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放恨恨地在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却只觉的大脑已经懊恼加羞怯到完全停摆。
“怎么办啊?怎么办!!”
淋了半天冷水也像没感觉到冷似的,套上内裤,也不管现在是几度,郁放裸着身体就冲到客厅把被套枕巾和床单统统扯下来往洗衣机里扔,压根不看窗外此刻还下着雨,现在根本就是个湿漉漉的阴雨天。
老式洗衣机的呻吟震荡了整间屋子,郁放蹲在洗衣机旁,良久才觉出寒意,穿好衣服。等到全部衣物洗好,跑到阳台上把它们一一晾起来,晾好后,又凑近了拉起一块布料来闻,用力嗅嗅没有什么别的味道这才罢休。
好一个鸡飞狗跳的下午,等神经兮兮的郁大作家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已经快到七点,拉开窗帘,天色乌青,云层厚重,没有一丝阳光可以勘破的厚重。
为了转移注意力,抱起笔记本电脑,WORD文档的文件夹里,最新的文字是十天前的《飞翔的鱼和游弋的鸟》,在截稿期前一天终于交稿,接连十天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点开这篇文章,鼠标漫无目的地拉上去拉下来浏览,矫情的文字现在读起来让郁放极为不满意,本来就是临时憋出来的三流故事罢了,还能有指望它多高的文学造诣呢?在一排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间,他一眼就瞥见当时为了凑字数,复制粘贴的专辑里歌词说明:
海天是一色,春夏秋冬是相连,地狱天堂是相对,昼夜是交替,暮鼓晨钟是并列,看似相连的两个世界实难相容,永远的相提并论,永恒的擦肩而过,鸟和鱼可以相恋,但是能在哪儿筑巢?
矫情,真他妈的矫情。鱼怎么可能爱上鸟?鸟又哪来可能会恋上鱼?
因为很久没有做爱了,所以开始梦遗了,因为很久没有爱人了,所以连杜撰的爱情小说都开始矫情了么?
窗外的雨声越发强劲,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天色微微发红,持续不断地暴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靳朗今天上的是什么班?这家伙会不会忘记带伞?
瞥一眼阳台,气温越来越低了,前住户留下的盆栽植物一棵接着一棵死去,苍翠的枝叶变成病态的墨绿色。一点点萎蘼下去,一点点软塌下去。颓废到极点。竹竿上挂满了床单被套枕巾和积蓄一周的脏衣服。
“Shit!”
郁放到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神经的把所有可以取暖的衣物都洗了,就这糟糕的鬼天气,今晚可怎么过啊?!
于此同时,坐在监控室里的靳放突然一阵脊背发凉,不到半秒,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郁放”这两个字,欢乐地在屏幕上闪动着。
门外,徐倏影曲起食指,保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他伫足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弃,转身离开。
第十章:纵身
郁放万分沮丧而无奈地切断电话,手机那一端靳朗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含着淡淡的关心,不温不火。
他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自己现在窘境,只得编了一个不甚高明的理由,假称出门时候忘记关水龙头导致房间被水漫金山,可怜巴巴地向他强调今晚没有过夜的地方。总不能老老实实交待是因为害怕被他察觉到自己发情梦遗的痕迹,而发了一下午神经,把所有取暖的衣服被褥统统丢到洗衣机吧。若是真的说实话,也不晓得靳朗的双眼会不会惊诧得脱框。
靳朗沉默地听完郁放脸不红心不跳说粉饰太平的谎话,他停顿了两秒,随后用有些无奈而关切的口吻轻轻感叹:
“你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最后一个“你”字语调微微上扬。郁放突然觉得很可惜不能看到此刻靳朗的表情,很想看见他的眼睛,那对斜飞的眉毛又是以怎么样的弧度摆放在眼睛上方。
另一端,男人的声音温柔得仿佛一杯热水,缓缓的抚慰人心。
似乎在不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常常对自己这么喟叹,宠溺的懊恼的表情,微蹙的眉尺间,明亮的瞳眸。他会耷拉着肩膀,声音里满是隐藏不住的笑意:
“真是被你打败了!”
“真真是被你打败了!”
“真真真是被你们两个打败了!”
窗外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大雨把天空织成天罗地网,耀亮的闪电划过夜空,迅疾无比,是橘红色的一线光明,照亮了空寂许久的废弃机场,瞬间,复而寂灭。
郁放蹲坐在地板上望着外面。直到听筒那端的声音把思绪拉回,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神游了好几分钟。
“晚上睡觉把被子要盖好,窗户有点漏风你用报纸塞一塞就好,厨房里有奶粉,烧点水喝一杯再睡觉,不准在我房间通宵玩游戏,衣服在衣橱里……”
靳朗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交待郁放去楼道的盆栽里取备用钥匙,今晚下大雨夜班不准备回家云云。絮絮叨叨的,像饶舌的老人家似的,事无巨细地一一交待,生怕有什么地方没有照顾周全。莫名的,让郁放在有被宠爱的错觉下却又不耐烦忍不住插嘴。
“哎……”
“嗯?”
靳朗被突然间打断自己的沙哑嗓音给怔住了,带着一丝哽咽的沙哑声音。郁放随便找了张纸巾擤了擤鼻涕清了清喉咙才接着开口。
“靳朗,我说——”
“什么?”
“我说,你可真像我妈!”
其实是想说,“谢谢”的,出口却又成了打诨的玩笑。郁放耙耙头发,懊恼无比。
“滚!!”
“妈,你明天几点回来?”
“谁是你妈?”
“我等你哦!要带早点哦!”
“臭小子还得寸进尺了你!”
“哈哈,是又怎么样?”
……
切断通话过后好一会儿,靳朗都回不过神来,虽然只是半秒钟的哽咽声,但印象中的郁放一向都是大大咧咧毫无心事,不知道他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或者是自己想多了,那小子只是单纯的感冒罢了。这个压根没有生活常识不会照顾自己的家伙。
靳朗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对于郁放的事情如此敏感,他充其量不过是普通的好邻居而已。他甚至没有跟靳朗提过自己的职业是什么,只知道是现下颇为时髦的SOHO,每天懒洋洋宅在家里,不见他出门工作,一会儿暴富一阵一会儿又穷到捉襟见肘,有钱的时候就去超市囤积一大堆的香烟零食水果,没钱的时候则关在房间一整天也不出门,等待靳朗下班回家的时候上楼谄着脸蹭饭吃。
他时而落拓时而优雅,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调侃起人来的时候引经据典,语不惊人死不休。每次遇到赵英宁就打嘴仗,这一点越发明显,每每不动声色地把男孩损得快要崩溃,有时候靳朗甚至会怀疑他是个文字工作者。可又无法确定,真正的撰稿人,比如左耳,是否真能像郁放这般生性懒散。
他们在某个停电的夜晚相识,第一次一起上街,靳朗找到了工作,后来把公司预付的薪水用来请他去吃味千拉面的鳗鱼饭和三文鱼寿司,头顶悬挂的是纸制的灯笼,墙壁上是典型的浮士绘,非常日本风味,尝寿司的时候由于两个人蘸多了芥末,难过得把味噌汤当汽水灌,却又被咸得直想吐。
郁放,很奇妙的一个人,昨晚发现他居然这么能喝,把酒当水一样地饮,醉得很彻底,安静的酒鬼。
雨声越发嘹亮,密集的声响,雨水斜斜落在靳朗右侧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庞大的雨水,冰冷而忧伤,浓墨般泼洒在初冬无边的夜色里。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看看天色,靳朗有些无奈,只得从抽屉里拿出饭盒和康师傅。摇一摇暖瓶,空空如也,只好把它拎起来准备去开水房弄点热水。打算用一碗泡面糊弄过这个晚上。
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心灰意赖的,食物存在的目的只是填饱肚子而已,睡觉的目的只是让工作更有效率而已。他没有金钱和精力来丰润自己窘迫的生活,除却和郁放相处的那些时刻,一个人的靳朗,是如此的贫乏和落魄。
刚打开门,就被面前徐倏影吓了一跳,对方还保持着抬起手臂准备敲门的姿势,另一只手提着公文包和雨伞。伞尖还滴着水,似乎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他没有戴眼镜,刘海已经被雨水浇湿,有几丝贴在额头上,男人笑容可掬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徐先生你还没下班?找我有事么?”
“对面的小笼汤包不错,要不要一起去吃?”
不容拒绝的口吻,却是淡淡询问的语调。
“啊?”
靳朗一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徐倏影怎么会突发奇想邀请自己,大律师和小保安,根本不是存活在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感谢你的包扎。”
徐倏影微笑,没有眼镜遮盖的眼睛特别明亮,宛如倒映在海面的月华,流离的闪着光。他再次冲靳朗扬起左手晃了晃。
“您太客气了。”
“客气的是你,怎么,不赏光?”
老实说,徐倏影对面前这个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年轻男人并无十足把握,虽然从他为自己包扎的那一刻起,就很明确地意识到他的与众不同。
他很庆幸是自己无意间在茫茫人海中发掘了这块璞玉。
靳朗,看似平凡的外表下,他,自有他的好。徐倏影甚至暗地揣测他们是同一种人,不管内里有多么波澜壮阔,外表始终不动声色。
徐倏影很清楚自己对靳朗没有任何企图和欲望,他只是单纯想靠近,单纯地想把这个男人身上隐形的保护色打散,他讨厌靳朗总是一脸戒备地面对自己。他会好奇他有怎样的往事,尽管这个问题交给私家侦探一张A4打印纸就能搞掂。可他更愿意亲自去探究。
因为对于徐倏影,靳朗是第一个在让自己碰触过后忘记清洁的男人。他很干净,和自己投注在那些男孩身上污浊的欲望截然不同的干净。
“不是。您实在是……”
靳朗提着空空的暖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徐倏影挡在门口,这一刻,他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只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嗯,就客随主便吧。泡面吃多了对身体可不好。”
男人的手指冰凉,在他从靳朗手中接过暖瓶的瞬间,指尖一小块肌肤有一瞬间的碰触,冰凉蚀骨的温度。
靳朗发现,对于这个徐大律师,他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不是所有的强迫症患者一旦任性强势起来,都会让人脊背发凉的呢?
“那谢谢您了。”
“谢就不用了,走吧。”
靳朗锁上门,换好衣服,拿起伞,用对讲机跟同事打了招呼。
侧过脸,对面马路上的百货商场霓虹明亮而绚烂。无数的走马灯眨着眼睛,大雨里,泼墨的天空因此闪亮,皎若星辰。
郁放抱着笔记本坐在靳朗的床上,雪白的床单洗得很干净,被褥上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清香。还有蜂花护发素淡淡的香味。和男人衣领上的气息一样的味道。
把电脑桌面改换成日本插画家EMPIREBOY的作品,浓烈的色彩,极端精细的笔触,有些怀旧的味道,蒸气火车在高架的铁轨上行驶,俯视的角度看下去是夜晚灯火通明的市场,猫戴着围巾正一步步走下台阶,热热闹闹的的暖黄色灯光。
郁放深深地凝视着它。有种下陷的感觉。仿佛梦想中的场景。雪花稀稀落落地坠下。天空是摇曳的玫瑰灰。复古和科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他喜欢那辆吐着白烟的火车,在梦里坐着火车回家的幻觉。有一次在一起去超市采购的路上,不经意向靳朗提到了家乡,男人轻轻皱了眉,淡淡地说,
“很近,坐火车只要几小时,不过那只是乡,而不是家。”
只是乡,不是家。
随着高科技渐渐地越来越快,越来越迅疾,冒着浓浓白烟的蒸气火车已经驶入了遥远历史的过去。
时间不是问题,距离不是问题,但生命却依然沉重。
环顾四周,这不是自己的房间,简单的陈设,没有任何花哨的摆设,雪白的被褥和枕头,散发着热气的杯子里盛着牛奶,窗外是无边的黑夜,雨声绵绵不绝。
百无聊赖,打开电脑上的收音机,不知道是哪个独立乐队伴着简单的木吉他轻声弹唱,粤语歌词听起来很是拗口,不过,用简单的形式给人以最直接的温暖。
郁放裹着被子把自己埋进枕头深处,呼吸之间都是温馨的。这个男人的床铺就像这个男人本身一样,好似冬夜里一小簇将熄未熄的炭火,虽然渺小,却给人以融融的暖意。
对于自己总是在无意间想要靠近他的渴望,是不是能理解为,失温的人体本能的想要取暖呢?
徐倏影不是个多话的人,一顿饭,他吃得不多,多数时间都沉默着,审视着自己对面的男人,靳朗礼貌而斯文的吃相,略微低眉顺目的表情依然戒备感十足。
沈记的小笼汤包味道十分独特,包子皮软而劲道,汤包内馅香味诱人。
靳朗小心翼翼夹着包子放入碟子,蘸汁是切得极细的姜丝加陈醋,大概真是饿了,一连吃了好几只。一点也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看得出来有良好的教养。
“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
徐倏影见他专注于包子更甚于自己,忍不住用筷子轻轻敲了敲杯沿。
“什么?”
靳朗抬起头,面前是徐倏影笑意盈盈的脸。自己大概是吃得太多了,饥肠辘辘的,也没注意的主人动没动筷子。
“吃小笼汤包的诀窍啊。你做得很到位。”
“啊,以前我母亲常做。”
“是么?你是南方人?”
“嗯,坐火车不过两小时就到了。”
“哦。很近啊,喜欢就多吃点。”
两个人一个看,一个吃,倒也相安无事。没有刻意地攀谈,只是淡淡地说着话,一个问一个答。其间,徐倏影的手机响了无数次,他却连看也不看就按掉。最后不甚其烦干脆关机了事。靳朗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由于要请自己吃饭,他才会耽搁公事。
“不要紧么?电话?”
“不要紧,都是些烦人的小事。”
窗外是凌厉的风雨,窗内的温暖如春。这不是徐倏影第一次来沈记。但是却是吃得最为舒心的一次,恍然间让人回到多年前校门口的路边摊。
深秋的夜晚,麻辣烫的辣被奶茶的香冲淡,暗恋的人走在自己左边,两个人在繁华的夜色里安静的走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人把盛奶茶的纸杯握在手中,舍不得喝完,暖着手。
最后,徐倏影非让靳朗把吃不完的两笼汤包打包带走,靳朗想到家里那位大概没吃晚饭的,也就却之不恭地收下了。
两个人在路口分手,雨水中的霓虹招牌显得格外艳丽,徐倏影的笑容隐在这一片艳丽里模模糊糊。他今晚笑得实在太多,都不像是他了。
靳朗在便利店里随手买了一罐三点一刻的蓝莓奶茶,边走边慢慢大口啜饮着,真是好滋味,酸而不涩,甜而不腻,浓而不酽,正是恰到好处地在舌尖味蕾向喉头心口蔓延。
远远地,就看到公司隔壁酒店楼下挤满了不断向上仰望的人群,有警车的尖锐的呼啸声渐渐由远及近,四下里,不断有人在啧啧称奇,唏嘘感叹。
靳朗也随之向上望,30几层的大厦,眼睛被明晃晃的招牌刺激得想要流泪。顺着好事者的手指望向最角落的房间,打开的窗户边,垂头坐着一个人,灰色的身影,雨雾中,男女不辨,看样子似乎已经这样坐了很久。
“坐了都好一会儿了吧。”
“这要跳还是不跳啊!”
“好可怕啊!这么危险!”
“哎,让让嘿,男的还是女的?”
人行道上挤满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像过节看焰火似的仰望着天空。警察快速赶到现场拉好防护网,疏散人群。靳朗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推着向前走,路口的汽车堵成长龙。的士司机开始狠狠按响喇叭大声地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