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跟自己说过无数次没有关系,可以等下去,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这样没有任何支撑的谎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也坚信不疑为止。可是这样脆弱的谎言却在一次次的打击中支离破碎,好像容不得他再抱有一丝幻想一样。
“现在放弃还太早了,除非他真的,真的……”也许是因为这仅是千叶头一次经历,所以他并未像川泽那样失望。他不舍得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只想再多看看兼人几眼。事实上他从开始答应川泽合作就已经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让他再见兼人一面,那么他决计不会再离开了。
他已经尝到过生离死别的痛苦,这一次,名利地位,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守着自己所爱的人平平静静终老山中。
爱到这个份上,生死都无惧了。所以他反而越发的坦然平静。
“人你也见过了,可以离开了吧。”不知为何,看到千叶这副神色,川泽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他很清楚这种感觉不是嫉妒,而是另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他想,也许比起千叶,自己当初的那点独占欲真的很可笑。他当初所做的事其实就是在重复千叶曾经施加在兼人身上的伤害。说到底,他们谁都没有赢过。都是一再把到手的情意推出去还一味地指责对方的绝情。
“离开?”千叶的手刚要碰到兼人的面孔就被川泽挡开。他看了看自己被对方抓得发红发疼的手腕,淡淡道,“不,我到这里来就从未想过要离开。”
“你!”川泽想不到千叶竟拒绝得这么干脆直接,不由怒道,“你以为白水家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并无轻视你的意思,只是,我用整个千叶家的家产难道还买不下你白水家这方寸之地容身?川泽,你就打算这么对待自己的盟友?”面对动怒的川泽,千叶显得十分镇定,“我留在此地并不其他用意,只想补偿。当初兼人是为我才变成这样,现在换我来照顾他合情合理。”
“兼人的事不用你多心,我会照顾周到,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至于你说的拿整个千叶家来换这个赎罪的机会也大可不必,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趁机侵吞千叶家,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两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川泽的回答是在千叶的意料之内的。他很清楚要说服川泽让自己留下十分不易,但是要他轻易放弃那也绝不可能。
“现在才说两家之间毫无关系是不是迟了点?如今你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管哪一方有移动都可能会被柳生家借机吞并。所以这种话我奉劝你以后还是少说为好,免得有心人听到再生事端。”
千叶的话锋分明指向由香,可川泽却听不出其中的玄机。他还以为千叶故意拿柳生崇明的事来威胁自己,一时间更怒不可遏。可是,就在两人为此事争执不下之际,千叶突然间面色一滞,停下不再说话。川泽亦察觉到对方的异样,待他两人不约而同低头把目光齐齐转向竹椅上的兼人时,看到的画面竟是那只原本一直无力垂下的手轻轻地拉住了千叶的衣角。
是的,虽然那动作只有一刹那间,很快那只手边沿着衣角滑了下去,但这足以让两个在绝望中挣扎了许久的男人欣喜若狂,
“兼人!兼人,你醒了是不是,你……”
千叶恍然间握住那只险些又落下去的手,小心翼翼地端在胸前,他能感受到那枯瘦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中微微颤动,如此鲜活的感觉,让他几乎为之落泪!
“他醒了,他醒了!”这一番大悲大喜来得委实突然,甚至让川泽都仿佛忘记了他与千叶还立场对立,他紧紧攥住千叶的手,好像要借此来平息此刻的紧张与不安。站在一边犹如局外人一般的由香看着这两个手握大权一呼百应的男人为着一个垂死之人摒弃了所有威严,又哭又笑像孩子一样,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扭过头去再不愿看下去。
这一次确确实实不再是他们的错觉,他们两个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久阖的眼睛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雾迷蒙的梦境之后恍恍惚惚回到尘世,尚来不及睁开眼便受到了外界强光的惊扰,想努力睁开,却又无端地在害怕什么。
“快去找大夫来,快!”
川泽看到兼人的眼睫在不停地抖动,握在掌心里的手亦有了更剧烈的动作,他感觉到自己快要被幸福感淹没了一样,虽然不舍将目光移开,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回过头对着发愣的由香大喊一声后又忙不迭地装过身,仿佛不愿错过他醒来的每一个瞬间。
其实从兼人手指开始活动到他睁开眼的时间并不是十分漫长,但这对于等待了太久的川泽和千叶而言,这短促的时间却显得尤为漫长。等待中的焦虑和惶惑在爱人清醒过来的一刹那都那么得微不足道起来。
失而复得的滋味或许就是如此,在忍受过随时可能的失去的痛苦和折磨之后就会发现一切的仇恨恩怨都可以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
“兼,兼人……你……”
当初在火海中猝然断裂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了千叶的身上,那种神情好似要将那一天让人心碎的笑容延续下去。千叶用力地眨了眨被眼泪蒙上的眼睛,伸出手,轻而又轻地拂过兼人的面颊。那张脸消瘦得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啊……啊……”
渐渐地,千叶听到了兼人努力发出的声音,从震动的喉结出发出好像幼兽一般小小的,柔弱的声音。他与川泽茫然地对望了一下,重新回过头去才看到兼人仍在努力地发出声音,但那一声声好像卡在喉咙里,怎样都无法连续地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来。
或者说,应该是连一个字的音都无法清晰地发出。
然后,他们发现兼人虽然睁开了眼睛,可是彼此的影响映在他眼中时,是那么的陌生。他们看到兼人嘴角边轻轻挂起的笑容,带着善意的,那么温柔,可是在他们看来也是陌生的。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兼人笑起来不该是这种神色。
兼人的笑,不该是这样软绵绵没有一丝英气的。他的笑应该是高高挑起眉,扬起嘴角,那种笑容即便在最落魄的时候都是骄傲的。
不是这样的笑容,不是的……
“兼人,你,你看看我,我是千叶,他,他是……”
等待兼人醒来的喜悦慢慢被面前这似乎熟悉但其实陌生的画面消解,千叶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他抓住兼人的肩,不敢用力地摇,只能轻轻地晃晃他。兼人茫茫然地看向面前的人,不知他们脸上的神色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兼人到底怎么了?他好像,好像……”好像不认得我们了……
川泽的话未说完就看到兼人忽然扼住自己的喉咙,声音哑在里面发布出来,他看上去很痛苦,想说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叶看着他渐渐发红的脸,心疼得不行,连忙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对川泽道,“不管怎样,兼人总算醒来了,我看他这身上一定还有别的毛病,我们不要急,不要逼他,慢慢来,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说着这话时,心里也没有底。饶是他见多了市面,可是看到自己挂心的人变成这样还是一阵心慌意乱。当初那场重伤到底还在他身上遗留了多少祸根?
“对,对,慢慢来,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川泽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惨淡,他在竭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不断地重复应和着千叶的话。他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千叶。因为他知道如果兼人再有什么意外,他们两个一定会崩溃的。
“我先把兼人抱进房间,等大夫来再说。”千叶看着兼人仍在拼命地强迫自己发声,连忙把他抱进怀里,放柔了声音劝道,“别急别急,我们先让大夫看看好不好,等大夫看好了就能说话了,然后你再告诉我们你想说什么,”
他觉得这样像哄孩子一样的方法居然对兼人十分管用,倘若放在以前,兼人一定会嗤之以鼻,投来怨恨的目光,但是现在,蜷缩在怀里的兼人似乎很受用这样的话,乖乖的,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软软温温的身体抱在怀里对千叶而言已经是极大地享受,而一无所知的兼人还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这在从前简直无法想象,然而在今日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眼前。
“该死的,你别趁机……”
“嘘,小声点,”
川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兼人被人‘占了便宜’,恨恨地就要冲上去抢人,千叶正抱得满心得意,当然不会退步。但是他们两人看到兼人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谁也不敢再大声说话,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对峙着一步一步走回竹屋去……
23.
到了晚上,下人们送走了大夫,竹屋子里兼人因为经过一场大病,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又被大夫折腾了大半天,一直是昏昏沉沉睡个没完。而剩下的两个人则是忧心忡忡地守在床边上一言不发。
兼人的病情大致已经弄清楚了,因为当初头部受到了重击,以至于现在清醒过来的时候会出现神志混乱甚至是痴傻的病症,这种病不可能在短期内得到根治,只能用药物慢慢调理过来,但最终能不能彻底恢复尚不能肯定。
“我不会让兼人一辈子都这样的。”
两人相对无言了许久之后,川泽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已经不似先前那么慌乱,而是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兼人的这一番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乎把川泽原先的几乎都打乱了。他曾经那么渴切地盼望兼人能清醒过来然后自己能亲口向他道歉祈求原谅,但是现在一切的都不需要了,他们所作的一切在兼人看来都是那么毫无意义,没有了爱自然也就不会有恨。他现在才明白最难熬的不是得不到兼人的爱,而是面对他时他给予的陌视。
“其实这样也无所谓,我并不是很在意。”千叶的面上虽然也带着失落,可是他却不像川泽的反应这么激烈。也许是因为之前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所以面对眼前的事才能特别的冷静。他坐在兼人的床边,握着对方的手,笑得略带苦涩和勉强。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准备好了陪着他一直到死,所以现在还能看到他醒过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也许我说这些你无法明白,又或者你倾慕的不过是从前那个威风凛凛无人可敌的兼人,现在的他让你失望了吧?”
“怎么会!你不要胡说!”
川泽被千叶一激,心里登时急了,千叶却无所谓地笑笑,像看小孩子一样斜着眼望向川泽,“我随便说说而已,你急什么,如果真是那样才好呢,你正好把兼人交给我来照顾,你就一心顾好白水千叶两家的事,你我分工明确,我也得偿所愿。”
“做梦!我告诉你就算我真有那份心思,论关系兼人也是我父亲,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手。所以你赶紧走吧,别赖在这里打扰他歇息。”
川泽的不满再度引来千叶的笑声,很奇怪的是他的笑声里并没有轻视鄙薄的意思,川泽愣愣地盯着他,看着他嘴边挂着的温和的笑容,一下子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陌生。好像经历过那场剧变之后,千叶的性子就再不似从前那般从骨子里透出阴冷来。兼人刚陷入昏迷的时候,他每次来求川泽面上都挂着那种死灰色绝望的神情,让人不由得地觉得他可能真的会抑郁而终,到了后来,他的身上渐渐看不到那种颓废的色彩,而是忍着川泽的责骂一次一次地送上门来就为了求得见兼人一面。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走到这里的千叶,真正可以说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兼人成了他全部生命意义的所在。
这一点上,川泽自问比不上千叶。也许是因为他还不曾尝试过十数年如一日地痴恋一个人的滋味,而就在这份感情刚刚有了些萌芽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疏忽被决然扼断。千叶心中的这种懊悔和伤痛没有人可以明白。
“如今他醒了,就算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亦不会离开。况且如今你与柳生家已成水火之势,兼人这里如果没有人贴身保护我绝对放心不下。与其费事安排人手保护兼人,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陪他,这样岂不是一举两得?还是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做出什么伤害兼人的事来?”
千叶的反问让川泽找不出话来回答。本来他完全可以更冷漠地拒绝千叶,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些话最终还是没能忍心说出口。他相信千叶的话,此刻就算要他死他都不可能离开兼人。而自己呢,难道真的能卑鄙到用这个借口来除掉情敌?如果那样的话,等有一日兼人真正清醒过来,自己便会成为他最看不起的人。
这一夜川泽没有回白水家,而是留在了后山竹屋,窄窄小小的一张床上要挤下三个成年男子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到了午夜,檐外的风铃又开始叮叮当当地作响,川泽扶着床沿,睁开了眼,他和千叶的怀里抱着同一个人,两个人都是维持着艰难的姿势,所以当然不可能睡熟,可是看着怀里睡得安静的兼人却一下子觉得无论怎样都该满足了。
“明天我让人在隔壁再弄间屋子,你别住兼人房里。”
川泽最后还是选择妥协,但对着千叶那张笑得格外明艳的面孔他心里又有点闷得慌,只要一想到以后的每一天他会时时刻刻和兼人待在一起他就全身不自在。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别找那么多人来,兼人需要静养,”
“你也别得意,我会让人盯着你,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川泽从千叶的脸上分明看到了一种心满意足的神色,这实在让他嫉妒得不行。千叶看着他一脸愤恨和不甘的表情,忍不住就逗他几句,“你放心,纵使我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让你的眼线看到,免得招人恨。”
“你!”
川泽猛一起身,连带着整张床也开始摇晃起来,原本睡得极安分的兼人在梦里皱了皱眉,然后本能地拽住了千叶的衣袖钻到他怀里。这么一来,千叶的脸笑得都快开出朵花来,连忙把怀里的人搂紧。川泽一看,哪肯示弱,马上环住兼人的腰把整个身体都贴在对方的后背上。如今已是暖春时节,这样的夜晚已没有了寒意,三个人抱做一团睡在一起也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可是川泽依旧执拗地维持着那个不怎么舒服但让人觉得很安心很甜蜜的姿势。他想以后若能夜夜都这么拥着喜欢的人入睡,便好了。
隔日川泽再次回到后山时,千叶已经为搭屋子的事忙得不可开交。竹屋外头,兼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千叶来来回回的身影,很有兴趣的样子。他的精神较昨日好了许多,看到千叶忙活还知道帮着递递绳子什么的。其实眼下的兼人心智如孩童一般,想要讨他开心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千叶原本就聪明过人,一张嘴巧舌如簧,自然是逗得兼人很是高兴。川泽还没有孩子,身边的人也都年长他许多,所以根本不懂得这些,只看到兼人似乎很黏着千叶,心里当然酸得都直冒泡。
不过日子若能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倒也好了,吃醋的事尚可放在一边慢慢去解决,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却是让千叶和川泽都始料未及的。
24.
千叶在白水家后山的竹屋里一住就是半月,整日里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味陪着兼人,尽管对方现在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周全,但能够日日伴在他身边,看着他安好无恙,这样也已经让他心满意足。
当然,这期间也少不了与川泽天天拌嘴的乐趣。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小鬼碍眼的要命,心里对他是说不尽的嫉妒和恨,但现在与他相处久了,有时候看到他被自己一句话噎得毫无还击之力,张牙舞爪吼着要把自己‘驱逐出境’的样子,其实还是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