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的反应要相对沉稳些,看着费依欣慰地笑。
然而此时的费依压根笑不出来,也没心情去回抱埃文,他定定地凝视着还趴在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的卡尔,卡尔的眼睛睁得很大,不过没有神,但嘴唇在微微颤抖着——他还没有死。
费依猛地一震,向阿瑟伸出手,粗声说:「抑制剂!」
今天阿瑟很合作,取出抑制剂走到卡尔身边,将抑制剂给他注射进去。
埃文和帕特里克这才注意到那是卡尔,不禁惊讶地张大嘴巴。然而当他们看清卡尔身后的伤,想要过去迎接同伴的脚步却再也迈不动了,他们就只能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费依绕过他们俩,来到卡尔身旁,托起部下的上身抱在怀里,怜惜般地凝视着他:「卡尔,听得到我吗?」
卡尔的眼睛还是睁得特别大,但已经有了神采,懂得回视自己的长官。
「头儿……」他气若游丝,拼尽全力组织出语句,「我……我是战死的吗?」
费依的眉头紧拧一下:「……是。」
他慢慢拭去卡尔脸上的汗,无比轻柔地说,「你干掉了我们的敌人,你更救了我,我要感谢你,卡尔。你是我的英雄。」
卡尔开心似的咧开嘴角,口里突然翻出一口血,他咳了几声:「对不起……头儿,我知道我……我一定干了错事,可我记不太清……我,我也……」
越来越多的血沫翻出嘴角,费依按住卡尔的嘴阻止他再说下去。
「不,卡尔,你什么错都没犯过。」
费依摇摇头,看见卡尔的眼光在不停闪动,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似乎很想表达什么但就是表达不出来。
「你一直都在做你自己。」
费依说,微笑起来,「你可是勇猛的『河马』呢,卡尔,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你是我们的人,一直都是。别担心,我们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也会让你的亲人知道,你是我们更是他们的骄傲……因为你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随着他的说话,卡尔的眼光闪得更厉害,然后慢慢平静下去。
当说到「骄傲」那个词的时候,费依的手感觉到,他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
而费依仍然笑着,继续说:「我爱你,卡尔,我们都爱你。」
他为部下合起眼帘,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缓慢而小心地将人平放在地面上。跟着,费依扯下卡尔脖子上的项链,塞进口袋里,慢慢起身站直。
埃文和帕特里克早已站在费依身后,从开始看到结束,就仿佛是送别的见证人。然后,他们三人齐向队友的遗体敬上军礼。
手放下来后,费依低声说:「刚才的枪声也许会引来更多追踪,我们立刻离开。」说完就转过身,捏住阿瑟的手,紧得就像要捏碎他那样,拖着他大步走开了。埃文和帕特里克随即也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卡尔静静睡在地上,永远地合着双眼。
其实如果加以分析,之前卡尔在做出攻击时,完全有理由选择只身站在边上的阿瑟。但他却没有那样做。
假设按照阿瑟的说法,V病毒感染者存有意识,但只是有利于自身的意识。那么,卡尔的攻击究竟是无心,或者是他下意识中的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会有人知道了。
第十章
在费依险些命丧敌手的时候,埃文和帕特里克是为什么能够及时赶到?误打误撞?
当然不。费依后来问过了,答案是一个女人。
之前在城镇里引开敌人注意力的枪声,确确实实就是尾随而去的两位队员干的好事。因为帕特里克是狙击手,并通过瞄准镜看见他们的长官遇上了麻烦。
而后来,那个活像从电影里走出来似的漂亮女人出现在他们俩面前,告知了费依的去向,叫他们不要恋战,立刻去追。
当时他们不能完全相信对方的说法,因为女人的出现太突然也太意外,不知道是从哪片屋檐上用绳子荡下来的。
但他们没有其他选择。首先,要消灭那一大群对手,他们的火力显然不够。再者,那女人可不是用请的让他们走,而是用一柄机枪指着他们。
结合起来想,既然女人能够跑来传讯,明明可以干掉他们却又没干,那么她的意图应该不需要质疑。
所以他们就按照女人的指示出镇寻找,这才发生了那有惊无险的一幕。
那个女人无疑就是蕾欧娜。
费依相当意外蕾欧娜居然会做到这一步,他想,看来蕾欧娜真是有什么特别想得到,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可是,他和阿瑟身上有那样的东西吗?费依想不出来,目前也没有闲暇深思那么多。
虽然和两位失散的队员会合了,但局势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现在的他们,一方面猜测着最后一位队员切尼的去向,另一方面必须分外小心地躲开敌人的追踪,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在岛上寻找通讯设备的希望,他们还没有放弃,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实不给他们实现希望的机会,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此外,根据近几天的天气情况来判断,如无意外,接应部队应该已经从总部出发了。说不定已经到了这座岛上,但是由于无法联络,不能确定他们的具体方位,就算登陆了也还是没法会合。
考虑到这方方面面,接下来的两天,几个人没有像以前那样拼命赶路,而是以隐蔽为主。
天知道加拉斯雇了多少人来追杀,他们只能期望,接应部队能够赶在佣兵之前先找到他们。
第三天的夜晚,在他们偶然发现的山洞里,几个人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忽然阿瑟推推费依的肩膀,用口型对他说:「注射。」
费依会过意,向另两个人说要出去看看环境,然后和阿瑟一块出了山洞。
关于V病毒,以及费依本身就是V病毒感染者的事,埃文和帕特里克目前还不知道。当然,他们心里有着种种揣测,但既然费依不主动说起,他们也就不多问。
在行动中,不必要的猜疑是不可取的,所以他们选择了冷静,和沉默。
此外,不必要地引起同伴的恐慌,那更是不可取。所以费依不告诉他们这些事,毕竟就算说了也起不到作用,反而徒增困扰,还要部下为他忐忑挂心。何必呢?
两个人绕到山洞后方,阿瑟走在后面,望着前面那道不等待也不回顾的身影,眼神复杂。
这几天来费依跟他交谈极少,自从卡尔死后,费依几乎就没有正眼看过他。
联想到上次费依失去那个名叫斯考特的部下时的表现,阿瑟不难猜出他此时的心情。
费依恼怒他,看见他就想到死去的队友,跟着就会生气,这是理所应该的。但有时阿瑟又会觉得,费依并不仅仅是在生他的气,也是在生自己的气。
至于,费依是生气自己挽救不了部下,或者还有没有其他的让他气自己的原因,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确切的答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子,费依在一颗树边停下,仍然是背对阿瑟,没有开口讲话。
或许他对我已经无话可说,阿瑟想,但有的事情不谈不行。
「抑制剂已经用掉一半。」阿瑟边取抑制剂边说,「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费依单手撑在树干上,垂着头望着地面,「总会有用完的那一天。」他说,平稳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而我要在那之前把你安然无恙送到总部。当然,也许我撑不到那个时候,那么我就在最后一只抑制剂用掉的第三天,叫埃文或者帕特里克杀了我。」
阿瑟握着针管的手震了一下,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加空洞,更像一张面具。
「的确,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向费依慢慢走去,随着接近,他的眼神越发复杂起来,「而你就这样让时间过去?没想过也许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事情变得不一样?」
「想,想有用吗?」费依嘲弄地笑了几声。事实如此,不是他愿意消极,谁让这就是事实?
他终于转身看向阿瑟,夜氲笼罩下,那双蓝得透明的眼珠仿佛没有了颜色。
「放心,我不会在死前诅咒你。」他讥诮地说,「毕竟你送给我的,是一段平常人很难得到的体验。我也算没白活了。」
阿瑟皱起眉,像是急欲诉说什么。他大步往费依走去,却冷不防地,听见「嗖」的一声,而后一道人影从他和费依中间一晃而过。没有夸张,就像是飞过去的。
人影在距离他们几米的地方停下,在两道错愕的视线中转过身来。
「就是这个吗?」
蕾欧娜打量着手中的刚从阿瑟手里「摸」过来的抑制剂,挑着眉问,「那种导致人变成吸血鬼的药物?」
费依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冷冷说:「你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你跟踪了我们。」
「很意外吗?中校。」
蕾欧娜不急不徐地把发辫甩到背后,「我的消息渠道可是很广呢。当然,原本我还不相信有这种东西,现在看你的反应,我果然没白来这一趟。」
费依向蕾欧娜一步步走近过去,「那是种什么样的东西,你真的清楚?」他质问。
「清楚。」蕾欧娜耸耸肩,「这是钱,是比加拉斯将付给我的更多得多的钱。」
「噢,钱……」费依冷笑,「你总有一天会因为钱而丧命,蕾欧娜。」
蕾欧娜笑起来:「你不知道吗?中校,能死在钞票堆里是我的心愿。」
「……」对于这个女人,费依是真正的无话可说。
突然,他牙关一咬,朝着蕾欧娜箭步冲去。蕾欧娜立即射出勾绳,固定在远处的一棵树上,就像刚才那样,她要从这儿飞开。
然而她的脚刚离地,费依就一下扑上去,把她抓了下来,整个人压倒在地面上。
早知道费依行动敏捷,但蕾欧娜没想到他会迅猛到这种程度,简直活像一只野兽,她不禁愣住。
「蕾欧娜,你会后悔的。」费依阴森地说着,牙关磨得咯吱作响。
蕾欧娜越发地惊讶不已。
她之前从没看见过,也完全想象不出来,在那个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冷静从容的费依·道尔顿的眼睛里,居然会露出这样贪婪而残酷的,仿佛嗜血恶灵般的眼神。
抓在肩膀上的手指越扣越紧,简直像要抠进肉里去,在疼痛中,蕾欧娜心里猛地咯!一下,难以置信地意识到,难道费依也是受了药物影响的「吸血鬼」?……
与蕾欧娜的震惊相对比,费依此时的感想,除了痛苦,更是困扰与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V病毒总是挑在这种不适当的时刻发作?!
「蕾欧娜……」
费依拼尽全力,压抑着脑海中不断涌上的血液的诱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阿瑟!」他应该喊的是这个人的名字,现在就只有这个人才能帮到他。
早在费依扑倒蕾欧娜的时候,其实阿瑟就已经做好准备,当他听见费依的呼唤,立即带着抑制剂赶过去。
但在他赶到之前,头痛得像要炸开的费依,却再也按捺不住地吼出声来。
「啊啊——!」
痛苦的吼声穿彻山林。
这让蕾欧娜更深地意识到处境危险,举起勾绳枪发射出去,金属制的锋利枪头划过费依的肩膀,费依因此而往后一挫。
蕾欧娜趁机把他推开,同时按下勾绳收缩扳机,急速回缩的绳子带着她呼地一下荡到几米开外。
另一方面,阿瑟毫不怠慢地过去,半跪在费依身后,搂住费依的肩膀,把抑制剂注射进去,然后让筋疲力尽的费依背靠在自己身上,让他稳稳休息。
蕾欧娜盯着被阿瑟扔到地上的针管看了一会儿,又看着自己手里的针管,问:「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不是病毒?」
「不是。」阿瑟说,回头斜睨蕾欧娜一眼,「这是专门克制病毒的药剂。」
蕾欧娜噎了一口气,「噢……」拍拍额头,随手把抑制剂丢掉,「居然是这种玩意,那病毒本体呢?你们身上没有?」
「在我脑子里,想打开看吗?」阿瑟冷漠地讥讽道,把费依抱得更紧了些。
蕾欧娜听得出阿瑟对她的敌意,虽然不清楚这敌意是怎么来的。沉默几秒后,她绕到两人面前站定,脸色沉重地注视着费依。后者半眯着眼睛靠在阿瑟胸前,脑子里仍有意识,但就像以前那样,他的身体状态糟糕到极点。
「费依。」
蕾欧娜阴郁地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也是……如果说在这世界上我还会因为哪个人的遭遇而感到难过,那么那个人就是你。」
她看看阿瑟,无声叹了口气。
「加拉斯先生,有些事你总归明白得比别人多。虽然不必我来告诉你,但我还是要说,时间已经不多,有你在费依身边,加上他这样……」
听着她的话,阿瑟似乎猛然被触动什么,眼睫罕见地颤了几下。
时间。
不错。眼下唯一也最大的难题,就是时间。
时间这种东西,你不可能拖住它不让它走,除非换一个角度,从时间的桎梏中摆脱……
阿瑟紧抿着嘴唇,忽然眼睛一亮,抬头向蕾欧娜直视过去,张嘴刚要说话。
「长官!长官?」
突兀传来的呼唤,以及随之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阿瑟即将出口的话语。
是埃文他们,听见了费依刚才的吼声而赶过来查看情况。
这两个人的出现,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蕾欧娜认为还是不要逗留下去为好,转身就要离开。
「蕾欧娜。」阿瑟忽然喊了声。
蕾欧娜暂停脚步,回头看着阿瑟,但后者没有再说话,就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在传达着什么讯息。
他不能确定蕾欧娜有没有理解什么,总之他看到蕾欧娜的眉梢微挑起来,和他对视几秒后就离开了,身影很快湮没在夜色当中。
******
回到山洞后,阿瑟让费依躺在地上,又叫埃文和帕特里克去洞外守着,以免刚才的偷袭者再折返回来。
他所指的偷袭者就是蕾欧娜。
费依肩上受了伤,大家有目共睹;而刚才蕾欧娜在场,两位队员也是亲眼看到的。两者结合在一起,阿瑟的说辞就变得毫无漏洞,埃文和帕特里克不疑有它,乖乖在洞外徘徊着进行警戒。
至于阿瑟为什么要扯这个谎,费依不是十分明白,但他也的确不希望蕾欧娜再折回来——那女人的性情是谁都摸不透的,所以费依没有戳破阿瑟的谎话。
由于纱布早已经用完,为了包扎费依肩上的伤,阿瑟撕掉了上衣的一条袖子。
包扎的时候,费依迷迷糊糊,苦中作乐地取笑自己:「自从遇上你,我好像就一直大伤小伤不断呢……」
阿瑟没有接话,沉默着处理完伤口,在费依身旁躺了下去,抱着费依的肩膀,这才在他耳边轻问:「所以,你后悔遇上我了吗?」
费依疲惫地闭着眼睛,「后悔……后悔认识你不是时候……」他呢喃着,似乎半梦半醒,也不知道是在胡言乱语还是别的什么。
阿瑟的目光晃动几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费依的侧脸,仿佛要把男人的影像刻印在眼睛里或者更深处。
他牵起费依的手,覆在自己胸口,同时将手心盖在费依的手背上,隔着他的手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我的心脏在跳动。有心跳,就是活着吧。」阿瑟毫无厘头地讲了这样两句。
费依的眼帘打开一条缝,斜睨着阿瑟,心里半是好笑半是困扰。
你本来就是个大活人,费依想,但又觉得这话说出口也只是废话。
「我过去从来想不到这一点。」阿瑟又说,这不禁让费依困扰更深。
难道说他以前一直都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世上会有这种人吗?
在费依思考着这个可能性的时候,阿瑟慢慢俯身上去,吻住了费依的嘴唇,贪婪地吸取着他口中的津液,就像要把他的灵魂也给从口中吸出来吞下去那样。
这样的接吻方式,向费依传达了某种他不想在此时接受到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