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稍显平静,望山回望了他一眼:“说的是,我只是臣子,做好臣子分内的事便好。我也曾经屡次规劝三殿下,不要常常流连于脂粉丛中。你可知殿下是如何答我?”
“如何?”
“殿下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望山,你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为身在君王家!你既然说常常流连于脂粉丛中不好,那我听你之言,改日便去小倌馆好了。”望山吹着胡子摇着头,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三殿下的彪悍言论惊得结罗长大了嘴,心里一软,此时对望山倒多了几分同情。“唉,想来左庶长大人也是不易,这段日子,有哪里还需差遣结罗的,您尽管吩咐。”
露出一抹感激的眼神,望山重重点了头,偏过头去却忍不住偷笑:有趣有趣,这个结罗怎如此单纯,莫不是我的演技太好?
两人就这样一路聊天回到县令府邸,刚刚进门,就看到县令大人惊慌失措地奔了过来,对望山急急拱手道:“左庶长大人快救救本县吧!”
“这是怎的?”望山连忙扶起他。
“本县方才去登上城楼上看了看,唉,怪只怪本县去年秋收之时与楙月县结下了梁子,一时贪心,偷偷收割了楙月县境内的几块稻田。这不,今年楙月谷和周边的几个村落粮食都不够,楙月县县令就派了四五百人的兵卒把谷口给围了,说要本县赔偿双倍的牲畜和粮食,否则就举兵来犯!”射月县县令急得团团转,结罗只觉得可笑,心道,这是活该。
“县内有多少兵士?”望山却无法幸灾乐祸,因为他不愿刚得到的立足之地就拱手送人。
“不过两百人耳,且老兵与新兵就占了一半。前年遇到蛮族侵扰时,就损失了两百兵士,一直没有壮丁补充,便只好如此了。”县令不停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唷,这下麻烦了。结罗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听着望山继续询问军备数量。少顷,望山紧蹙着眉头,安慰县令大人不要慌,让他赶紧整顿军备,派人清点弓弩和箭的数量,随即拉着结罗登上了城楼。
看着城下楙月县的士兵拿着短弩正粗言秽语哇哇乱叫,望山禁不住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这才是真真荒唐无稽之事,两个毗邻的县竟然要为了粮食兵刃相向?此番情势,如若被他国得知,还不立刻发兵来犯?!这两个县令,都是什么东西!”
突闻望山骂人,结罗眨了眨眼,惊讶之余弯起嘴角,却瞬时强行忍了下去,因为人皮面具是不会笑的,这笑出声来面皮却纹丝不动,可是要穿帮的。清咳了两声,也凑过去看,扫视了这群人手中的短弩几眼,一丝明媚的光亮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正巧,望山将这一幕捕捉于脑海中,立刻问道:“结罗莫非想到退敌良策了?”
“没,没有啊。”心说我可不敢再出风头了,结罗连忙打哈哈敷衍。
如此望山也不再问,只唉声叹气不断,“若真打起来,伤亡的都是同胞手足,实在令人不忍。但若不打,不足以教化这两个不成器的县令,该如何是好,还真是为难。”
就凭你手上那一百余人,还想要教化这两个县令?结罗暗自发笑,深深不以为然。他一边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一边不痒不痛地劝慰望山,说办法肯定会有的,不用着急,不用着急,休息一下吧。
这会儿,望山的视线转移到了他的扳指上,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艳之色,“结罗,如果我没看错,你的扳指可是天昭国的牦牛骨所做?”
这时再藏已经来不及了,结罗只好把手伸过去说:“是是啊,左庶长大人的眼力实在不错。”转眼一瞧他拇指上的扳指,心里愤愤道:跟你这云倾国的血玉扳指比起来,我这天昭国的牦牛骨只能算个屁啊?你居然有脸大惊小怪!
但是望山想看他的扳指,他不能不取。于是牦牛骨扳指到了望山手中,他兴趣盎然地把玩了一阵,城下的那群乌合之众又开始叫嚣,他十分不耐,便探出头去吼了一嗓子,不料手指忽然一松,呼啦,把这枚扳指给甩了出去。
“哎呀!”望山面带愧色地挠挠两颊的胡子,说道:“结罗,真是抱歉。”
还未等结罗反应过来,城下已有兵卒发现他们掉落了东西,拍马来取。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兵笑嘻嘻把牛角扳指戴在拇指上,得意地冲他们扬了扬。结罗的怒火腾一下冲上了脑门,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不配戴这枚扳指,取下来,不取下来就杀了你!”
这人嚣张地晃了晃脑袋,摇了摇手,拍马回到队列当中。
“结罗,放心!等打败了这伙人,我定然帮你出这口恶气!”奇怪愠怒的结罗怎么脸色还是如常,望山故作义正言辞地喊道。
回过头来斜睨了他一眼,结罗磨了磨牙齿,心说:千万不要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心中的怒气难消,只得瞪大了眼,一把抓过望山的手,压制着怒气低吼道:“如果我成功退敌,你,把这个血玉扳指给我!”
“好,成交!”望山迟疑了一会,声音洪亮地答应道。
“那我们赶快回去,去把射月县的矢人和铁匠都叫到县令府去!啊啊啊,真是气死我了!看我不打得这群乌合之众屁滚尿流!啊啊啊啊,我的牦牛骨扳指!!”结罗怒气难消地喊着,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言语不当且越权了。
跟在他身后的望山只觉得此时骂人跳脚的结罗甚是可爱,不过配上那副冷冰冰表情,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诶诶,他怎么还使唤上我了?”望山拍了拍脑袋,这时才察觉到是哪里不对。
第三章
回到县令府邸,结罗就把自己关入房中,让随后跟来急欲询问退敌良策的望山吃了闭门羹。叶桢抬脚要踹,望山微笑着摆手,“就少待一炷香,到时他还不现身,你再去踹。毕竟,这是县令大人的门,坏了可要赔钱的。”说完端着一碟桂花糕坐在塌上慢悠悠地品尝,对在房内还转着圈圈心神不宁的县令说道:“县令大人不必紧张,退敌之策即可便有,且将县内的矢人与铁匠都请来。”
一炷香燃尽,该到的人都到了,结罗迟迟未到。望山只得抹抹嘴,冲叶桢使了个眼色。但县令大人的雕花门还是保住了,因为就在这时,结罗急冲冲走进来,把手中的纸张往书案上一铺,也不理望山和县令,仅招呼矢人与铁匠过来,说道:“依照我画出的式样,劳烦几位铁匠连夜打造一批箭簇。还劳烦陈六和你的师傅,帮着铁匠们做出这种形制。你们看,这种箭镞形似榛子,也就是三棱型的箭镞,每段棱面的长度和形状都要一致,如果形制和模具有丝毫差错,便不成了。各位是否看得明白?”
好在都是有经验的工匠,听得结罗详细解说一通,便当下了然,拿着图样走了。望山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抢在县令前面问道:“之所以造出三棱型的箭镞,是以增强箭头的杀伤力吗?以往,绛双国内的箭镞都是单片形制的,若是弩箭,五十步之内若能穿透敌人甲胄。不知三棱型的箭镞如何厉害?”
“做出便知!”结罗自知自己几斤几两,向来不打诳语,不过说老实话,这种形制他与师傅也只尝试过一次,不过粗糙打制的箭镞,穿透力已经相当惊人。只要铁匠的锻造技艺好,矢人打磨箭镞的技艺不差,这批箭镞定然能达到他想象中的威力。
望山看到他眼眸中坚定的神色,默然点点头,思索着其中奥妙。
瞥见两人都不知道在沉思什么,县令倒是急了,他有事相求,态度倒是谦恭多了,拱手对结罗道:“先生,就算弓箭的威力大了,又待如何?您且不要卖关子,将计策告之本县吧!”
“那可不行,莫不说县令大人能否领会在下的谋略,就算全然领会,也难免您欢欣之余,一不小心将此计告之他人。此计与师门的弓箭制造技艺相关,恕在下此刻不能说个透彻。呵呵,大人莫急,您不信我,还不信左庶长大人吗?您好吃好睡,其他事就交予左庶长大人和我,岂不美哉?”话音刚落,结罗便看了望山一眼,那是在示意他,赶快脚底抹油吧,不要和这位窝囊无用的县令废话了。
似乎是看懂了结罗的意思,望山打着哈欠说要回房小睡一会,便拽着结罗说“请县令大人养精蓄锐,好好休息”匆忙出了门。结罗把望山请到自己房中,看到睿儿还在沉睡,便在院子里置了两个蒲团。
“莫非你怀疑县令大人身边有奸细?”望山盘腿而坐,先前没想到结罗心思缜密,还有防范县令这一手。
“是你说的,这里不少的郡县官员都投靠了大王子。你既是三王子的心腹爱将,适逢战事,不该怀疑此事是否与大王子有关吗?如果两个县令本有勾结,故意做出貌离神合的假象,趁此机会,设下陷阱,意欲将你们一网打尽,如何是好?”结罗慨然而谈,字字斟酌。
虽然面色不改,但望山听到这番话,不敢再认为结罗心性单纯,警惕心又多了几分。但他亦深觉此话有理,于是表示了赞同。“多谢结罗好意提醒,如此看来,获悉计策之人越少越好。你看这般如何,你仅将谋略告之我与叶桢知道,其他人全部听命行事,不得询问。”
“如此甚好。”结罗便凑到望山耳边,说出自己的全盘计策。
“妙极,妙极!”望山在口头上不吝称赞,心里却有了更深的思量:结罗的才智绝不符合一个小小的弓人的身份。今后,他定要使此人隐藏的才智谋略一一显露出来。
两人又将计策琢磨了一阵,望山起身出门,去与叶桢商量。
结罗则汲取一盆温泉水,将双手浸泡了半刻。此法可令指骨柔软一些,再涂上护手的脂膏。但凡手工工匠,一双手若不得呵护,历经三五载,皮肤就会变得粗糙皲裂。结罗从小拜入的师门不是一般人家,师傅除了教授徒儿手艺,还教授他们保养之法,是为了让手指更加灵巧活络。但即使如此,厚厚的老茧却是磨除不掉了。
用过晚膳,结罗回屋拿起一根麻绳,将睿儿交给府中乳娘,往外走去。望山正在廊环散步,一眼瞧见,便喊他止步,“结罗,天色已晚,你这是意欲何往?”
“哦,我去搬箭!今夜无事,就想去作坊一趟,捆些旧箭回来,取下箭镞。这般,等到新箭镞做好,立时就能装上,那时也不慌张。若全部重做新箭,时间上是来不及的。”这会儿的结罗一派闲散摸样,腰带也不系,宽大的深衣连襟敞开了一半,歪歪斜斜坠出半尺。望山只盯着他裸露的珠玉脖颈,半晌回不了神。
“我与你同去可好。”说着望山已走进跟前,略微闻到一股硫磺味从结罗身上传来,没来由地牵起了嘴角,心头一阵舒爽。
一来一回花了约莫两柱香,望山帮着结罗将将近两百支箭倾倒在屋内的地板上,累得猛灌下了几口凉茶。结罗却神态认真地开始分拣,左手边堆放的是箭杆笔直、箭簇却磨损得深了些的箭,右手边堆放的是箭镞磨损不大、箭杆却弯曲走形的箭。
他指了指左右边的箭说道:“你看,这些箭镞都没法用了,去掉正好,换上新箭镞,好好用丝绳束紧了接口,又是一支好箭。”又指了指右边的箭说:“这边的箭,则是箭镞打磨一下即可,却需矫正箭杆才能再上战场的。”
“弯曲的箭杆莫非还可矫正?就算不逢霉雨潮湿时节,也总有些箭会变了形,怎么,竟是我等孤陋寡闻,不得矫正之法么?”一听结罗要矫正箭杆,望山来了兴趣,在他身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赖着不走了。
拿起一支弯曲的箭夹在指缝中间,上下摆动几下,结罗放下箭,寻了一块大小适合木头,搬过来书案放在屋子中央,这才对望山说道:“左庶长大人,我这就要动手了,您还不走?没有师傅允许,我可不能随意将本门技艺在外人面前显露。”
“只是观摩一二,不算偷师吧?”望山帮着他把不稳的书案垫了垫脚,眉间笑意如连绵梅蕊似的绽开,“何况你不说,我不说,你师傅如何知道。你且任意行事,所谓隔行如隔山,我站在山门外瞧着,隔着这似幻似真的山,你若不把我领进门去,即便我看上百遍,仍是不得要领不是?还是说,你并无此种自信?”
“哼,巧舌如簧。”其实,望山的说辞句句在理,若不是个中造诣无法朝夕养成,结罗也不用拜师了。他如今手上的功夫,是五岁拜师,十四岁出师,此后历经四年磨砺才慢慢铸成,何止禁得起一两次观摩。他当然自信满满,就算这矫正手法被望山看上十回,也料定他掌握不了其中微妙。也许是天生的高傲性情使然,结罗明知望山是在激他,却还是很享用这番话。“那你且看着,不许发问,就算你问我也不会作答。”
微微拱手,望山微笑着坐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起结罗纤长的双手。他倒是见过不少工匠,专为王室打造弓箭的工匠也有幸得见一二,历历在目的都是一双双干涸枯槁的手,越是技艺高超,双手越是沟壑丛生、肌理凹陷。结罗这双手,却了无伤痕,手背到手腕肤成一色,在烛影下影影绰绰,一抬手仿若一弯象牙白,垂手时,却犹如片片梨花成簇。望山挑眉之间,止不住好奇,他的掌心是否也是如此?
案上,结罗手中的那块几寸长的木头,已在他的几道刀下,刻出来一条齐整平滑的凹槽。手握一支取下了箭镞的箭杆,往凹槽的一段放下,刚好没入,不差分毫,不多半厘。满意地拿起箭杆,转动箭杆,在食指上绕了个圈,结罗得意地哼了声小调,对发愣的望山喊了声:“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提一个小火炉来。”
“行。”望山稍稍一怔,因为看得正在兴头上,心情颇好,便扬起眉梢,窜进县令大人的厨房里,提了个小火炉过来。
再也按耐不住好心底的好奇,走到结罗身边,望山歪着头,捻着胡须缓慢说道:“就算我问你也不会作答,那么你且听着我说好了。我猜,你这矫正之法关键在于揉曲。我猜,必定得用小火烤之,整个箭杆都要烤软,嗯~这凹槽是要用来做什么呢,我知道了,是要卡住箭杆,卡住了之后再烤。嗯~不若与烧烤鸡翅膀的手法相差无几。”
说到这里,结罗手持箭杆,抬头瞠目,白了他一眼,“你闭嘴!”
“诶,你不必回答,听我说就好。”望山伸出手来,挑起一根手指摸了摸箭羽,啧啧道:“早年听军中的不少老兵提过,北方荒原生长有一种白雕,用此种白雕的雕翎给灵霄木的箭杆做箭羽,就能造出神箭。但他们却说,灵霄木最怕受潮,若被湿气侵蚀,干燥之后,箭杆弯曲,便是神箭也会腐朽。可惜可叹,如若当时那柄箭遇到了你,神箭依然还是神箭啊……”
“你闭嘴!不要乱我心神!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箭,传说中的灵霄木不过是泰山之巅的千年桑柘,只要是万物生灵,就都有腐烂之日!即便能及时矫正揉曲,箭再好,却也不得永存。”结罗拨开望山的手,双手执起手中的箭杆,不停转动箭杆,将弯曲之处在火苗几寸之上,来回拂掠。
望山却不是吃软怕硬之人,因了脸颊上有厚厚一层美髯,这脸皮薄厚也分辨不出。他捂嘴暗笑一阵,倒总算安静下来,看着结罗手指细腻地将箭杆弯曲部分在火头过上几遍,遂托入掌中揉搓。
半晌,望山又用叹惋的语调说道:“从未见过结罗这般好看的手,望山看来,也觉分外可爱。且说前朝有位尘阳君,好男色,但不喜冠玉姿容,最喜的是肤如琼脂之手。如有少年双手俊美柔滑,必用金银权谋夺之。这位尘阳君还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翩翩美男,心仪夺之!啊呀,幸好幸好,本朝没有尘阳君,如有,只怕望山得将结罗藏于房中才行!不然,结罗即使容貌如此清冷,也会因了这双手而招致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