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的药碗砸了出去,在地上碎成粉末,杯盘倾倒,怒气盈门。
“胤礽与你一起长大,这句话说出来竟一点儿都不磕巴!”
刚刚还病弱不能动弹的老皇帝被体内私下乱窜的怒火支撑着,咚咚咚砸在床沿上,“你怎么说的出来,你怎么说的出来!!!”
“当真是尽忠尽孝!当真是为国尽忠!!当真是为公义舍私情!!!”康熙怒吼,苍老的声音撕扯起来,听上去竟凄厉不能与闻,“今日你要为国杀弟,明日是否就要来为国弑父!”
“老天哪,你怎么赐给臣这么一个好儿子啊——”
胤褆觉得身在暴风骤雨之中,飘摇无定,仿佛被风雨裹挟下一刻就要撞得粉身碎骨。
他的父亲是天子,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他的弟弟是太子,太子尊贵,举国无双。
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清晰的体察到天子对太子的偏爱,含金匙而生的储君,注定了要成为天下珍宝。他生他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及,即便是他废他倒,这天下也注定有无数人为他陪葬,无数人裹进血海风波之中,以消帝王失子之怒。
在这样的暴怒中,胤褆却渐渐平静下来。
直起身来,正襟危坐。
被药汤淋了一脸一头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汉武帝,想到卫太子,想到巫蛊之变,想到自那之后长安城再为干过的血色。那些帮助太子的和对抗太子的,那些被族灭的,被火刑的,被下蚕室的,那些因子而死和因母而死的,那些自以为瞒天过海逃过一劫却终于在未来的几十年遭遇天网恢恢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陪葬。为那位天之骄子陪葬。
而他,大概也注定成为陪葬。
“你算什么东西!胤禩又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落井下石,肖想尊位,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是不配!”几案被捶得哐哐直跳,上面已经空无一物,尽皆碎在地上。
“皇父心中,臣等自是不配。”胤褆直挺挺跪在地上,冷笑应道。
像一把冷锋,将康熙的怒气骤然截断,却激起更大的愤怒。
“你们难道配吗?!”康熙颊上尽是病态的嫣红,“自幼读诗诵经,三纲五常日日挂在嘴上,君臣之分已定,不思尽忠报国,反拉帮结派,四下游走,居然还找上这些神神道道!真当你们是什么东西了!”
“儿臣不是东西。强加之罪,何患无辞,倒是何必把党派这样的东西往儿子们头上扣?”胤褆冷哼一声,他已经知道自己注定的命运,便大大的不在乎起来,挑着气人的词儿说,像是要把之前三十余年的怨气一气报复回去,“可说句八弟有福皇父都听不惯吗?好歹是您自己个儿的儿子,指不定日后……哼,一语成谶呢……”
“有福?!告诉你,有福没福,永远不在他,在朕。”皇帝看着胤褆如此,也是一愣,慢慢平复下来,只按着几案的手被青筋曝露,他微微俯下了身,咬牙轻声道,语气里的狠意却挡也挡不住,连做作了赴死之态的胤褆都轻轻战栗起来,“素蓄大志,设党相倾!当朕不知道吗?!竟敢如此行事,问于朕躬!”
“他有福?没有母族,没有文才,没有军功,没有头衔,没办过几件差事,不拉帮结派?他到底凭什么争这福分?”康熙狞笑着挑了挑唇,“连裕王临终都惦记着他,朕难道不该也‘惦记惦记’?”
“来人!锁拿胤褆,胤禩!”
110、义气
直郡王,八贝勒事发,举朝哗然,但不知为何,莫名又有些理所当然之意。
这当口觊觎储位,本就有莫大风险,况且对自己的势在必得不避不讳。只不过,想不到这只是个开始。
胤禩被锁拿,胤禟协同胤莪直闯宫禁。
实际上,胤禟却是先试图联络老十四,甚至老四,想要联手保下胤禩,但胤禛这几年虽持中而立,不偏不党,但也不可能一时脑热卷进这档子事儿去,连带着胤禵也被他严令禁止,闭门读书,不许与外通联。胤禵平素小事虽行为放肆无法度,但胤禛当真肃了脸子跟他说的事自然也不敢轻忽,时局如此,他自也知道,还是老实些的好。
却平白累了胤莪,他本身与大阿哥八阿哥关系并不大,即便上辈子也不怎么能算进八党之中,但因胤禟一人势单力薄,他也算整日厮耍在一起的,又没有胤禵那般“长兄有命”的借口和无赖劲儿,终是没推拒成,便被满脸戾气的老九拖着横冲直撞的过来了。
康熙深知养生之道,既然早知这些年诸子之争,自己也就尽量宽心,这两天难得身体见好,又一股气潜在腹中不甘不愿,便将几个大儿子都召来御前,从君臣大义、三伦五伦,直到仁义忠孝挨个数落过去,胤祉胤禛一群也只得老老实实俯首听着,腿都不敢动弹一下,一面小意儿忧心一下老爷子口干舌燥。
正训着,便听见这么个混帐消息。
康熙顿时面色铁青,气的指尖发颤,底下诸皇子惊得连头发茬都立起来了。
看身着单衣的老皇帝一掀帐幕抢了刀就冲了出去,胤禛慌忙中扯了手边狍子长袄追了过去,后面一个个从震惊中反映过来的皇子们也匆匆忙忙一窝蜂涌出大殿。
老九老十已并跪殿外。
“皇上!八阿哥无辜,请您明鉴啊——”
胤禟看见康熙出来,扯着嗓子嚎了起来,面上涕泪横流,胤禛稍稍扭了下头,他这两年愈发见不得老九了,倒不是为其他,说实话,宜妃娘娘他也不是没见过,能得圣心长的自然不会差,汗阿玛也算俊朗,同胞兄弟都还算体面,莫非胤禟挣钱太多,酒色财气暴饮暴食,才越长越回去了?
却没想一扭头正看见老父脸色,本就气的铁青,再加上病重的灰败气象,让当儿子的看得好一阵心惊肉跳。
“朝廷大事,自有君父做主!他无辜不无辜待宗人府审问!尔等直闯宫禁,视国法于无物耶?!”
胤莪听得脖子一缩,战战兢兢跪在旁边,老九却脸色一白,伸手就去摸靴子,惊得四周侍卫个个按在刀把上。
小白瓷瓶。
胤禟手指一动掀了塞子,握紧了在身前,眼睛通红地盯着皇父,自己身子抖得也厉害,喘着粗气,但说话愈发蛮横了,许是掩盖怯懦的不安,“汗阿玛!儿早于八哥盟,同进同退,生死与共,今日汗阿玛若要诛八哥,大不了儿臣,儿臣舍命相陪就是了!”
“舍命相陪?!好!朕成全你!”
康熙也被气的浑身直打哆嗦,眼冒金星,虚火直冲紫府,不顾一切拔刀就砍。
胤禟反被父亲吓得动弹不得,反应过来,利刃已在眼前,便昂着头梗了脖子往刀口上递。
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有死而已,与八哥还能黄泉之下做个伴儿。
寒光映雪,闭目。
光影却和着血色烫在额上。
胤祺,他车马不同路的嫡亲兄长,正不顾一切的跪在他父子之间,一手箍住皇父双腿,一手握住锐利刀锋。
五阿哥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只惶恐地瞅着父亲,好半天才用满洲话呐出几句,“阿玛不能啊,阿玛不能啊……”
胤禟这回却当真愣住了,直到被人一脚掀翻,“还不滚远点!”
胤禛骂完胤禟赶紧借机给父亲披上外袄,看康熙仍目光晦暗不明地瞅着胤祺,看他满手的血,心疼弟弟又不敢言语,直到康熙沉声叫了起,才连忙抓着人先掏帕子草草裹了,再试着去劝老父。
看天寒地冻,怕病势加重,胤祉小心翼翼开口要劝人回去,刚一张嘴就被冷眼冻住了口,君父直挺挺戳在外头,他们自然不敢轻动,只得站成一圈簇在他背后自顾自心焦。
“梁山义气!”
胤禟刚刚刀口脱生,近乎横躺的姿势软在地上,兄弟们也不敢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面色发黑的老皇帝声音炸响。
众人轻轻松了口气,胤禛却心里紧了紧。
要说老九对老八是真没的说,虽说有些主意出的太不像话,但贵在一片真心,不离不弃,哪怕胤禩再如何起伏坎坷,他都不曾有背弃之心,老十老十四受了打压还知道上书奉承上意,老九却当真算是为了他八哥挺着一副傲骨,最后也却是同生共死了。
义气是真……可梁山水泊的义气……
这形容看似隐晦莫测,甚至像是有些褒奖之意,但他们这些久立人上的都隐约了悟,胤禟日后,再不得用矣。
《忠义水浒传》那是什么书?乱自上作,官逼民反。帝王之大忌。
梁山义气……皇父还真够隐晦的……
“目无君父!无法无天!”康熙扔了到,手指着胤禟怒斥,那手也不比刀锋看着好些,“尔等心怀不轨,妄信妖道,觊觎尊位,如今被揭穿,还敢狡辩威逼!!!”
胤禛正垂目凝神肃立,突然胳膊肘被人碰了碰,抬眼看老五正跟他打眼色。
顺着目光朝前瞥了一眼,胤禛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皇帝立得笔挺,但隔着衣服,隐约仍能觉察出……微微的颤抖。
怕是……撑不住了。
胤祺皱眉目视,胤禛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在皇父身后轻轻挪动了半步。
康熙被胤禟激的气冲丹田,但一怒之后,却觉得身上虚软脱力,只好强了一辈子,万万不肯在儿子面前丢脸,只凭一口气强自支撑立着。
将将撑持不住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手,悄悄帮他稳住身子。
康熙本已浑身虚弱,全凭心力支撑,眼下一有外力相助,全身力量竟不自觉地挪了过去,整个人有大半倒赖于胤禛臂力支撑。
借机喘了两口气,康熙才愤愤道:“既然兄弟同心,将九阿哥一并锁拿审问。”
胤禟胆敢以命相挟,实是看准了康熙死穴,父子不忍之心,一场豪赌罢了。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他们的皇父再严厉,真到生死之时,却绝对下不来那个狠心的。
今日刀无二落,其实已经说明,这回他不会将胤禩胤禟如何了。
夺爵而已,可与谋逆的罪名相比,贝勒的爵位,便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四爷,塔布黎将军来了。”
胤禛提马回府,便听门房来报,点了点头,“人呢?”
“回主子,在偏厅候着您呢,奴才要上茶点,将军不让,说立马就走……”
“将军?他来本府道开始报名号了?罢了,跟他不用客气,他真饿了自会去踅摸的……”胤禛把鞭子扔过去打断他絮叨,自笑道,“不过也是,人家立马身份就不同了……”
“四爷!”
塔布黎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行礼,他全身披挂,面色肃然。
这几个月事故频繁,胤禛久不见他,上来行了抱肩礼,又使劲捶了他几拳,“你还知道过来!”
塔布黎不说话,抿嘴笑了笑,魁梧大汉竟显出几分羞赧。
“……四爷……塔布黎兄弟十几岁来京,举目无亲,全亏四爷照顾,待我们手足兄弟一般,真不知如何报答……”
“好端端的说这些,忒见外了吧!”胤禛凝眉,思绪却迅速被他带回少年时代,想想塞外的草原,豪爽的蒙古王公,以及交错复杂的局势,叹了口气,目光仿佛穿越渺远的时空,“真的一晃竟二十年了啊……”
塔布黎倏然起身,单膝跪在胤禛面前,目光中的真诚与不舍实在令人动容,“塔布黎行将就国,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
胤禛目光一缩,立时想起前事来,土谢图汗王薨,世子塔布黎继汗位,日后,这个当日的蒙古少年,就是新的土谢图汗了。
伸手搭在他肩上,使劲握住,“好兄弟!二十年相佐之情,胤禛永志不忘。”
“……日后独领汗国,万事谨慎。”
“喏!”
“你子弟留京,自有我照看,放心就是。”
“是!多谢四爷。”
胤禛说完,想起来什么,伸手自颈上解下一物,亲手奉到塔布黎面前,尚余温热。
“此玉乃老汗王献于太皇太后,传至我手,二十年不离片刻,今相赠于汝,但愿满蒙世世代代亲如一家。”
塔布黎接玉,双目含泪,再拜稽首,“满蒙情重,塔布黎不敢相负,土谢图不敢相负!”
111、黄粱
夺嫡之事一起,朝野便乱成一团,各种跟风猜测蜂起,但庶务总得有人管,因此胤禛又忙了不少。
好容易坐定喝杯茶水,便见胤祥笑嘻嘻蹭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的半大少年。
“你怎么来了?”
胤祥看他皱眉,越发笑的厉害,“四哥不让我们走动,莫不是想避嫌不是?”
“嗯?”
“吾兄差异。”胤祥折扇绕着拇指打了个转,“可别草木皆兵弄巧成拙了。”
皇十三子撩袍坐下,自动自觉地接了茶盏,深深吸了两口气,又挑眉道,“按说这当口是该掩门闭户以绝嫌疑,不过你我打小儿亲近的不能再亲近,四阿哥十三阿哥手足一体,天下谁不知道,若是硬要避嫌,到显得刻意了。”
“该干嘛干嘛,才显得正大光明心怀坦荡呢……”
胤禛听完,立眉与他四目相对,才笑了笑,“也是,为兄想差了。”
说完目光不避,只朝门边招了招手,少年方才垂目过来,一身锦衣倒衬的满目风尘。
规规矩矩跪下行礼,嘴唇哆嗦着叫了声“叔王”就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胤禛目光沉沉压着他,胤祥也敛了笑,厅内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弘皙……”
胤祥两边转头看看,沉吟了一下打破僵局,“四哥我刚才进来时就见这小子在门口转悠,就给你顺过来了。瞧瞧这颓唐样儿!”
“唔……”胤禛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接他的好意,仍一双暗眸压在侄儿身上,半晌才开口,“有事?”
弘皙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闷了半天,含混着摇了摇头。
“弘皙,有事儿说事儿,这么大人了……”胤祥看着他皱了皱眉,看见兄长的脸色,又停下话头。
少年停在中央,像是被四周的空旷清冷挤压着缩在一起,愈发显得单薄瘦削,耷拉着头往后退了小半步,好半天,才又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些特有的茫然无措,“……侄儿没事。”
少年酷似其父的容貌线条和少有的委屈惶恐让胤禛瞬间心软,声音也柔和下来,“弘皙,说吧,出什么事了?”
弘皙又抬头看他一眼,急忙连连摇头,鼻音有些重,“叔王,真没事儿,就是,就是……”
“就是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您这儿了……”弘皙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委屈,有些歉疚,“侄儿知道如今不该来,莫要平白,平白牵累了您……”
胤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前少年本也是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未经世事的太平公子,一朝骤变,从万人之上到阶下之囚,多少人坦途被生生折断,沉吟半晌,竟只能叹息一声。
“阿玛早年说过,一旦有事……叔王……叔王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