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简张了张口,又顿了顿,才生生挤出一句:「玉佩……本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慕容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笑声中有一丝不屑。
宁简却像是觉得有什么驱使着自己把话说下去:「我跟别人约定好,演一场戏,骗他把我带进藏宝的地方……他知道以后,就又把玉要回去了,然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慕容林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种近乎死寂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宁简渐渐显得局促起来,好半晌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连跑带逃地走出房间:「我……我回去看看他……」
慕容林没有阻止,只是看着宁简的背影,慢慢地勾起了唇。
宁简走到苏雁归房间所在的院子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杂,宁简一惊,飞快地跑了过去,刚打开门,便感觉到有什么迎面丢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便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在吼:「我听不清,你滚出去!不要跟我说话!」
「苏公子,这药……」
「我听不清、我听不清……」苏雁归已经醒了,只是显得有些失控,连着叫了两声,便趴在那儿直喘气,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声音也弱了下去,「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出去吧。」
话里带着分明的压抑,似乎在极力让自己不要乱发脾气。
可那小丫头的眼都已经红了,捧着药站在那儿直哆嗦,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响一点:「苏公子,这药你一定要吃。」
苏雁归只是咬着牙将覆在身上的被子推开,最后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没有说话。
那小丫头不知所措地站着,宁简终于反应过来了,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抢过她手中的药:「我来。」
他的语气太强势,以至于那小丫头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呆呆地望着他。
宁简把药放在一旁,一边将苏雁归的手捉住,从他脸上扯了下来,一边在上面写道:「吃药。」
苏雁归一把甩开他的手,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却始终不说话。
「苏公子……」那小丫头发现宁简也束手无策,就更慌了。
宁简只是拦着她:「你先出去吧。」
「可是这药……」
「出去!」
小丫头被他这一声震慑,终于听话地退了出去,宁简在床边坐了下去,又执拗地捉过苏雁归的手。
苏雁归挣扎了一下,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显得虚弱无力,最后终于放弃地别过了头。
宁简又重新在他手上写了起来:「难受吗?」
苏雁归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头。
宁简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受,可是没关系,他可以忍耐。
心底涌起淡淡的疼痛,他又写道:「吃药。」
苏雁归迟疑了一阵,慢慢地点了点头。
宁简便将他扶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将药喂进去。
苏雁归也没有再抗拒,顺从地把药吃完了,才道:「我想到外面去。」
「外面在下雪。」
苏雁归露出一丝失望,坐在那儿没有再说话。
宁简想让他躺下去继续休息,可是看着那一丝失望,又有些不忍了,只好陪着他坐在床上,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突然开口:「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宁简大惊,猛一转头看着苏雁归,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还记得荆拾跟苏雁归说起类似的话题时,苏雁归的反应。他不知道现在的苏雁归,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那样的折腾。
然而问出这问题的人却又是苏雁归自己。
听不到响应,苏雁归居然没有烦躁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风,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那一声「阿风」把宁简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手上的颤抖,在苏雁归掌心写下一个「是」字。
苏雁归沉默了很久,才又道:「皇帝换人了,其他皇子……应该也封王了吧?给我说说,好吗?」
宁简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在他掌心写了一个「是」字。他对其他兄弟的结果并没有多少了解,想了很久,才简单地写下隐约记得的几人。
苏雁归极耐心地揣摩着他所写的东西,却往往无法一次辨别,总让宁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直到宁简停下来好久,苏雁归才微微偏过头向着他,问:「宁简呢?」
宁简心里猛跳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了荆拾的话,那一句「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的话成了他的桎梏。
「贬为了庶民。」
苏雁归没有马上反应,只是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可以再写一遍吗?」
宁简抿了抿唇,看着自己指尖的微颤。
「贬为庶民。」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宁简垂下眼去,慢慢地蜷起指头。
然后他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带着一抹咄咄逼人的意味:「凤宁暄呢?」
——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马上离开。
——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
宁简的手握成拳,关节上微微地泛白,他没有等苏雁归问第二次,便缓慢地松开了拳头,在苏雁归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死了。」
「你写了什么?」
苏雁归的声音很平静,彷佛真的只是揣摩不出来,询问着想让他再写一遍,只有最后一个字,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安。
宁简却觉得自己手上的颤抖逐渐消失了。
「凤宁暄死了。」
苏雁归微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
宁简等了一会,便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将刚才被苏雁归推开的被子捡回来,重新覆在他的身上。
窗外雪落无声,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
「那他一定很伤心。」
彷佛一切就在这一声中戛然而止,所有的平静与假象被打破,长久压抑的东西倾泻而出,以为无关紧要的伤口在这一刻分明痛了起来。
眼泪漫出眼眶的瞬间,宁简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哭了。
第十四章
眼泪一旦落下来,那份疼痛就显得更加明显了。
宁简惊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便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掉,落在被褥之上,彷佛发出了极大的声响。
苏雁归却一直很安静,好像那一句话不过是他的喃喃自语。他垂着眼坐在那儿,过了一会,便累极似的闭上眼,往后靠了靠。
「阿风?」
宁简一惊,猛地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是不是……有什么掉在我被子上了?」
宁简又是一惊,好半晌才将手在衣服上用力地擦了擦,微颤着伸过去抓起苏雁归的手,写道:「是药汁滴到上头了。」
苏雁归偏着头感觉了一阵,才道:「药汁?」
「是。」
「很多吗?」
宁简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滴在被子上的药汁。
「就一滴。」
苏雁归似乎呆了一下,便浅浅地笑了开来:「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特别敏锐,总觉得好像滴了很多,既然只是一点,就不管了。」
宁简连话都接不下去了,却见苏雁归又闭上眼昏昏沉沉地靠在那儿,便扶着他往下扯了扯。
苏雁归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睡一会,你也可以到外面走走。」
宁简回应,扶着他躺倒了,又将被子小心地覆在他身上,而后习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苏雁归闭着眼彷佛已经睡着了,却在宁简站直身时,突然道:「高热早退了,不要担心,要有不舒服我自己会说,你们不要总摸我的头。」
宁简下意识地把手收到身后,片刻才想起苏雁归看不见,便支吾着应了一声,也不管苏雁归听见了没,转身便仓皇地逃出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关上,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宁简觉得自己连呼吸里都带着颤抖。
他并不是去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只是习惯地,如同多年前还在叶城、还在月牙镇时那样,用简单无害的接触,给予那个人睡梦中的安抚。
多年以后已经养成习惯了,哪怕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被发现,可一旦心中某处被攻溃,就会下意识地做出相同的动作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简终于忍无可忍似的,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瞬间升起的后悔和惊惶、长时间压抑下的烦躁和不安让他心中一片混乱,他想要找一个宣泄口,却又彷佛怎么都找不到。
柱子上有细小的粉末散落下来,宁简却又慢慢地收回了手,靠着柱子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廊外飘雪落在他的脚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片刻就融化了,在靴子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紧接着,那斑斑点点的水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后来,就已经分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眼泪。
宁简觉得很害怕。
苏雁归的那一句话就彷佛一个古老的咒语,说「一定很伤心」,他就真的伤心了。
父亲,三哥。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其实很少。
那时他无法表达出悲痛,只能惊惶无措的问「你能不能不要死」,只能拼命地否定对方的话,指责别人说「你说谎」。
他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因为太少,他不敢去想自己失去了多少。
不知道就跟没失去一样。
可是苏雁归问了,彷佛给他一一算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支撑着他生活重心的哥哥。
他多年来为之努力、为之不惜代价的目标,在他将要成功时,都消失了。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宁简……」
最后是房间里传来的一声轻唤把他从翻覆的思绪中拉回,宁简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盯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敢再动。
里面却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时重时缓的呼吸声,彷佛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
好久,宁简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门内有药香扑面而出,床上躺着的人卷着半张被子,双眼紧闭,却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
宁简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床边定眼看了苏雁归很久,才慢慢安下心来。
只是梦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苏雁归又张了张嘴,低弱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宁简……」
只是两字,就如细针直刺入宁简的心脏,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口,却又发现疼痛并不是从身体里传来的。
苏雁归没有再发出声音,眉间也渐渐舒展开来,似乎噩梦已经过去。
宁简站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抚过那曾经蹙起的眉头。
宁简,宁简。
回忆里是这个人反反复覆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错的、改正过来的,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自己偶尔会提醒他,叫师父。
但也往往只是那么一句提醒,彼此都并不在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雁归就再都不肯叫他师父了。自己也从来不在意,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所有的联系都是虚伪的,终究有一日,自己会杀了他。
自己明白,这个人也明白。
可是宁简觉得,到这一刻,他连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都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凤宁安的建议,不明白在山中那个人问自己会不会不舍得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点头。
指尖从眉间落到左脸,上头的温度似乎比指尖还要冰冷,宁简收回手,目光却停在了那苍白的容颜上。
曾经在幽暗的山中,有人指着这个地方,满眼热切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微微地发亮,好像连同四下的黑暗都被照耀了。
他其实明白那个人所求的是什么,却还是装作不懂,只依着他的指示,极敷衍的蒙混了过去。
——亲一口。
记忆中的声音响起,带着青年的活力,还有隐藏在耍赖和满不在乎之下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紧张。
宁简鬼使神差的低下头,闭上眼轻轻的在那脸上亲了一下。
唇与脸相触的瞬间,他便如遭雷殛地抽离,满眼仓皇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也许就只剩下这么一个。
然而,指尖抚过脸颊,唇与肌肤相触,他们的联系,也只就剩下这么多。
他看不见、他说不得。
恍惚间有什么夺眶而出,彷佛不甘心一般,宁简的指尖以更大的力度压在苏雁归的脸上,而后一寸一寸的下移。
最后他低下了头,在指缝之间,吻上了苏雁归的唇。
唇与唇的接触只是很小的一块,几乎感觉不到属于人的温度,宁简却很自然地闭上了眼,任记忆在黑暗之中飞掠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抽离,睁开双眼的时候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儿。
苏雁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毫无焦距的双眼圆睁着,让宁简觉得他就是在看着自己,专注得跟过去很多次凝望一样。
「我……」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踉跄地往后急退两步,靠在床边不远的桌子上。
苏雁归微微地动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宁简也心虚地又叫了一声:「我……」
「我」怎么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宁简慌张地站在那儿,因为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张口喘息着,一次又一次的眨着眼,不断地思考着怎么办,到最后却发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只能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阿风?」
好一会,苏雁归张口,轻唤了一个名字。
宁简浑身一震,那喘息彷佛在一瞬间就平复了下来,心随着不知名的东西急速落下,他定眼看着床上的人,没有再动。
「你还在吗?」
没有等到回应,苏雁归又问了一声。
宁简沿着桌子又往后退了一步,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苏雁归一直等不到响应,也没有再问,只是慢慢地掀开被子,开始摸索着要坐起来。
宁简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苏雁归正伸着手往周围摸索,刚碰到他的衣角,便一下子捉紧,笑了起来:「你果然还在。」
宁简看着他,苏雁归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手上,他下意识地反握住那只手,犹豫了很久,缓缓写道:「对不起。」
苏雁归的脸色似乎白了一下,又似是没有任何改变,半晌才微笑着问:「为什么道歉?」
「冒犯了你。」
「果然不是做梦。」苏雁归却很随意的笑开了,「你喜欢我?」
宁简微颤了一下。
——我喜欢你。宁简,我喜欢你。
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重复着的话,明明相差无几,这时的问话,却像是用力地把什么揭开,带着伤疤被揭掉时一样的疼痛。
「阿风?」
苏雁归的一声,又让宁简动了一下。
是阿风。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慕容家一个叫「阿风」的下人而已,如果「阿风」消失,他就要离开了。
「小人不敢。」他低下眼,在苏雁归手中潦草的写下四字。
过了半晌,苏雁归才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有什么好不敢的,跟你家主子倒是一个样。」
宁简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慕容林。慕容林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无法响应苏雁归的这一句话。
想了很久,宁简只能在那掌心重复地写道:「对不起。」
「你喜欢我吧?」
苏雁归彷佛没有意识到他所写的三个字,只是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宁简无法理解的情绪。
宁简看着他的脸,对上他的眼,却始终无法看进去。最后他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苏雁归的手,掌心之上是自己的指尖。
「是。」
苏雁归笑了,灿若朝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道歉?」
宁简不懂了。
「这本来就没有错。喜欢的人在面前,占点小便宜是正常的,偷个吻、揩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看着喜欢,这怎么能忍得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