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心慢慢地沉下去,连最后一丝忧色也从脸上敛去,肃立一旁,波澜不兴。
十四仿佛没有察觉,见德妃醒来,高兴得不得了。
“母妃,您没事了?”
德妃点点头,轻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您突然昏倒,可吓坏我和四哥了,皇阿玛还特地将四哥从宫外召进来!”
德妃转向胤禛,虚弱一笑:“难为你们这么晚还守在这儿。”
“额娘,太医说您气血不足,怎么会这样?”十四转了称呼,带着一股亲昵。
德妃笑道:“老毛病了,从前生你的时候就落下的……”
德妃的出身,其实也并不高,但后来能连续诞育三子三女,又升至今日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宜妃的妃子,不仅源于康熙对她
的宠爱,也因为她本身的心性极其坚忍,但这种坚强的性格一碰到自己的幼子,也全都化作一腔母爱。
母子俩说着话,胤禛冷眼旁观,发现自己似乎成了多余的。
“母妃既然无事,儿臣就先告退了。”
德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好,你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你十四弟就行了。”
最后一句话入耳,胤禛没有说话,只是行了个礼,便往外走去。
德妃看着大儿子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
第八十章:抄家
胤禛进宫的事情,那拉氏也很快就知道了,宫里头的说法是德妃病了,但寻常生病也不至于半夜三更开宫禁让胤禛进宫,
何况那拉氏知道这母子的关系并不好。
这一折腾,大半个四贝勒府的人都醒过来,连年仅两岁的长子弘晖也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任乳母怎么哄都不肯睡,那拉
氏无法,只好牵着他到前厅。
胤禩也没睡着,这时正与府中幕僚沈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八叔。”弘晖还在牙牙学语,但已经能够自己走路。自从发现走路的乐趣之后,他就不肯让人抱着,非要自己走,偏生
白白胖胖,身上衣裳又多,走起路来难免蹒跚不稳,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一番,连胤禛对着这长子时,也板不起脸来。
“弘晖过来。”胤禩笑着伸出手,弘晖立时走过去,扑进他怀里。
他对这个经常上门,间或还会送他小玩意的八叔,自然是印象深刻。
沈竹见那拉氏也走了进来,忙起身告退。
“四嫂无须忧心,德妃娘娘想必不会有事的。”胤禩这话自然是建立在自己已知历史的基础上,但那拉氏只是将它当成安
慰之辞,勉强一笑。
“若天明时爷还未回来,我便递牌子进宫看看罢。”
“八叔,好香。”弘晖没有大人们的烦恼,也浑然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烦恼,他伸长了鼻子使劲嗅嗅,又将脑袋埋入胤禩
怀里拱来拱去。
小孩子总是特别敏感。胤禛本身有差事,又不是当慈父的料子,纵然对弘晖疼爱,也不会表现得太过火,相反之下,这个
总是温柔笑着,还会抱他的八叔,反而让他觉得亲切。
胤禩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八叔身上又没有放熏香,怎么会香?”
弘晖咯咯直笑,也不回答,搂着胤禩的脖子,亲热无比。
胤禩怀里抱着弘晖,忽而想起这侄子若无意外,应是康熙四十三年薨的,他一夭折,四嫂这仅有的一子也没有了,从此膝
下空空,再也没有出过子女。
眼下见弘晖活泼可爱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前世的儿子弘旺,心下不由泛起一些怜惜,深宅大院里妻妾争宠,勾心斗角并不
少见,虽然明面上弘晖是急病而死,但内情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那拉氏看着这对宛若父子的叔侄,眼神黯了一黯,起身笑道:“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点吃的。”
话刚落音,外头便有人喊道:“爷回来了!”
那拉氏忙迎出去。
“爷回来了。”
胤禛点点头,满心疲惫,不想多言。
那拉氏见他眉宇间并没有忧色,知道德妃并无大碍,也不多言,回屋带着弘晖先离开,将厅堂留给兄弟二人。
“德妃娘娘没事吧?”看到他的表情,纵然心里有数,这句话也还是要问的。
胤禛拿过放在桌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淡淡道:“没事,太医说气血不足,多休养便可。”
“皇阿玛也在?”
胤禛摇头:“只有我和十四。”
胤禩沉吟道:“平日里后宫娘娘生病,虽也有进宫探视的,但一般宫禁已下,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会破例,听四哥所言
德妃娘娘并无大碍,皇阿玛怎会让你深夜进宫?”
胤禛本还沉浸在方才情境中,一股脑的心灰意冷,此刻听他一说,不由一愣。
“你是说皇阿玛有什么用意?”随即又摇摇头,“母妃素来得圣眷,皇阿玛因此破例也没什么。”
胤禩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桩,两年前惠妃同样也是突发急病,那会儿大阿哥正随驾在木兰围场,康熙却并没有让他先回京探
视,这一次……
“想来是四哥平日里办差勤恳,皇阿玛对你另眼相看了。”
胤禛听到这句话,想及胤禩被卸了差事,不由一动,向他望去,却见胤禩脸上并没有失落伤感,这才放下心来。
“这话不要乱说,若被大哥听到就不好了。”
对那个位置,说从来不动心是假的,但如今太子与大阿哥相争,自己上头还有个三哥,胤禛本来就没有抱太多奢望,与其
遥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脚踏实地做好眼前的事情。
胤禩笑道:“这里只有我们兄弟俩,隔墙无耳,四哥今可放心。”
他本是温文尔雅的相貌,此时笑起来却带着调侃随意,脸色在烛火映衬下似乎多了几分桃色,看得胤禛心中一荡,忍不住
握住他的手。
胤禩原是不置可否的,忽而又想起方才两人在房中缠绵的模样,不由脸上一热,移开视线,手却没有抽出来。
一时间厅内寂静无比,衬着远处遥遥传来的打更声,胤禛只觉得心头前所未有的宁静,刚才在宫里所受的种种委屈不忿,
俱都不复存在。
翌日一早胤禛便上朝去了,夜里经过德妃的事情,也没能休息多长时间,好在灌了一盅参茶,不至于在朝会的时候打瞌睡
。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胤禩也回府了,他没有让人通报,廷姝这会儿没起身,迷迷糊糊里听到胤禩来了,这才慌忙起来洗漱
更衣。
“你再多睡会儿吧,是我回来早了。”胤禩按住她,在床头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她放在枕边的书翻看。
廷姝微红了脸。“是我贪睡了,以为爷没这么快回来。”
胤禩叹了口气:“我昨天从宫里回来,就去了四哥府上,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廷姝察言观色,小心道:“爷但说无妨。”
“做买卖的事情,只怕是不成了,皇阿玛当众训斥了我,昨天我跟四哥说了,铺子先让四嫂他们帮忙打理,日后有机会再
要回来,只是委屈了你,原先你那两间铺子,现在也要先转手了……”
廷姝心中一痛,却仍笑道:“爷说哪里话,什么我的你的,廷姝的东西就是爷的东西,买卖做不成,咱就不做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怨言的,却不是对着胤禩,而是对康熙。
当初待字闺中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说许多宗室贵人,家里不仅有庄子,有的还会放租或者开铺子做些买卖,就连自己家,
名下也有几个铺子。虽然有旗人不经商的规定,但那也不过是对着平头百姓,康熙从来没有因此过问苛责过,怎的到了自
己丈夫这里,就成了被训斥的理由。
胤禩拍拍她的手。“嫁给我,委屈你了……”
话没说完,嘴已被按住。
“能嫁给爷,是我的福分,这种话爷以后莫要再提了。”
胤禩见她如此,心中愈是柔软了些,笑道:“你放心,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说着话,天色也渐渐亮起来,外头陆九来报,说沈先生请爷过去。
胤禩应了,又与廷姝说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廷姝看他走远了,让丫鬟佳期关上门,自嫁妆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又拿了钥匙开锁,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
佳期是廷姝从娘家陪嫁一起过来的,素来亲近得力,此时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主子,这是嫁妆银子,您……”
“别声张!”廷姝低斥了一声。“你拿去给账房便是,千万不许告诉爷!”
佳期咬了咬下唇。“是……”
沈辙如今在八贝勒府里,吃得好睡得好,不必为生计奔波,不时出门散心,没有什么烦恼挂心,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也多
了几分潇洒惬意。
“子青现在是越来越有名士之风了。”胤禩笑道,心里倒有一点羡慕,只是自己一日生在皇家,便不可能如他一般。
“八爷见笑,这也是八爷大恩。”沈辙拱手,随即敛了笑意。“沈某听说昨日八爷进宫受了皇上训斥?”
胤禩点点头,现在沈辙算是半个谋士,他也不隐瞒,将昨日情形说了一遍。
沈辙微皱起眉,沉吟半晌,方叹道:“按说起来,皇上待您冷淡,是从您查了江南之案回来,但看江南一行,有功无过,
皇上何以突然之间就对您不待见起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是先前没有想到的?”
胤禩苦笑:“若说有,那便是我办差犯了皇阿玛的忌讳。”
“哦?”
胤禩早已将康熙冷落他的心理摸得清清楚楚,希望自己严惩贪官,但又不扯上太子,但世间之事岂有两全其美,何况他一
味偏袒太子,其他儿子就算不敢说,心里也会有其他想法。太子后来被废,不独是他自己的原因,还有康熙的纵容,加上
其他兄弟落井下石。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位皇阿玛,可以在其他事情上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可以用帝王心术制衡臣下相争,惟独对
所有儿子的教育,从早年便埋下祸根。
大清开国以来并没有立过太子,康熙自己也是因为在几个兄弟之后唯一出过天花,被太皇太后相中留在身边教养,否则以
孝康章皇后并不算最为显贵的出身,加上康熙不是长子,怎么也不可能在后宫一众满蒙妃嫔所生的兄弟里脱颖而出。
但到了康熙这里,他偏偏别出心裁,选了皇后所出的嫡子。出身是足够高贵了,可不过一岁半的太子又如何分得出贤愚来
,何况上头还有一个大阿哥,大阿哥的母妃纳喇氏,也是满州八旗中数一数二的大族,惠妃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堂兄明珠,
若是大阿哥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恰恰相反,康熙的所有儿子,几乎都不是省油的灯,战功赫赫的有之,文采斐然的有之,
精明干练的有之,八面玲珑的有之,虽然太子未必就被比下去,但有能力的儿子一多,康熙自然也开始眼花缭乱起来。不
知道这位皇阿玛心里头,可曾后悔过那么早就立下太子,以致于出现今日局面?
胤禩暗叹一声,抛开这些心思,对沈辙道:“扬州一应官员盐商,几乎都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我先斩后奏,将事情闹得沸
沸扬扬,这才上奏皇阿玛,他老人家自然会心中不快。”
沈辙也叹道:“当今圣上对那位的宠眷,未免也过了些。”
他这句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胤禩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年康熙御驾亲征,太子与索额图甚至想出断后方粮草的法子来,何况
今日不过一小撮贪官,也许其中还有制衡明珠势力以免出现一方独大的思量,但康熙对于太子,确实纵容得让其他兄弟都
心生嫉妒。
只是这容忍终归是有限度的,父爱也会被岁月一点点磨去,当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向皇权挑战时,康熙也会有下杀手的一
天。
一废太子之后,康熙对太子就已经完全失去信心,若说后来再立太子,不过是为了防止其他儿子觊觎皇位的念想而已。
思及此,胤禩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所作所为,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沈辙点点头:“八爷若有心重回朝堂,这段时间还请韬光养晦,但宫里逢年过节,这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务必让万岁爷觉
得您心中没有怨怼,反而孝顺如初。”
胤禩嘲讽一笑:“子青,有些时候我真想将这些都抛弃,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落脚,隐姓埋名,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
息,何不快哉!”
沈辙大笑:“恕子青直言,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八爷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若您真成了农夫,没有这些身份权势傍身,只
怕就要无穷无尽地受到盘剥,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胤禩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不由跟着笑起来:“说得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没经历过,所以才羡慕别人,等
到自己坐在那位置上,未必就真舒服了。”
胤禩筵席上受了训斥的事情,很快传遍所有人的耳朵。
他也只作不闻,每日重复着读书写字的消遣,除了偶尔去胤禛府里,几乎足不出户,闲暇时还会摆弄着原先在菜圃里的那
几株庄稼。
去年种的红薯经过寒冬摧折,几乎死了大半,过了三月,胤禩又种下一些,因着天气日渐转暖,红薯苗竟是一天比一天精
神,胤禩十分高兴,每日无事都会过来看看,然后自己记录下一些栽培心得。
因先前的交往接触,马齐对这皇子女婿却极是看好,见他镇日闭门不出,心中不免着急,又将女儿召回去敲打了几回,从
她口中听到胤禩居然摆弄起庄稼来,不由叹息,也暗自埋怨康熙过于严苛了。
那边胤禛管理户部,却是卓有成效,康熙见他办差得力,又一丝不苟,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加上德妃在后宫受宠,
地位稳固,不免就有些流言蜚语,胤禛却恍如未闻,每日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愈发让康熙觉得这个儿子心诚可嘉。
过了四月,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一事具结完案。果然如胤禛所料,原同州同知蔺佳选、蒲城知县王宗旦被判斩监侯,朝邑知
县姚士塾、华州知州王建中因病故免议,只将侵吞赈银追还,事情原本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偏偏原陕西巡抚布喀在京
城有私宅美妾的事情被大阿哥捅了出来,康熙大怒,下令将布喀押送京师问罪,并将其私宅抄没充公。
抄家的差事,就落在胤禛身上,虽然他无须亲力亲为,但登记造册,从旁督察,却是少不了坐镇监督,加上此案为康熙所
关注,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布喀历任甘肃巡抚,陕西巡抚等职,虽说也算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但若是放到京城这样随处就能碰见个达官贵人的地
方,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谁也想不到,随着布喀的私产一点点被发现出来,竟连康熙也被震动了。
后院池塘沉着几箱珠宝,墙壁夹层内藏着巨额黄金,胤禛一边命人登记造册,一边向康熙禀报,心中也是又惊又恨,像甘
肃陕西这样并非富庶之地,几任父母官,就能挖掘出这般财富,那么江南那些官员,身家又该几何?
布喀原本只是受了失察降职的处分,但这些私产一经报上御前,落在他身上的处分便翻了几番,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以
致于落得个全家流放宁古塔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