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前度 下——寒衣

作者:寒衣  录入:04-12

赵竑下意识慌张:“没、没……我刚刚说的都是胡说八道,你、你不要生气……”

他忽然听到对方的一声叹息,接着竟然被拉住,明非的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响起:“别胡思乱想了,回床上休息吧。”

那双手纤长柔软,只是拉住,赵竑便一阵恍惚,只觉说不出的欢喜,也说不出的喜欢。

但他清楚,这只手握住自己,并不是明非真的要对自己好。明非只是在意着他的大宋,生怕这个国家被折腾垮了而已。他

想要自己活下去,也不过是要“弘兴帝”活着,而非“赵竑”这个人。

想到这里,赵竑微微挣了下,想甩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赵竑想用力,指腹掠过明非手心,感觉到粗糙的伤痕,不由

怔了一下。明非已经趁着他发呆的当儿,把他拉回床上,让他躺下。

也罢,总是他亏欠他,总是他爱他。就算这颗心被切成无数片再焚烧成灰,只要明非一句话,他便会把灰烬粘好,跟在明

非身后傻傻跑下去。

明非不让他死,他就会努力活着,哪怕已经没了理由。

明非那住处并不是理想的养病之所,因此赵竑醒来之后,一行人很快就转移到宫里。

政事堂几位来的时候,赵竑便在床上坐着,眼睛上蒙了布——太医为赵竑施了针灸,短时间内不能见光。明非坐在床边,

正在帮他看着奏章,偶尔问几句意见。

众人都吓得一呆,明非转头看向他们,脸微微沈了下。杜范和崔与之都是熟人,另外一位不久前提拔上来的便更加熟悉,

正是秦天鹏的父亲秦方舟。

明非知道自从包楠成被罢免后,这两年来秦方舟官升得很快,却不知道他何时进了政事堂。

在莳年宫那段日子,他已经尽量去忘记,此刻却又清晰浮现在眼前。明非侧过头去,看了眼吉容。

吉容连忙解释了下现在的情况,说明赵竑已经盲了,也许能医好,但时间不定。

众人大惊,便纷纷探问起来。吉容说得差不多之后,赵竑咳了一声:“朕今天要你们过来,是商议让位之事的。”

崔与之抢先跪下:“皇上,不可!”其他几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明非走到一边去,靠在墙上静静看着他们。

“朕已无法处理政事,这个皇帝,是不该再当了。”赵竑缓缓道,表情十分平静,“反正朕原本也是宗室,若嫌皇子太小

,不妨再找一名宗室。反正杨太后还在宫中,应该可以协助一二。”

这么完全不恋栈的语气,实在有些让诸位大臣无法相信赵竑是他们熟悉的皇帝。至少两年前的赵竑还是很有生机的,虽说

私生活闷了点,在处理国事的时候可以说杀伐决断极有魄力,也极具人格魅力,实在是天生做皇帝的料。但现在呢?

比死人也不过多一口气而已。

几人对看一眼,杜范抬起头来:“皇上,这么多些年来,满朝文武全国百姓,对皇上莫不尊敬崇拜。若换成其他君主,让

位确实无妨。但皇上乃中兴之君,就算有意让位,怕也没有人能接任。”

“那他呢?”赵竑伸出手,指向床边。

几人一呆:“谁?”

刚刚人声嘈杂,赵竑没有听到明非离开的声音。此刻听他们这么问,脸上现出一丝惊慌:“明非啊。你们进来的时候,没

有看到他吗?他……他走了?”

他东张西望着,眼前尽是漆黑,根本看不到人影。他慢慢低下头,惨惨笑了。

明非再不想见他,他却还是忍不住跟下来。不见面也好,他想,能在离明非不太远的地方默默照顾他,哪怕只是几天,也

是好的。他完全没想到什么讨好什么苦肉计,甚至不想让明非发现他,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再为明非做一点事情,让

他生活的舒服一点。

即使如此,也是不行。不管他做什么,只要出现在明非视线里,就会被认为是做戏。

做戏啊。也许他真的是。用尽一切办法,只求能多看几眼,多停留片刻。

如今却真的是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而明非,在几句话之后,也终于离开。留着自己行尸走肉一般,连死都不许。

他低声喃喃:“明非,你够狠……”

“你说谁?”一旁传来声音,略带不悦的,脚步声响起,走到他身边,有些凉意的手握住他的,“我都跟你说了不能让位

,为什么不听?我才不要作皇帝,你休想把位让给我!”

“你没走?”赵竑收紧手,脸上现出狂喜,紧张问道。

“你是撞击失明,搞不好再打一下就好了,折腾什么?”明非由他握着,低声道,“国内满地新政,除了你我,还有什么

人能掌握好分寸?恶俗一点,若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还是……为了国家啊……”赵竑笑起来,声音有些喑哑,笑得张狂,“好,你让我做皇帝,我就继续……你不走?”

明非迟疑片刻:“你眼睛不好,我就不走。”

“很好。”赵竑伸手,一下把眼上的布条接下来,睁开眼,依然是一团黑。

“你做什么?”明非皱眉,伸手阻止他。见赵竑从怀里抓出匕首,飞快扎向双目。

明非动作飞快,一把抓住匕身,破肉的声音响起,血顿时流了下来。赵竑大惊:“明非,你受伤了?”

明非“啪”一声给他一巴掌:“你疯了?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眼睛不好,你就不走。”赵竑摸脸,摸到一把血,连忙伸手去抓明非的手,要给他上药,同时道。

明非冷笑:“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你的自残留下来的人?”

“那就彻底离开,也很好啊。”赵竑闭上眼,血从他眼下成串滴下,看上去便如泪一般,“总好过你留在我身边,却是为

了这个国家……我没有你那么为国为民,从来都没有。”

“你说你心死了,明非,现在我也是。”

第六十二章

明非缩回手,“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他冷冷看着赵竑:“你是在逼我。”

赵竑低下头,半晌方才缓缓抬起,对他微微一笑:“明非,你以为到了眼下这一步,我还真的有什么奢望么?”

人生太苦,他已经等不及死亡的美好了。

只要明非离开,他就直接去死。反正现在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断了念头,再也不会心存侥幸。当初把金国蒙古之地收入大宋

领土之后,他便感觉到了厌倦。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真的感觉到没有比死亡更好的结局了。

反正活着也不能再见到明非,甚至不能离得远远的照顾他,那么,还是不要活了吧。也许对明非来说,自己的死亡反而是

好事,能让他开心一点。

赵竑这么想着,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他已经被明非排斥和误解习惯了,心被钝钝的刀子划过,竟然丝毫不觉得疼。

忽然,身下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手臂环了上来。赵竑感觉到脸上微湿,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不要死,好不好?”

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赵竑只觉一阵眩晕,险些昏过去。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明……你真的是明非?”

明非看着他,赵竑的眼明明是睁开的,却看不到半点神采,脸上也没有生气。明非心中一疼,垂下眼帘:“我从来没有想

过你死,你不要想不开。”

是的,他从来没想过要赵竑死,发现他身份之前和之后,都没想过。

甚至连他这头白发,那根断掉脚趾,这双无神的眼,明非都不想让它们出现。他确实恨着赵竑,却不是想让他死去的那种

恨。

明非是热爱读书的人,在现代的时候他读过大量书籍,自然知道赵竑这种乍然失明所带来的心理问题会有多严重。赵竑好

不容易醒过来,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该再去刺激他。

这么一点温柔,让赵竑完全呆了。明非许久没有这么温柔对他——不对,明非从来没这么对他过,只是陶然曾经有过类似

的温柔而已——让他竟然受宠若惊。他去握明非的手,不敢握得重了,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明非,真的是你在说话么?

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明非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我刚刚不该气你,你别在意……你那天被打断腿骨,刚刚居然还起来走路,你真是怕好不了

是不是?”

赵竑拼命摇头:“没有,你没有气我,我一点都不在意……”

心里隐隐是清楚的,明非这些软化了的话,也不过是因为打消自己的求死之志罢了。说穿了,还是为了这个国家。

但他连命都不要了,还在意那么一点尊严么?只要明非对他略微和颜悦色,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身边是软玉温香,伸手便碰得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和善,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赵竑闭上眼,心道若早知瞎了眼就会有这样

的待遇,他早自己捅瞎算了。

这么一闭眼,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才想起刚刚被甩了一个巴掌。赵竑忽然惊起:“不对!你还受着伤!太医呢?快来

包扎……”

他这一喊人,明非也清醒过来,看着床边三位宰相,当即脸一红,有些尴尬。

那三人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具体商议了下日后处理政事的方法和流程。赵竑信任明非,而明非又曾是金国丞相,在这方

面也算经验丰富。因此他便也成了分担国事的人员,直接对赵竑负责。

能进政事堂的都不是简单人,他们三个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深知自家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生是死,其实都掌握在明非

手心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妥协。反正看起来,明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糟。若皇上真的只钟情于他,为了皇上的健

康和朝政的平稳,他们也只能支持。

而明非并不推辞,接下了国政和……照顾赵竑的重任。直到赵竑康复为止。

或者,直到赵竑不再有寻死的念头为止。

就这样,明非留下来,照顾新生的瞎子。那间宅子倒也没卖,留着继续招待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明非把元宝接进宫里来

,这临安皇宫经过几代建设,倒比已经凋敝了的汴梁皇宫还繁华些。赵竑不爱用太监,多出来的如果不肯到民间,就尽数

在这里,人也比汴梁多不少。此时赵竑需要照顾,这些人也就都留下了,倒显得热闹。

明非本来想女人细心,要找些宫女照顾赵竑,却被坚决否定。想想文学作品里那些脾气怪异的瞎子们,明非觉得赵竑还是

很和气的,便极力配合。

房间要最简单,一切乱七八糟的装饰都不许有,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砚台笔筒都固定好,安放杯子的地方

也有凹陷,一摸便能摸到。所有家具都包上棱角,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生怕他碰到东西。

明非并没有住进这间屋子,晚上安寝之后,房间便只有赵竑一个人。他实际上伤势尚未痊愈,断骨处疼得厉害,便整夜整

夜坐在床上发呆。屋子里十分静默,没有任何声音,他也什么都看不到。

白天却更不能睡,明非处理政事的时候就坐在桌边,偶尔还会开口问他话。能听到明非平和声音,赵竑便觉身在天堂一般

,自然舍不得入睡。就算明非态度冷淡一点,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已感觉很好。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便更加差了,身体确实没办法再消瘦下去,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古怪。明明憔悴至极,却

在明非面前显出不正常的兴奋来。明非也算是久病成医,不需要大夫说明,他也能看出不对劲。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明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的健康状况很糟,连普通医生都知道你折了十年

八年的寿算,我不信太医看不出。你这么不爱惜自己,却又是、却又是……”

依他性子,这时便该说“却又是做给谁看”。但话将将出口,只觉心中刺痛,竟然讲不出。

赵竑和他相处如此之久,自然知道他意思,便低声一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睡不着而已。”

明非看着他,不由皱眉。赵竑眼下黑色极深,一副常年失眠的样子。明非想到初见之时,赵竑的意气风发高高在上,不由

心生恻隐,走到床边:“你不要怕,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今晚开始我陪你,等到你睡着我再回房,好不好?”

赵竑睁着眼,瞳孔完全没有焦点,却直直向着明非。听到他这么说,脸上不由闪过喜色:“真的?”

明非点点头,想起他看不到,便道:“当然是真的,之前是我疏忽,你忽然眼盲,心里一定十分不安,我不该让你一人胡

思乱想。”

若是常年如此也就罢了,几天之前,赵竑还是好端端的。这忽然失明,就算他心理素质再好,也不免慌张。

面对这样的他,明非方才感觉到,赵竑其实没有自己感觉的那么强大。赵竑也会受伤也会……死。他也只有一条命,受伤

了会濒死,哪怕醒来也可能会再也无法痊愈。

赵竑这条命,也不过几十年光景,死了的话,就再也没有了。折了寿算的话,那是实打实的折损,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

多给他一些命。

他从来不想他死,哪怕恨到最深处。

明非想着,感觉身上一紧,被赵竑环抱住。他听到赵竑的声音:“只要你在,我就绝不会胡思乱想……”

不就是眼瞎,不就是失眠。只要有明非在,那都不算什么。

只要明非能留在他身边,就算死,他也能活过来。

于是当晚,明非便留在了赵竑这房间。两人许久不曾这样单独相处,明非坐在床边,两人极为静默,一时竟是尴尬。

床边一个灯管在亮着,明非过去熄了,节省电力。赵竑却是有点光感的:“明非,我虽看不到,你却是需要灯的。点着吧

,你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

“我现在只是要看着你睡觉。”明非伸手覆上他的眼,低声劝慰,“你说过不胡思乱想的,现在很晚了,睡吧。”

赵竑看不到,身体触觉便格外敏感。只觉那只手温暖无比,光滑的皮肤在掌心粗糙起来,是狰狞伤疤。他慢慢抬起手来,

轻轻握住明非的手,慢慢向下移动。渐渐的,明非掌心被拉到他唇上,赵竑一点一点地吻着他掌心伤疤,脸上尽是心疼。

“我后来想起,都很难想象我竟然会那么丧心病狂。”赵竑吻着吻着,低声开口,“不受限制的权力真可怕,什么法制道

德都跟着退化,好像离暴君也不过一线之隔了……”

明非只觉掌心痕养,动了动甩不开,便答道:“还好吧,你反正本来也是那种杀伐决断的人,差别不过是商业或政治而已

,没有原则性差异。毕竟你来的时候也三十多了,老头一个。”

赵竑摸摸头发:“我现在也是个老头。”

“别以为贴了几条皱纹就可以装老,你现在比我还年轻呢。”明非道,“早知道死了再跳就可以换个身体,我就先给自己

一刀再跳,搞不好也能换个宗室做做……”

推书 20234-06-19 :菊花宫(生子 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