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低头,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把茶水一点点抹去,道:“嗯,我明白,你此番擅自做主,倒还真是遂了三殿下的愿……这引子是在弓弦上?弓人禀告我时说,你上弦的功夫,他们全没见过。”
“哦,那是本门的功夫,一般人见都没见过。”结罗的目光里又透出些许孤傲,“弓弦和弓干上都做了手脚,引信不止一个,都藏在弓弦里,既细且密,只需外界一点摩擦,就能引燃,速度极快。不过,弓弦上套了层蜡,开弓者试弓前需得剥离那层蜡,除了开弓者,它不会伤及无辜。”
望山击掌喟叹:“此法,乃先生的师傅自创?”
“不,是我自创的。”结罗的眸子,仿佛一瞬间燃起了一簇火树银花。
“看来先生很喜欢……给他人,一些意外之喜。”望山眼睛望着地,好半天不言语,又道,“那两百支弓如若也能……”
结罗打断了他,“休想,你想累死我?”
望山嘿嘿一笑,“嗯……其实也用不着,那些人总归还是收归了好,我还不想弄死他们。”
“好了,依你所言,我该去作坊瞧瞧了。”结罗说完就往门外走,转头看了睿儿一眼,嘀咕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睿儿嗜睡的厉害。”
“啊,或许是天气的因由。”给他取来蓑衣和斗笠,望山把结罗推出门外,“快走快走,睿儿醒来看到你又要哭。”
结罗磨磨唧唧出了府,一路走一路想,心说不对呀,睿儿该是一醒来看不到爹爹才会哭吧。不过,最近睿儿确实反常,有时不瞅见他的脸还好,只要从梦中醒来一看到他的脸,就咧开了嘴大哭,他怎么哄都不成,反而是和望山更亲近些。
望山抱着睿儿时,他闹得再凶,却也是不哭的。
脚下忽的一停,结罗摸了摸自己这张脸,脑袋一懵,该不会是睿儿害怕这人皮面具?
糟了,恐怕事实正是如此。
孩子的触感敏锐尤甚,因为还说不出心中所想,因此经由五官来感受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戴了什么,但却感觉得到这份陌生与隔阂。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结罗烦恼起来,不禁开始思虑,究竟要不要寻个适当的机会,将人皮面具取下来。
不然,睿儿一直怕见自己的脸,以后且认不得自己真正的面貌,如何是好?
惆怅在雨滴中连绵盘桓,如一串长久的叹息,坠在结罗胸前。
两日后,楙月谷外的一处商贾宅邸半夜走水,全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命丧火口,但据官府收殓尸首的衙役称,宅邸内除了烧死之人,还有一五岁稚童,和两名八九年岁的女孩的尸体,均为利刃割破咽喉而死。
望山一拳砸在墙壁上,“叶祯,我当日如何命令你的?!”
叶祯即刻俯首在地,不敢抬头,“爷当日命我,带领一十八名影卫,将三郡内大小官员被掳孩童悉数救回。”
“一字不差,那你因何失职?”望山立在墙壁边,面朝内里,神情不明。
“属下失职,请爷责罚!是属下轻敌,低估了敌人的数量,也没料想到……他们埋好了火石硫硝,最后众人几乎逃脱不及,火势蔓延极快……”叶祯的声音深沉,低低地回荡在幽暗的屋内。
在叶祯进门跪倒在地之前,就坐在桌边饮茶的结罗淡然道:“想必……当日那招打草惊蛇,成功地让手持金字令牌的特使暴露了行踪,使我找到了他们藏匿孩童的地点,与此同时,他们的防备心也提高了。”
望山转过身来,目不斜视地坐回桌边,手臂一扬,道:“叶祯,回去自己去领罚。紫夜回来后暂代你的职位。”
“是。”叶祯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垂手对望山行了一礼,便迅速退出屋外。
结罗推了推他的胳膊,“大人,你让叶祯回哪里去?这事儿闹心堵心,但不是他一人责任。”
“没错,但叶祯不是旁人,他一向比其他影卫心思缜密,这一次,若不是他一时疏忽,凭他们的本事,岂会保不住三条孩子的性命?”望山挺立的眉宇还未有舒展,低声说着,正是因了叶祯是自己最信任的臂膀,他才无法容忍,他犯下这样无可挽回的错失。
结罗倒了一杯茶,往他面前一推,“这世上有几件事是毫无缺憾的,即便是再三筹谋之事,仍有变数。已经错失了,得了教训,就不必回头再看了,你是指引道路的人,应当想到的,是下一步如何走,更加万无一失。其他的,经受了血泪与磨砺,该成长的人,自然能于领悟中生长,不堪雕琢之人,就像朽木,弃之也未有可惜。”
这番话,倒犹如及时雨,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望山的心坎。
唇边的胡子抖了抖,望山握着茶杯往结罗边上挪了挪,“先生这是……在宽慰我。”
自顾自抿嘴饮茶,结罗抬起眼看屋梁。
“先生放心,在下不会因为一时的不安而动摇信心,明日楙月谷的人就要来取走那两百支竹弓了,先生可还有吩咐?”一转眼,望山脸上的愁容尽散,一只手搭着结罗的腕子又不安分起来。
结罗两眼一瞪:“没有!明日我就不去了,还请大人好好招呼那些不知何日才会投身于你麾下的虾兵虾将吧!”
“诶,你不去,谁来试弓?出了岔子怎么是好?”望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无妨,那些弓都过了我手,能有什么岔子。出了岔子,我把自己卖给你!”懒得再与他多言,结罗掰开他的手,算着乳娘照看睿儿的时间就该到了,赶忙朝着门外奔去。
“好吧好吧,且看先生之与我合谋之计,能否让这群倒霉鬼,在山雨欲来之前憋死,下海捞鱼之时淹死!”望山自言自语着,从床底下拿出来一坛酒,揭开封盖,深吸一口气闻了闻。
“嗯……好酒啊!趁着战事未开,烽烟未起,先来三碗,好极好极。”
第十五章
后人所撰《结罗传》中记载:无论弓干为何种材料,弓胚做好后,需得置于室内梁阁高处,在其下方放置大小适宜一火炉,用火烘烤之。短则十天,长则两三月,使其水分干透,方可取下,上牛筋、胶与漆。如此历经烘烤,造出来的弓,柔韧坚固,质量上乘。若不等烘干,就将弓干拿来使用,弓不耐用,日后容易松解。
造好的良弓还需以火养之:最忌讳梅雨季节,切忌置放在屋内潮湿阴暗之处,每当霉雨天气来临,将士应在家中或营房里设置烘橱或烘箱,用炭火在下面烘热,上端架弓,慢慢烘烤,从而排除水分。
以降双国西南三郡为例,此地梅雨季节到来时,先南后北。夙河之南谷雨时节,泗水县小满,楙月谷六月下旬,射月谷七月初,梅雨依次杳然而至。越往南,到了沉碧国内,毗邻夙河的凉玦县霉气最重。
适逢梅雨季节,每日都需烘烤一时半刻。兵卒们没有烘橱、烘箱可用,可将弓安放于灶头烟突上。对弓箭怠于养护者,殊不知,稍一疏忽,弓会腐朽松解,箭会弯曲颓委……
绛双国,天佑二十一年,七月月初,结罗为楙月谷精心准备的,正是两百支仅经过八日烘烤的竹弓。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制弓的其中一个环节少了一日功夫,便大大不同了。然而,其中差异,非高人绝难觉察一二。
望山命人打开城门,带着亲随十名兵卒,策马来到楙月谷五百兵卒面前。
他拍马往众人面前一立,不看那领头之人,只道:“可有发弓啬夫在此啊?”
一人站出队列,是个宽额长脸的汉子,背着一副弓箭,拱手道:“小人便是,大人可是要我试弓?”
望山心说,这楙月谷县令脸皮当真厚实,不但讹人良弓,还把发弓啬夫派了来,让专业人士为他把关,将这讹人的勾当可谓做得极其认真,倒令人哭笑不得。
他下巴一抬,笑道:“用不着你,你且随意选一把来。”
发弓啬夫有些不解,瞅着领头之人未有阻拦,便下得马来,走到装载着两百支竹弓的板车跟前,皱着眉头挑挑拣拣。不消一会,伸手拿起其中几把都垫了垫手,轻轻拨弄了弓弦,最后手中留下一把。
望山冲他伸伸手,“喏,就试你手中这个。”
发弓啬夫笑眯着眼递过去,心里琢磨着,自己故意选出弦力较为松弛的一个,且看他能射出多远吧。
只见得望山眉眼带笑,左手拿弓,右手搭箭,大气不出一声,伸手一下,便扯满了弓,叫一声:“着!”
众人只听箭破风而来,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这一箭直直扫过发弓啬夫头顶飞过,噌一下正中五十步外灌木枝头。
“呵……”楙月谷兵卒皆倒吸冷气。
那领头之人赶忙对惊呆了的发弓啬夫摆摆手,向望山拱手笑道:“大人好技艺,在下佩服佩服!”
言罢,立刻招呼众人将两百良弓拖了过去,喊了声“多谢多谢”,唯恐望山反悔似的,头也不回地带着人策马离开。
看着那滚滚烟尘,望山一撇嘴,心里暗笑:客气什么,这利息……很快就会收回来了。
一转身,仰起头来,看到抱着睿儿站立在城墙之上的结罗,望山抿嘴一笑,恰如看到了到隐藏在云层后的缱绻迤俪,满目皆是破云而出的似水韶光。
天与地,一时间,仿佛都温润柔和了。
五日后的深夜,结罗在膝盖上铺上牛皮垫子,手握着木锉,合着香灰,打磨着做好的牛角扳指。
正是前些日子,他许给望山的那枚扳指。
听说,三殿下这两日就要抵达射月谷,结罗心里打鼓。这池浑水趟是趟了,但不可行走更深,他思量着早些把应下的活计做完,也好尽快辞别。
心里如此想着,手中的动作更快了。但近来劳累过度,结罗止不住地犯困,在昏黄的烛火下打起了哈欠,下巴不住点着。
接着,脑袋“咚”一声栽倒在卧榻上。
不知道浑浑噩噩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睁眼一瞧,屋内窗明几净,半个人影皆无,睿儿专用的被褥里也早就凉了。
刚刚披衣起身,耳畔便被喧闹的鼓声与锣声震得突突发疼。被这急切的声响催促着,结罗慌慌忙忙整理起衣衫,一抬手,视线微微一滞。
右手的大拇指,赫然被一圈血玉流光包裹着,在晨光里灼灼生辉。
这是……何时……
结罗手指一颤,只听得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人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胸襟里有股子从脚底盘旋而上的暖意,慢慢悠悠,涤荡在指缝之间。
深吸一口气,让外罩深衣上的凉意从骨头里渗透进去,与这股子沉郁下来的温暖糅合在一处,再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散发出来。
也不知是玉暖了血脉,还是骨骼温养了玉。
发了一会呆,结罗细细摩挲这这枚血玉,觉着拇指也像被嵌入玉玦似的,变得剔透了些,细致了些,皎洁了些。
总算记得有正事要忙的,结罗提起衣摆往外奔去。
一推开门,便见得抱着睿儿笑吟吟从大门走进的望山。
刻意地往他右手上望了一眼,果然,那枚昨夜打磨出来的牛角扳指,戴在昔日血玉扳指占据的位置。
愣愣看着,心道,这算不算交换信物呢?结罗又摇起了头,埋怨起自己胡思乱想。
“先生醒了,总算还赶得上好戏。”望山温吞吞说着,笑着走来,将他双肩一压,让睿儿跨坐在他脖子上。
没等结罗言语,睿儿拍着巴掌,咯咯咯笑得欢喜。
结罗只好冲天翻了白眼,扶着睿儿乱蹬的小粗腿。“好戏?怎么,楙月谷那伙子人又来了?这回,是多少人马?”
望山答得飞快,“不多,至多七百人,不过嘛,那两百弓箭手倒是有模有样的。嗯……够你瞧一阵子戏的。”
“是吗?戏好看不好看,也得看是谁写的戏本子……”结罗不以为然地摇晃着挂在睿儿腿上的手臂,嗤笑道:“怎么的,这戏本……你亲自来唱?”
望山背着手,与他肩并肩,道:“只怕我这唱词,不太文雅。”
“无妨无妨啊,我且听着……”结罗侧过脸来,下上大量他一眼,“实在不堪入耳,大不了我堵上耳朵。”
“你呀,你呀……”望山捻着胡须尖儿笑,伸出手来挠睿儿的痒痒肉。
一路上,咯咯咯的银铃笑声在雨后的石板路上穿来荡去。
待两人上了观战台时,城外的楙月谷兵卒已经摆好了阵势,抹开了脸,盘马弯弓。有两个嗓门大的在阵前亮相,膀大腰圆,撅起嘴来大喊:“射月谷的人听着喂——大殿下说了,投降者能保家中良田,能保家中财产,能保升官达禄!他爷爷的喂,你们还不投降?”
结罗无奈地想,这劝降的也是个傻的,最关键的没说——其他的都有了,但却不知保不保命,哪个敢降。
不远处的树梢上,紫潭打过来一个暗号。
望山扬眉一笑,抖了抖软甲,中气十足道:“别傻了喂,底下老少爷们!你们哪个见过大殿下的?啊,空口白话的许诺,我也会说!投降吧,跟了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一人俩媳妇,你们信不信哪?”
噗……结罗捂着嘴笑,心里啧啧道:这可有趣了,痞子上战场,土鳖对王八。
一群人还真有被唬住的,好些个反应迟缓的,愣是把弓拿起又放下。偏生领头的是个口齿不灵的,“非非非也……”了半天,也没非出个有理可依、大义凛然来。
——原来根本是心里无底的。
但还是有自恋,还是有妄想的。打赢了,那便是天大的理!
干脆闭了嘴,领头的一手挥下,弓箭手齐齐张弓,对准了城楼上的敌人。
顷刻间,箭矢雷动而出,浮光掠影,翅飞惊风。
眼看着,黑压压的箭头就要穿杨贯虱,刺穿敌人的胸腔。
忽的,望山腾空而起,掠至城楼之上,低沉喊道:“全部后撤!”两排齐整的守城弓箭手急速往后飞跃,行动如电,全然不像普通的兵卒。
惶急而至的箭,顿时失了标的,纷纷扬扬而落,如飘散的璎珞。
接着,是第一波的箭雨。
风中传来孩童脆生生的笑声,然本该听到的弓弦绷紧、数箭齐发的声音,却迟迟未有出现。城楼下的众人此刻正面面相觑,死死盯着手中的弓,似乎要将它看出洞来,聊以压制他们被蓦然间折裂的弓干划伤了手而生出的满腔愤懑、惊异。
“呀!蛇灵大王显灵了!”望山吊着嗓子惊呼,紧跟着,方才还退避三舍的射月股弓箭手们立时蜂拥而出,七嘴八舌喊道:“我们有蛇灵大王护佑,怕什么!”“哈哈哈,蛇灵大王来了,鼠辈们,你们还不夹着尾巴滚蛋!”
原本只是受惊、茫然不解,然而一旦眼前无法解释的事实与蛇灵扯上关系,这些平日里尊奉蛇灵为天神的民众,便马上破了胆,丢了魂。
如果不是蛇灵大王施了法,为何这前一刻还完好无恙的良弓,后一刻便自己折裂了呢?
趁着他们惊惧之时,望山一抬手,城楼上箭矢如蝗,比风更疾,直直向大惊失色的楙月谷兵卒射来。
逃跑的人冲散了后面的阵型,来不及逃跑的——
从马背上摔落,折了胳膊,断了腿,又被受惊的马屁践踏,血肉横流,最终被射得如柴篷一般,安静地闭上了嘶吼破的喉咙……躺倒在了肮脏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