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胤禩吃力地吐出一个字。“你究竟是……”
“奴才是高明啊!八爷,您不记得了?”高明接道,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
胤禩大口喘息,环视周围几圈,又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个地方,这副身体……
怎么会这样?
他究竟是在梦里,还是……
“高明……”
“奴才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主子,现在刚过丑时,您身上起热症了,太医刚来看过,说要多休息,想是这几日看书歇晚了,明日上书房那边得告个
假……”
高明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胤禩却听得愈发心惊,不由打断他。“现在是什么年号?”
高明闻言大惊,觉得主子定是魔障了,竟连年号都忘了,惴惴应道:“如今是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主子,您……”
胤禩再也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满脑子都停留在康熙二十七年几个字上面,心头混乱迷惘之极。
他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荒诞得近乎怪异杂说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若只是梦,那为何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会历历在目,
刻骨铭心,如果不是梦,那么眼前这一切,又要如何解释?
胤禩闭上眼,胸口起伏不定,高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担心不已。
“主子可有什么不适,奴才再去召太医来!”
“等等。”胤禩叫住他,睁开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现在的高明,年轻了三十八岁,数数年纪,也恰好是刚调来服侍他没多久的时候,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后来一直跟着他
,直到自己被圈禁……
胤禩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什么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高明应声退下,而胤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万籁俱寂,终于能够好好地思索自己的事情。
他,从一个被圈禁的将死废人,突然又重新回到三十八年前。
康熙二十七年,现在的他,才七岁。
那些痛苦的记忆,仿佛还在眼前,然而现在被暖香熏,却恍如梦境一般。
第二章:初见
在过去的四十五年人生里,无数的挫折与艰辛让胤禩历练成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即便表相温柔平和,内心却极少有人可以
接近。
现在一切变得诡异离奇,他纵然心底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也只不过在最初那一刻表现出震惊。
假如这都是梦,那么在梦里多享受片刻,又有何妨,何况七岁的他,有额娘,有似乎还充满希望的一切。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此时他刚入上书房读书不足两月,经常因为书法不好而被师傅训斥,也因
为出身低微而被众兄弟有意无意地冷落。
辛者库贱妇所出,这个后来从他皇阿玛口中蹦出来的词,像一道阴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后半生上。
只不过,我既然是贱人之子,那么宠幸贱人的您,又是什么呢?胤禩无声冷笑,手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
那么温柔,善解人意的额娘,最后却……
如果这真的是老天爷开眼,让他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他必然要好好珍惜与额娘相处的时光,再也不会将心力放在那些
飘渺无谓的东西身上,以致于后来天人相隔,永铸遗恨,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连什么时候累极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直到被人轻声唤醒。
“主子,主子!”
他慢慢睁开眼,高明正站在床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胤禩撑着手想坐起来,转头发现外面阳光大盛,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喊我,今天不是得去上书
房么?”
“主子身体不适,太医来看过了,说要多休息,奴才已经派人到惠主子和良主子那里报备过,您今天也不用过去请安了。
”
胤禩想了一下。“礼不可废,帮我穿衣服,我要去惠母妃和额娘那里请安。”
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额娘。
高明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主子,您现在还不能起床……”
奈何胤禩主意已定,如今的胤禩已不是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不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劝得动的。
高明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太监婢女送来洗漱用具和衣物。
半盏茶之后,胤禩看着铜镜中年幼的自己,还是有些怔愣。
“主子?”高明在旁边催促。
“走吧。”
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起来不太稳当,头也有些晕,他却不愿让高明背着,咬咬牙硬撑下去。
三月的阳光不算猛烈,但对于他这副身躯来说却实在难以忍受,原本只是高热稍退,走了这么一段路之后,他渐渐觉得体
内好像又开始热了起来,就连迎面走来几个人,他也没有力气去看。
“小八?”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刚好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倒。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及时扶住他,却被那冲力带得两个小孩都摔倒在地。
胤禛抱着怀里的人,只觉得那股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透过衣裳蔓延到他身上。
脸色一沉,转头对高明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即便年纪还小,那张小脸冷下来所散发的威慑力以及皇子阿哥的身份,也足以令所有人诚惶诚恐。
高明有苦难言,只能跪下认错。“四阿哥,主子身体还未大好,且让奴才来背吧。”
胤禩万万没有想到,他重生之后与毕生最大的仇敌第一次见面,竟然来得这么快,又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与折磨,仿佛还在眼前闪现,然而又分明如同一场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头越来越疼,嘴里忍不住呻吟出声,让他无法多想其他。
胤禛虽然年方十岁,但在古代来说,已经是半大不小了,何况皇家教育向来让人早熟,他半扶半抱起胤禩,往阿哥所走去
,高明连忙在另一边帮忙搀扶。
胤禩身体略显瘦弱,胤禛只觉得搀扶起来并没有多少重量,这样反而浪费时间,索性将他负在背上,引来高明一声低呼:
“四阿哥,还是奴才来吧……”
胤禛不理他,背起胤禩便往阿哥所走去。
胤禩头疼欲裂,无力挣扎,只能攀住对方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肩上,只觉得对方的心跳剧烈,仿佛连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心底更是五味杂陈。
两人在后半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最终以自己被圈禁而告终。
在这场争斗里,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九弟,十弟,自己的妻子……
然而现在,胤禛根本不可能预见到自己背着的这个人,日后会与自己有怎样的纠缠。
胤禩继承了他额娘的姣好容貌,小小年纪便生得白皙俊秀,刚才扑进胤禛怀里的时候,小脸潮红,眼睛被身体高温灼得眼
泪汪汪,看起来万分惹人怜爱,胤禛一见便心软了。
“胤禛……”意识不清的胤禩在他背上软软喊道。
“嗯?”胤禛微微侧过头,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觉得八弟病得太重,放任他出来的奴才更是该死。
胤禩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清楚的话,就没了动静,胤禛生怕他昏过去,不由加快脚步。
两个半大小孩,在早晨的阳光中拉下长长的背影。
第三章:请安
阿哥所离这里不远,但胤禛背着个人,自己年纪也还小,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等进了胤禩寝室,高明连忙接过人,帮忙安置在床上。
但是胤禩抓着胤禛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高明有些为难:“四阿哥,这……”
“还不去请太医。”现在的胤禛已经有了些日后冷面王的痕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很有主子的威仪。
高明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伺候胤禩的人看着八阿哥又是被背回来的,都慌了手脚,忙活起来。
胤禛有点无奈,上书房读书还未结束,他因为背人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胤禩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看来今天的功课只能作
罢了。
胤禩难受得很,潜意识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但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
胤禛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掰开,索性趴在床边,温言安慰。
胤禩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去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
瑟发抖,那感觉像极了他上辈子死前的情景。
难道我又要死了吗,连额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
恰好高明正端着碗推门进来,一见到他便惊喜出声。
“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让奴才担心死了!”
“嗯……”
见他发音困难,高明连忙转首往门外喊道:“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着!”
几名太监赶紧小跑进来,帮胤禩更衣,伺候他喝下小米粥,又帮他擦去身上的汗,几番折腾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是四阿哥送您回来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来看过您了,嘱咐太医好好医治,听说您是为了去给惠主子请安,还夸您孝顺呢
……”
胤禩打断高明的絮叨:“皇阿玛来过了?”
“是呢,前脚刚走,让您这几天都不用去上书房了。”
胤禩抿唇不语,心底只觉得有点滑稽。
那位后来翻脸无情的皇阿玛,此时还是一位慈父的,早年自己很受些圣眷,便觉得他也与那把龙椅有缘,得意忘形,却忘
了皇阿玛虽然是父亲,但首先是皇帝,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又怎会手下留情,怪只怪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既然自己二世为人,这种错误自然不会再犯。
至于胤禛……
他慢慢摇头,不愿去多想。
高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下。
又休息了几日,身体终于大好,隔天丑时刚过,他已早早穿戴洗漱完毕,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
由于自己亲生额娘地位太低,胤禩在六岁之前,都是由惠妃抚养的,按照清宫制度便应该奉她为母妃。
惠妃见到胤禩,忙拉着他上下查看,边心疼道:“还是瘦了不少,晚上下了学到这边来吧,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
惠妃对胤禩,虽然没有对亲生儿子大阿哥那么体贴备至,但也不算差,后来大阿哥被圈禁,胤禩还将她接到府邸奉养,两
人感情颇为融洽,因着这份养育之情,即便后来大哥让他做了不少事情,他都只当是在报恩,并没有抱怨。
再次见到年轻了几十岁的惠妃,他心中感慨良多,当然也没忘了礼数,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便露出两
边的小酒窝,偏还循规蹈矩地行礼,在旁人看来不显古板,反倒可爱得紧。
惠妃连忙阻止他,笑着拿汗巾拭去他额头上的细汗。“行了行了,在我这不用那么多虚礼,看你病了一场,醒来倒成了个
小大人似的,快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惠妃口中的额娘,就是胤禩的亲生母亲良贵人。
胤禩捺下心中激荡,又陪惠妃说了回话,这才朝良贵人的居所而去。
他的额娘身份所限,此时还没有封妃,也就没有单独的寝宫,随着惠妃住在钟粹宫内,所以路程并不远。
良贵人是个温良恭谦的女子,低微的出身与后来被皇帝看中的奇遇,都决定了她在这个后宫里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皇
帝的宠爱和她小心翼翼的行事。
她此生唯一的寄望,就是眼前的胤禩。
只是那时候的胤禩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满以为只有自己当上太子甚至皇帝,自己的额娘才能扬眉吐气。
时过境迁,当他自己的雄心被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时,他才明白当初额娘想要的,不过是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看到胤禩到来,良贵人掩不住眼中的欣喜,偏还得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生怕落了别人口舌,看在胤禩眼里,却是隐隐心
酸。
“没事就好,去给你惠母妃请过安了?”声如其人,温柔婉约。
胤禩再也忍不住,扑进良贵人怀里,紧紧抱住她,闷声道:“请过了。”
良贵人有些惊讶,这个儿子向来性情内敛,甚至有点敏感,很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但又觉得很窝心,不由伸出手在他
头上顺着。
“这是怎么了,都多大了,还学人家撒娇。”
“额娘,我想你了。”他忍住哽咽,贪婪地汲取着良贵人身上的味道,那种久违的温馨与亲切,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傻孩子……”良贵人叹了一声,没再多问。
母子俩待了将近半个时辰,胤禩细细询问了她的日常起居,是否安好,生怕额娘在哪里受了委屈,又闷在心里,从前他虽
然孝顺,却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如今上天既然再给他一次机会,必然要把这些都补偿回来。
良贵人有点奇怪,但也觉得欣慰,只以为儿子终于长大了。
清朝讲究子以母贵,自己的出身不能给儿子带来任何好处,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变成他的绊脚石。
从良贵人那里出来,胤禩就往上书房而去。
上书房的师傅分满汉两派,其中选一两位满汉大学士作为总师傅,另外还有汉文师傅,和满蒙师傅,康熙从小是在祖母严
格要求下苦读过来的,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异常严格,身为皇子阿哥,不仅要精通满蒙汉三种文字,还有数理骑射等课
程,可以说从凌晨三点开始到晚上七点,基本都要浸泡在学业中,连皇太子也不例外。
胤禩曾经在这种环境中熬过来的,对于这些流程自然再熟悉不过,原本还可以再休息几天,但他不愿落人把柄,身体一好
马上就去报到了。
他到上书房的时候还早,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以及他们的哈哈
珠子。
其中大阿哥已经成年,开始参与朝政,太子则有张英与李光地二人专门教导,没有跟他们一起,胤禩在这些人中间,是最
小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胤禩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烧得迷糊死揪着别人不放的事情,忽又想到前世被胤禛折磨至死的
场景,心下混乱,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人。
胤禛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别扭模样,只觉得可爱得很,不由轻声招呼:“小八,还不快过来,寅时快到了。”
胤禩回过神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路过胤禛的时候,低声而飞快地说了一声:“谢谢四哥。他知道现在将还没发生过的
事情迁怒到十岁的胤禛身上是不可能的,但谁能想到此时和颜悦色的兄长,会在日后变成那副模样?
此刻胤禩只想上去掐住胤禛的脖子,狠狠质问一声。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生生捺下那些冲动,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胤禛看他低头的模样,只以为是害羞,知道他母亲的身份,让这个弟弟在众阿哥中备受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