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次问荆拾,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荆拾总是不紧不慢地摸摸他的脉门,极敷衍地回答:「快了。」
「那究竟是要多久?」
终于有一日,苏雁归忍不住了,「我现在眼睛能看见了、耳朵也能听见了,为什么不能下山?」
荆拾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门外那树上,有多少片叶子?」
苏雁归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半晌忿忿地回过头来:「我这是去找人,又不是去找叶子!」
荆拾没理会他,把金针收起来,转了话题:「他骗你、伤你,你当时差点都把命赔上了,难道就一点都不恨他?」
苏雁归怔了一下,最后笑了笑:「恨啊,当时就是太绝望了,所以才想着反正他要我死,我就去死好了。」
荆拾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刚察觉到是他时,我都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也不争气地想过,要是我就这么死在他面前,他大概真的就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你要真是那样,我绝对不承认我认识你。」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好不容易他来找我了,还说他喜欢我……虽然那时候他不知道我已经认出他,我也看不见他的模样、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可是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不就好了?我磨了他这么些年,不就是希望我爱他、他也爱我吗?现在有可能了,如果因为生气就放弃,岂不是亏大了?」
苏雁归越说越起劲,到最后脸上那灿烂的笑容,让荆拾身上莫名地起了厚厚的疙瘩。
「虽然到头来还是我追着他跑,可我的宁简是个美人,要抱得美人归,总是要吃点亏的。」
荆拾嘴角抽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几天,山上有什么不同?」
苏雁归一愣,随即道:「偷袭的人少了?」
荆拾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递到他面前:「宁简把天心草送来时,还附带着这封信。」
苏雁归连忙伸手接过,一看便愣住了。
「荆拾,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剑谱宝剑的吧?」
「我们一开始都没看懂。」荆拾悠悠地道:「后来,外头有传言,说是有人看到宁简从易莲山上下来时,手中拿着一柄长剑。」
宁简随身带的一直都是短剑,那短剑几乎从不离手,苏雁归跟他相处时日长,常常会看到他抱着短剑坐在一角里发呆,因而很清楚那短剑于他的意义。
然而现在荆拾却告诉他,宁简换了一把长剑?
苏雁归心中升起一抹不安:「你是说……」
「慕容一收到信就放消息,说剑谱跟宝剑已经被宁简带走了。」
「放屁!」
苏雁归瞪大了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终于停在桌子边,一掌拍下,把刚好从门口走进来的慕容林吓了一跳。
「怎么了?」
一听到慕容林的声音,苏雁归便猛地蹿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扬拳头:「混蛋!」
慕容林很是无辜:「喂喂,怎么了?」
「你居然……你……」苏雁归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求救地转向荆拾,荆拾只是淡淡地道:「你就让他打两拳吧,他现在都悔青肠子了。」
顺着他的话,苏雁归慢慢地松开了手,又坐了回去,眼中有些慌了。
只有慕容林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地看着荆拾。
「江湖上那些传闻,本就是因为他而起;说你带走了剑谱宝剑的,也是与他有关;现在他替你把祸端引开,也没什么。」
「放屁!你们几个人,才勉强保住我一个,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光明正大地住在逍遥山庄,找麻烦的人自然多。可宁简现在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呢。」荆拾也是牙尖嘴利,反驳得苏雁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却终于搞清了状况,帮着荆拾道:「金子说得对,你是因为中了毒没办法,宁简一个人,要躲起来比你方便多了。何况这是他自愿的,你生什么气?」
「对个屁,宁简自愿,你们就可以嫁祸给他了吗?」苏雁归心中烦躁,又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转。
荆拾哼笑:「当初你逼他走,现在他走得干净彻底了,不正好?」
苏雁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儿,连身体都僵住了。
「说来这些天里,江湖上要找他的人都快要闹翻天了,可居然没一个人找着。」
「那又怎么样?」苏雁归咬着牙问。
慕容林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很是心惊,这时听苏雁归问得冲,便连忙道:「这不就是个好消息吗?谁都找不到他,就证明他还安全的……」
苏雁归的脸色因为他的话慢慢地缓和了下来,然而慕容林的话还没说完,荆拾已经淡淡地开口:「你说这天大地大,人无论怎么躲,总会有踪迹留下来的,你小时候是跟着苏实过的,还不清楚吗?怎么就他宁简一个能躲得如此隐蔽呢?」
苏雁归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慕容林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只有荆拾依旧面无表情地说下去:「这些天我一直想这问题,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消失,要么是彻底地改头换面,要么……就是死了。」
「胡扯!」苏雁归脸色顿时一变。
「我自是胡扯,你对宁简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
苏雁归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消失了,过了一会,便如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般,从柜子里捉出一个包裹便往外跑。
荆拾没有阻拦,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微微地眯起了眼,看着苏雁归消失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林才抓了抓头,苦笑着问:「你都说了要放他下山去找宁简,为什么还要吓他?」
「这是要让他学乖,不要以为护着心上人了,就可以随便连累兄弟。」
「金子,你真可怕……你居然把他那句话记了这么久!」
「我也是实话实说。若我喜欢的人,一边假装认不出我,一边对外人说话似的告诉我他不爱我了,我也会很伤心吧……可如果到最后,他还要故意告诉我,其实他这样做的时候,就知道对象是我,那我要么是下毒把他杀了,要么是下毒把自己杀了。何况,这满天下的人都找不到宁简,他若不是死了,能躲到什么地方去与世隔绝呢?」
慕容林低头听着,最后敛了笑意,没有再说话。
第十九章
苏雁归一下山便往永城跑,他本就收拾好了包袱随时准备下山,这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意外,只是到了永城,他才发现自己面临一个颇尴尬的局面。
即使宁简的天心草是从皇宫里要来的,那也是因为宁简曾是个皇子,他跟皇帝是兄弟。可他苏雁归只是个小老百姓,别说见皇帝,就是靠近皇宫门口,也会被人远远赶开。
在永城转了几天,又一次碰了钉子,回到客栈,苏雁归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荆拾说过皇宫里只有一株天心草,还是二十年前进贡的,可宁简却找来了好几株天心草,如此算来,他也能勉强安慰自己,药是宁简从天仞山上采来的。
「明天就先启程去天仞山看看吧。」自言自语地说着,苏雁归慢慢地闭上了眼。
直到睡得有些模糊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敲:「请问是苏公子吗?」
苏雁归一惊,猛地坐起,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问:「谁?」
「我家主上有请。」
「你家主上是谁?」
「见了自会知道。」
苏雁归又蹙起了眉,半晌哼笑:「不认识的人,我不见的。」
外面的人居然也是极好的脾气:「见了自会相识。」
苏雁归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拉开了门,便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锦衣男子,低眉顺眼。
「现在就去?」
「是的,苏公子请。」
苏雁归心中警惕,犹豫了一下,终于回手掩门,跟着那人走下楼去。
无论如何,即使对方不怀好意,至少是没打算现在杀他的。
然而那人带着他上了一辆马车就一路往城外走,在城门边上只随手亮了个东西,那守城的官兵便恭恭敬敬地开门放行了。
马车越走越偏僻,渐渐地似连路都找不着了。
苏雁归挑眉:「难道你家主上准备把我捉去杀了埋尸荒野?」
「苏公子说笑了。主上若要杀谁,不需要掩饰。」
苏雁归听得莫名,倒也不好再说,只看着马车又走了一阵,竟转入一片陵地。
「他奶奶的,这大半夜真活见鬼了!」
那锦衣男子微微一笑,停下马车:「主上就在前面,小人不能往前,苏公子请。」
苏雁归抓了抓头,终于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再往前便是一个修好的墓,墓前站着一个人,苏雁归刚走过去,他便转过身来。
月色之下,只见那人三十来岁,模样清俊,眉宇间是一股难以忽略的尊贵,轮廓却竟与宁简有一分相似。
苏雁归瞬间转过几个念头,最后一屈膝:「草民参见皇上。」
那人正是凤宁安,这时见苏雁归一下子就认出自己,不禁一笑:「起来吧,这荒山野岭的,不必拘礼。」
苏雁归依言站了起来,又忍不住好奇地偷看着这当今皇帝。
「你似乎不怕朕?」
「皇上是天子,百姓是您的子民,哪有儿子怕老子的呢?」
凤宁安笑了:「这孩子果然有趣。」
苏雁归大窘。凤宁安也不过比他大十来岁,他回答里的奉承,是想着不能得罪皇帝,凤宁安的语气却是十足的长辈对后辈说话。
凤宁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道:「你是宁简的徒弟,师长为父,辈分上,朕也算得是你的父辈了。」
苏雁归更是莫名,最后大着胆子道:「皇上深夜把草民叫来,并不是为了当草民的父辈吧?」
凤宁安一挑眉:「自然不是。朕只是太好奇,想见见你罢了。」
苏雁归更说不出话来了。
凤宁安端详了他好一阵,才指着身后的墓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墓?」
苏雁归摇头。
「先皇三子,朕的兄弟,凤宁暄。」
苏雁归心中惊震,下意识地抬头瞪着凤宁安,完全忘记了收敛。
凤宁安悠悠道:「两个月前,宁简到永城来,向朕讨一样东西,说是给你解毒用的。」
苏雁归更是错愕,好半晌才道:「皇上给了?」
「宫中没有那样东西。」凤宁安的话却让他更加意外,「朕告诉宁简,药在凤宁暄死前用掉了。」
苏雁归没有再说话,转头看向坟墓时,不觉有些感叹。
自己爱慕宁简,宁简却为了他的三哥,宁愿杀了自己;自己要靠天心草救命,居然又是凤宁暄在前,先把药用掉了。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跟凤宁暄有什么冤仇。
「宁简知道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问朕要了一柄长剑,而后到这来,在墓前跪了三天。」
「为什么?」苏雁归又一次惊讶了。
凤宁安笑了笑:「谁知道呢?宁简从小在宫中的时间就不多,跟谁都不亲近,唯独对他三哥特别尊敬,这还是第一次,为了别的人来求助,正是因为这样,朕才想见一见你。大概,你也想见一见宁简的三哥吧?」
他的话中有一分讽刺,苏雁归却已经无暇多想,脑海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凤宁安的话。
在墓前跪了三天……跪了三天?为什么?
「朕那时问宁简,之后要往哪里去,他说先上天仞山采药,再回易莲山找他舅舅。」不知过了多久,凤宁安又道:「你若要找他,不妨依次去看看。」
苏雁归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回头去看,却发现凤宁安已经踱着步子走出很远了。
「朕国事繁忙,白天无法抽身,只好委屈你晚上来相见。这儿有人看守,天亮前就离开吧。」
苏雁归站在那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见到宁简,就跟他说,明年清明,记得来给他三哥上坟。」
最后一句,听不出情绪,只是话音嫋嫋,给暗夜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寂寥。
荒野山坟,葬着皇室子弟。因为这个人,自己认识了宁简;因为这个人,自己爱上了宁简;也因为这个人,自己求而不得;因为这个人,自己几乎赔上性命。
他们并不相识,从未相见,到如今墓前相对,阴阳相隔。
苏雁归站了很久,终于在天边浮白时跪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再去天仞山,渐渐地,宁简的消息就少了,偶尔打听到的,也不过是有个容貌俊俏的青年曾在某处经过,或是有山贼要行劫时被高手打退云云。
倒是苏雁归站在天仞山上,看着万丈悬崖之下怪石嶙峋、山壁陡峭,想着宁简是从这样的地方采下天心草给自己解毒,在暗喜之余,又忍不住觉得后怕。
易莲山天剑门乃是南方极负盛名的剑派,与天仞山一在西、一在南,相隔千里,等苏雁归巴巴地跑到易莲山脚时,已是夏日炎炎。
江湖上寻找宁简的势头也已经过去,谁都没有找到一丝线索,而剩下不死心的人,也极为安分。当然也有不信传闻来找苏雁归麻烦的,可是苏雁归已经是山穷水尽,铜板都几乎找不出来,就更别说是绝世宝剑。
沿着山路往上走,爬到山顶时刚好正午,苏雁归大汗淋漓衣衫褴褛地站在那儿喘气,好半晌才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他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挥着手道:「哪来的乞丐,下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苏雁归脸上僵了僵,好一会才扬起笑脸:「这位师兄,小弟是来求见掌门的。」
来赶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并不比他大多少,听他这么说,顿时脸上一红,半晌才喝道:「你是什么人?掌门是你随便可以见的吗?」
苏雁归犹豫了一下,依旧笑着道:「其实我是来找宁简的,只是想着他大概不在……」
「小师叔?」那青年愣了一下。
苏雁归却暗暗松了口气,想着自己那一声师兄也不算叫得冤枉。
「是的,麻烦师兄代为通传。」
「小师叔早就下山了。」
「所以小弟想求见掌门。」苏雁归不禁咬牙。
「你究竟是谁?」那青年也有些不耐烦了。
苏雁归暗叹一声,终于道:「小弟苏雁归,按理,应该算是宁简的徒弟。」
那青年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最后丢下一句「等等」,便转身往回走。
苏雁归无法,只能等下去。幸好没过多久,那青年便跑了回来:「掌门有请。」
天剑门门主唐御礼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看起来却精神很好,目光锐利,站在那儿,整个人找不出一点空门。
苏雁归走进去时,屋子里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微一恭身:「苏雁归见过唐前辈。」
唐御礼转身看着他,半晌哼笑一声:「臭小子,论辈分,你当叫我一声师公。」
苏雁归沉默了。
「罢了,宁简也没说他收过徒弟,像你这种下盘不稳、脚步虚浮的小子,到外面说是我天剑门人,还丢我的脸。」
苏雁归更是连脸都黑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唐前辈,您知道宁简的下落吗?」
「不知道。」
「他之前回来,没说什么?」
唐御礼睨了他一眼:「那孩子不爱说话,回来了就躲到后山去,没几天就又跑了。」
苏雁归心中一咯噔,想了想,又道:「那么,我可以到后山去看看吗?」
唐御礼看着他,最后唤来之前传话的青年:「你带他到后山看看吧。」
那青年应了,一脸好奇领着苏雁归走了出去。
「你真的是小师叔的徒弟?」
苏雁归正自想得入神,听那青年这么一问,慌忙别开头:「不是,只是跟着他学过点防身的功夫罢了。」
那青年笑了:「我就说嘛,小师叔怎么可能收徒弟呢。」
苏雁归一直不愿叫宁简师父,可现在听别人一说,倒有点气不过了:「为什么不可能?」
青年愣了愣,道:「小师叔在山上时根本就不理人,所以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教徒弟的呀。」
「不理人?」
「对呀,我师父也说,小师叔从小就这样,每年总有些月分会下山,等回来了,也只是一个人躲在后山练剑,跟他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我师父和其他师叔伯都说他是天分好所以瞧不起人,跟他不大亲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