「知道了地点就好办。」哥舒碧道。
听见对方话中有话,罗紫卿皱起了眉头,不解的看向他。
「你想做什么?」
「劫狱。」哥舒碧悠闲的拢了拢袖口,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罗紫卿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咳咳咳……劫……劫狱?」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哥舒碧,却见对方不似说笑的模样,才知他是正经的,确实起了劫御史院大狱救人的念头。
「我也去吗?」朱颜问道。
「你别去,就和安笙留在翠涛居,一切如常,买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哥舒碧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继续道:「倒是要麻
烦罗兄,沿岸接应一下,不出三更天,便能得手。」
听哥舒碧说得这样轻松又斩钉斩截,罗紫卿才晓得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只是单纯的突厥商人而已,竟有翻牢劫狱的本事!
「毕竟一场交往,难道要眼睁睁的见陈兄屈死在任……御史院不成?」想到那个已经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少年同伴,哥舒
碧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可脸上依旧表现得淡淡的,「紫卿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救了人,沿着河道下去,到城外坊里
暂时藏身,再作打算。」
「天黑就动手。」哥舒碧坚定的道。
◇◆◇
正如哥舒碧所安排,安笙与朱颜留在翠涛居,照常做酒肆生意,免得引人疑心,罗紫卿则和哥舒碧手下一人扮作船夫,一
起去劫狱救人。
翻牢是重罪,罗紫卿从小不曾行偏踏差,更遑论有违律法,心里毕竟忐忑,可为了救好友,也顾不得许多了。
三人天黑前就过了天津桥,一路上无人盘查,往西进入河道,罗紫卿与船夫停下了船,在岸边一棵树桩上系定。
御史院所在街坊素来鲜少行人走动,平时人们经过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在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多停留一刻。此时天才刚黑
,就已经不见行人踪影,安静得鸦雀无声,却正好给了哥舒碧机会。
他躲到御史院墙外黑暗处,凝神听去,墙内没有声音传来,他才小心的攀墙而上,轻巧的跃到院里。
出乎他意料,御史院里戒备竟然十分的松散,鲜少巡查,只在牢门口守卫得严密,其他地方都无人看守。
哥舒碧低着身子沿着墙边小心的行来,见监狱里面黑沉沉的,听得见鞭打呵斥、哭泣呻吟的声音,黑夜里传来,凄厉又分
外的毛骨悚然,教人听了忍不住寒毛倒竖。
他慢慢的摸了下去,正好见到李任青端坐堂上,下面跪着几个犯人,大概都是这次杜有邻案子的相关人等,脖子上套着沉
沉的枷锁。
陈进也在其内,披头散发,脸上满是血污,只有一双眼睛,带着愤怒瞪向堂上高坐的李任青。
任青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件雪白的双丝绫绸袍,一尘不染,衣角与袖摆处淡青色云纹刺绣,越发衬得面如冠玉,俊美无
匹,偏生那乌黑的眸子冷得似冰一般,目光淡淡的扫过来,便让人觉得如同是一根利针狠狠的扎进了心里,痛楚难言。
他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一股少年荣华气质与这阴森沉郁的大牢格格不入,好比污泥上翩然而落的一片积雪,却又带着让人
不敢逼视的肃杀之气,冷冽残忍,与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竟又出乎意料的融合。
哥舒碧俯在屋檐暗处,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下面的人。
只见任青忽然微微一动,换了个坐姿,衣角随之轻轻摆动,在阴暗中划出一个白色的弧度。
「御史院刚作大枷,有十号:一日定百脉,二日喘不得,三日突地吼,四日着即承,五日失魂胆,六日实同反,七日反是
实,八日死猪愁,九日求即死,十日求破家。」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稚嫩,低沉而冰凉,当朝花样最繁多的枷刑在他口中不带任何感情的道来,虽然嗓
音清朗,却教人忍不住激灵灵的后颈阵阵发凉。
陈进等人不是没吃过枷刑的苦头,那东西虽然不会要你的命,但上枷后能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头撞地恨不得能得一
个痛快,偏偏又慢慢的吊着你、磨着你,真真是能让人发疯!
如今听任青说来,对方口气越是平静,越是让他们脸色惨白,心中恐惧,但都咬紧了牙关,不肯诬指太子李亨。
「我劝你们还是招了吧,只要说出你们是怎么和杜有邻等人怂恿太子,暗地里如何诽谤圣上,就可以免受那皮肉之苦。」
「我们并未说过半句不敬的话,没什么招的。」陈进道。
「换枷。」听见陈进依旧不招,任青懒懒的说了一声。
两旁的狱卒立刻按住陈进,换上了重枷。
陈进原本就已经摇摇欲晃,被换成重枷,马上就被那重量带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整个人伏到了地上,不停的喘气。
「上刑。」任青连眼皮都没抬,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悠闲道。
狱卒立刻把一个铁箍套到陈进头上,然后在缝隙上加木楔子,用铁鎯头敲下去。敲了一个,陈进紧闭双目,脸色却已经变
得煞白,嘴唇颤抖着,等多敲进去一个又一个,他的眼珠都凸了出来,满眼血丝,状况甚是吓人。陈进先前还咬着牙硬撑
,后来实在熬不过,疼得大叫,若非两旁狱卒把他死死按住,怕早就痛得在地上翻滚起来。
「愿招了么?」任青又问了一次。
「……没……什么招的……」陈进疼得脸色煞白,冷汗阵阵,嗓子之前就已经叫得嘶哑了,依旧咬紧了牙关,不肯顺任青
的意诬攀太子。
见陈进怎么也不肯说出「愿招」二字,更不肯在早已写好的罪状上画押,任青倒也不急,又道:「都打一百杖再说。」
狱卒巴不得这一声,把陈进等人按翻便打。
这御史院的刑杖与别处县衙的不同,皆是多年的铁木做成,一杖下去,轻则杖痕重则见血,多打几杖,更是血肉横飞深可
见骨。而狱卒们在这些刑具上面,早已练就一身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本事,更遑论这最简单的杖刑?手上该用几分劲
,全凭任青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决定杖下犯人的生死。如今见任青悠闲的起身,弹了弹衣袍,手指头对着陈进点了
点,便知道这个要留下活口。
只听得几声惨叫,一起受刑的人都先后毙命在杖下,陈进也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晕厥过去,狱卒才把他抬到牢里。
哥舒碧看得明白,见任青如此草菅人命,心下愤怒,只把拳头捏得卡嚓响,强忍着,待人静便去救陈进。
不一会儿,任青骑马走了,哥舒碧静静的等到更楼上敲了两更,牢里逐渐安静了,才从黑暗处掩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摸进
去。
第六章
翠涛居今夜依旧是人来人往,客似云来。
虽然几天前,陈进才被御史院从这里抓走,但是似乎并没有影响人们对翠涛居好酒的向往与垂涎,三三两两的,送走一批
,又来一群。
朱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还抹了脂粉,越发显得明眸皓齿,游走在客人之间。
安笙受不得酒肆那般热闹,和朱颜说了一声,就回到了后院住处。
他住在二楼,沿着楼梯慢慢上去,心里担忧不已。
不知罗紫卿和石头去劫狱,到底怎么样了?可有把陈进救出来?
即使他一门心思只放在玉石上,但也知道,御史院就是个活生生的人间阎罗殿,进去的人,几时能看见活着出来?
而且……任青在那里……
任青……不,是御史中丞李任青……
当朝权贵李林甫的义子,为了巴结,连自己的姓氏都改了不成?
任青,你难道是这种趋炎附势之人?
安笙略带苦涩的心想。
走到了房门口,房里却亮着,安笙不禁一愣。
朱颜叫人提前掌灯了?
他推门进去,却愣住了,站在房门处动弹不得。
烛火摇曳中,任青一身白色衣袍,正坐在桌旁,双目炯炯的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料到他会在自己房里出现,安笙惊讶万分,错愕之下,脚下竟然挪不开步子,一时之间,不
知该进房的好,还是离开的好。
见安笙站在门口茫然的样子,任青站起身来,伸手把他拉近,顺便关上了房门。
安笙任由任青拉住自己,脑中一片混乱。
是任青,是他啊!手上传来熟悉的温暖感觉,仿佛两年的时光并未流逝,依旧还是在碎叶城的模样……
可是……
他又是李任青,李林甫的义子,冷酷残忍的御史中丞李任青……更在自己眼前抓走了陈进……如今陈进生死未卜,石头和
紫卿也不知怎么样了……
他……到底是谁?
是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缠绵厮磨的邻家儿郎?
还是京城里人人闻之色变的活阎罗?
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庞,安笙心里千言万语,想说却说不出来,干脆闭上眼侧过头去,一声也不出。
任青却低低的笑了,「不想看见我?」
他如以前一般伸指抚上对方细嫩如玉的脸颊,然后道:「你瘦了……」
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叹在安笙耳边回旋,他终是无法不看任青。听出了对方话里隐含着的关切,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睛,犹豫
了片刻,才低声道:「做我们这门手艺的,心血都耗尽了,能不瘦吗……」
可下半句他却说不出口。
任青,你为何要走?为何要离开碎叶城?
这两年的时间,到底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想到陈进,安笙心里一气,伸手想把任青推开,却被他顺势一拉,就倒在了床上,紧紧的压住。
「放手!」安笙恼道。
任青一手抓住安笙双腕固定在头顶,一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秀美的脸庞,沿着雪白修长的脖子缓缓往下。
「胡言师父已经到了扬州,大概与扬州的波斯人会合,就要回碎叶城了。」任青慢条斯理的道。
安笙闻言顿时愣住,「你……你怎么知道师父去了扬州?」
见身下人满脸惊疑之色,任青笑了,「自王忠嗣上了折子说有波斯宝物进献,你和胡言师父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得清清
楚楚--」
他顿了一顿,没有说完,眼中忽然精光一闪,低头狠狠吻住安笙的双唇,肆意的辗转吮吻,更用牙齿细细的轻轻吮咬,直
到觉得口中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才略微放开,继续道:「包括平时见过什么人,和谁来往,我全都知道。」
安笙任由他的手指抚上自己已经被吮吻的红肿的唇,良久,忽然冷冷的一笑,缓缓开口:「我倒是差点忘了,你现在是手
握生杀大权的御史中丞,李宰相跟前的红人。我一个小小的玉工,要知道行踪,自然不在话下。」
他从未在任青面前露出过这样冷淡又带讥讽的表情,任青也不禁愕然,旋即明白过来,安笙是见不得自己行事狠毒,犯了
别扭性子了。
任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安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床榻之上,衬得肤色越加晶莹雪白,嘴唇刚刚被自己吻得嫣红如血,带着一丝情色的味道,可
一双湛蓝的眼眸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那样纯净的,仿佛无垠碧空一般不带半点阴翳。
任青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被扎了一下似的,涌上一点酸楚的味道。
他皱眉,刻意忽略掉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可手已经松开了,转而撑在安笙两侧,眼神复杂,定
定的看着身下的人。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用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温柔口吻,低声道:「安笙,回去吧,回去碎叶城。」
没料到任青会忽然说出这话来,安笙抬起眼,惊讶的看着他。
「你不适合待在这里,长安不是你能留下来的地方,我派人送你去扬州与胡言师父会合,再取道回去碎叶城。」任青的手
指轻柔的抚过安笙秀美的眉、湛蓝的眼眸,以及嫣红的唇。
安笙并没有回答,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看着对方,一声不吭。
任青也不恼,又低头在安笙唇上轻轻一吻,继续道:「不管你是不是生我的气,都听这句,离开长安,好不好?」
安笙依旧没有回答,沉默着,任由对方在自己唇上、颈间吮吻不休。
见安笙对自己的亲昵没有丝毫反应,任青不禁苦笑了一下,便没再强求,撑起身子放开了他,转身整整衣冠,道:「我还
要回御史院,安笙,记住我刚才的话,好好考虑考虑。」
安笙闻言心里一动。
回御史院?
石头和紫卿至今没有音讯传回来,也不知到底救出陈进没有?而任青这个时候回御史院……要是恰好撞个正着怎么办?
后果不堪设想!
担心哥舒碧等人的安危,安笙抬头看去,见任青正要离开,连忙翻身起来,咬咬牙,开口问道:「你……为何成了李相的
义子?」
世人皆知,李林甫乃奸佞小人,口蜜腹剑,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啊!
听见安笙终于肯开口说话,任青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来,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安笙从未见过的阴冷神情,把原
本端正的面孔也变得有几分扭曲与阴鸷。
「义父在朝中一言九鼎,呼风唤雨,只有依附他,才能达到我的目的,更能在这个官场中一帆风顺,谁敢忤逆?」任青缓
缓的,异常平静的说来。
安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人,真的还是那个任青吗?
为什么他会觉得就像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即使那面容是如此的熟悉,即使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可为什么会如此
陌生又遥远?
他的任青,怎么会是这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认贼作父、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
手指紧紧抓住床单,轻轻的颤抖着,然后又慢慢松开,安笙抬头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人。
任青何尝没有看见安笙眼中那一抹错愕的神色,漂亮的碧蓝双眸,曾经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温存的情意,可如今已经难觅踪
影,只有惊诧、悲愤、失望,甚至……还有鄙夷。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窗外传来了敲三更的鼓声,直到四周都已完完全全的安静下来,万籁静寂。
◇◆◇
御史院关押犯人的牢狱,看守并不是十分严密,刚敲二更,狱卒就睡下了,牢笼的门却还开着。
御史院,人间阎罗殿,旁人都唯恐走近一步,哪里料到会有哥舒碧这样的人,泼大胆子来翻牢劫狱?
哥舒碧轻松的就摸进了牢里,一股恶臭迎面扑来。
那是一种混杂了血腥味和死尸腐臭味的恶臭,再夹杂着两旁传来的虚弱低微呻吟,还有彷佛疯子一般尖利凄惨的哭喊声,
阴森森又毛骨悚然,饶是哥舒碧再怎么艺高胆大,也不禁觉得后背发麻,只想早点寻见陈进,救了便走。
拐过弯,正对着走廊的一间牢房没锁,里面的人仰面躺着,正是陈进。
「陈兄?陈兄?」哥舒碧抢上前去,扶起他小声唤道。
听见熟悉的声音,陈进艰难的微微睁开浮肿的双眼,「哥……哥舒兄……」
「我来救你。」哥舒碧一边低声道,一边就要背着他走,却被陈进拒绝了。
「给打成这样……好了也是残废……」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那李任青……把我陈进看成什么人
?又怎么会顺他的意诬指太子?在下……在下……咳咳咳……好歹还分得清善恶……不是那等……那等指鹿为马的无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