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城往事——纳兰炎跖

作者:纳兰炎跖  录入:06-18

“阿嚏!”

“说,你们这是怎么照顾他的,我昨晚不过是出去了一宿,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沈墨坐在床边被床上的人紧握着手,怒斥着床下跪着的几个下人。

“奴,奴才知错了少爷,是奴才不好,没看好公子让他受寒了。”床下的一个胆小的小厮很害怕沈墨的责罚,抖着身体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墨,我觉得好冷哦,阿嚏……”床上的人缠着沈墨的手臂依偎在他的肩头,原是含玉昨个儿晚上泡澡泡得睡着了,水凉了才从浴桶里出来,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沈墨搂着那个正在跟自己撒娇的美人扫了一眼垂头同别人一起跪在床下的苏连城,道:“我知道昨个儿晚上是你伺候含玉沐浴的,你这奴才是怎么做的,竟看他泡了冷水也不叫醒他。”

苏连城依旧是垂着头没有说话,沈墨以为他是不甘心被责骂犟脾气又上来了,开始不理人了。

“阿嚏,墨,他一定是成心的,想让人家生病……阿嚏!”含玉不依不饶地继续撒娇,“墨你就责罚他嘛,就……罚他把一直烧热水直到把瑶池给填满。”

这瑶池可是有池塘一般大小呢,平时若是沈墨要洗澡定是要叫上四五个小厮一起烧水轮流加水的,要是只靠苏连城一个人,恐怕难以完成。

沈墨又看了眼地上的苏连城,见他仍是不声不响地样子,想了想,便道:“那便这样吧。”说罢又安慰了一番喷嚏打个不停的含玉,甩了个袖就往门外走去。

地上的小厮们见沈墨走了便也起了身,唯独留下苏连城还是低着头跪在那里迟迟没有起来。

含玉撇一眼地上唯一跪着的人道:“喂,你怎么还不走。”

苏连城就这样跪了又跪了一会儿才将自己的头抬了起来,消瘦惨白的脸上泛起了两坨不同寻常的红晕。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捂着有些胀痛的膝盖不停地抖着双腿,明明是想转身走出房去却怎么也使唤不动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出了烤着火炉温暖如春的房间,感觉一下子进入了冰天动地,刺骨的寒风无情地钻进他的衣服里,他却不得停下了,继续一步一步,挪向柴房……

第十四章

昨夜的雪下得不大,却也是飘了半宿,现下地上结了层霜,一脚踩上去又湿又滑。

苏连城昏昏沉沉地烧了热水,一桶一桶地往往瑶池那边运,可恨那沈墨只关心他的含玉染了小小的风寒,却不知道他昨夜在门外冰冷的阶梯上蹲了半宿也是病得不轻。就他这副弱不禁风的少爷身子,不病才是怪了呢。

一边的绿袖定是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就要抢苏连城手里的水桶,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还没等绿袖碰到那水桶提手就被一个小厮给靠开了手,苏连城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原是一直跟着含玉,昨夜里催他烧水的小厮。

“阿财你这是做什么,没瞧见公子不舒服了么!”绿袖捏着自己被碰到的手瞪着那个小厮。

只见那小厮切了一声,不屑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如今府里的公子只有含玉公子一个,别瞎嚷嚷,”瞟了一脸苏连城,揶揄道,“谁叫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失了宠还想翻身?啧啧,绿袖啊,我说你这丫头也呆府里够久了吧,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也不懂?”说罢便咂着嘴走了。

“我呸!读过点书了不得啊!良禽?畜生吧!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绿袖朝着那小厮的背影啐了一口大骂了起来,谁不晓得这阿财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当初公子得宠的时候死命地想巴结公子,如今又是成了那百香楼小倌的走狗,呸,真是下贱。

苏连城听不太清楚眼前的这两人在争些什么,现下他不光是眼睛有些糊涂,连耳朵里也是闷闷的一片,但他也知道那个小厮是在说他坏话,绿袖帮着他要与那人吵。

放下手中的水桶,苏连城拉了一把正要追上去跟人家理论的绿袖,弱弱道:“绿袖别跟他争了,罚就罚吧,我如今还有什么苦是没吃过的。”这明摆了是沈墨与含玉要为难他,若是这回没能罚到他,那肯定还有下回,不就是拿热水把那浴池灌满么,别让那沈墨小瞧了自己的耐力。

苏连城想着咬牙又将那水桶提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将那桶里的热水晃出了一半才站稳,吸了口气继续要往瑶池走去。

“公子,就你这样烧一桶又晃掉半桶的何时才能将那瑶池水装满啊,还是我……”绿袖忙是要去扶苏连城,却被他躲了过去。

“呵呵,丫头你可别忘了,我好歹是个男人,这么点事就叫苦喊累的像什么样。”

“可是……”

“好了,你就去给我煮点姜茶什么的帮我去去寒,待在寒秋院里等我回来吧。”

“哦……公子那你小心点……”绿袖红着眼圈哽咽了,望着苏连城佝偻着徐徐挪动的身影,硬是忍住了眼泪……

知春院。

沈墨端坐在书房里却是无心看账,两眼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像是想要把它看穿了。

最近可是把苏连城给折腾惨了呢,先是带了个他不愿见的小倌回家当着他的面调情,然后又是配合着那个小倌羞辱了他,今天早上更是为了别人而责罚了他。

这样会不会有点过分了……

不!就是要这样,让他感到孤单,感到无助,让他知道他苏连城除了我沈墨就在也没有别的依靠。

想着,沈墨原本柔软下来的眼神一下子又坚定了起来。

其实在把含玉接来的那天他就知道苏连城在百香楼里还经历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苏连城的身体会在短时间内变得这么敏感,那日晚上的确是自己气疯了,才瞎想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来。但苏连城为了个女人跟别人出手不假,第二日理直气壮地跟自己争吵也不假,最后他竟然还把自己的脸划破了……他以为自己是因为他那张脸才要他的么?他把他看成了什么人了!那道伤划在了苏连城的脸上,却痛在了他的心里,他只以为自己是为了上床而上床,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他忍了多久……是时候要让他知道没了自己的照顾会是什么样,为了别人中伤喜爱他的人是怎么样的感觉!如果苏连城对他也有那样的心思的话……

呵呵,如今被折磨的何止是苏连城一人呢,被逼着折磨他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煎熬……

“嗵”地一声响,苏连城连人带桶地摔在了地上,虽然他已经走得够小心了,却还是在湿漉漉的霜地上打了滑,热水泼在了他的腿上,烫得他抱着双腿在满是冰霜的地上打滚。

这是最后一桶热水了,搬了半天终于是要挺过去了,却没想到体力不支软了下脚,水撒了不说还烫伤了脚。

撩起不算太厚的棉裤看了下自己的腿,昨夜里膝盖已是被冻得发青了,被热水一烫又是红了起来。这一冷一烫的冰火两重天把苏连城的膝盖弄得红肿不堪,轻轻地用掌心按了它们一下,却是“嘶”地一声叫了出来。

放下已经湿透的棉裤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挪了小小地一步,关节那边便传来钻心的痛楚。

苏连城再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咸咸的泪水划过脸上因为寒冷而又裂开的伤口火辣辣的。他是最怕痛的了,以前自己受了点小伤就有得是人围着自己团团转,如今是没人再来把自己捧在掌心里当宝了,哭得再可怜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也不想想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角色,不过是靠了一张卖身契在这沈府里苟且偷生。

先是做了沈墨的暖床又是被贬成了小厮,没了自由没了自尊,这样活着真是悲哀。他不是很怕死,若是爽快地给他一刀子他倒也死得乐意!可是……没人会来杀他,他自己又是怕疼下不了手,最怕的就是在寒冷和饥饿的折磨中感受生命的流失……这样的恐惧,是他最无法接受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忍气吞声地活,这点伤痛,总好过横尸街头。更何况寒秋院里还有个绿袖煮了热乎乎的姜茶等他喝,他又怎么能轻易地倒下。

想着苏连城忍了断骨般的痛重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痛得钻心,却一下一下走得坚定,脸上的泪仍是不住地淌,没有闲暇去擦它,任是寒风将它凝成冰霜。

还差一桶了不是么,还差一桶,这回便是熬过去了……

沈墨算好了时间便披了件裘袍往瑶池走去,差不多三四个时辰过去了,苏连城再慢也应该将那瑶池的水灌满了。

瑶池。

苏连城拼了命地提了那最后一桶水过来,一进瑶池,却见那人已经脱了外衣泡在了池里,沉着张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躲开他漠然的眼神,苏连城倒了最后一桶水就要走,却被沈墨突如其来地抓住了手腕,水桶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漂在了池里。

沈墨抓着他的手越收越紧,猛得将人扯进池里,热水再次漫过苏连城已经冻僵的膝盖,惹得他痛得呲牙咧嘴。

沈墨以为是自己捏痛了他,稍稍放松了手里的力道,却在下一秒抓得更紧了。

苏连城似乎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手和腿都痛得无法忍受,吃痛地叫了出来。

“知道痛了么?”沈墨的眼里闪过一丝波澜,“知道苦了么?”

苏连城忙是点了点头,脑袋沉得不像话,仿佛下一秒就要坠下来了一样。

沈墨很满意他无声的回答,瞬间松了手上的力气,又道,“那你还敢再与我作对么?”

苏连城摇了摇头,这回是闭了眼,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

沈墨的嘴角微微上提了一下,想了想实在是忍不住吻上了苏连城的唇,才刚点上却又被对方躲开了。

原以为是苏连城又要反抗了,却不想他闭了眼缓缓地沉了下去,整个人软在池中,脸色苍白得吓人。

水面上漂起了一缕缕地血丝,沈墨脸色一变,拦腰就将苏连城打横抱起上了池岸,低头一看,只瞧那人腿部的棉裤被染成了红色,滴答滴答,滴着混合着血液的池水。

“来人!来人!”

……

第十五章

“江郎中,他怎么样了。”

“苏公子本就体弱,这回是烧得严重了些,但只要卧床休息按时服药,不出半月就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再晚一天这膝盖就坏死了,所幸及时,不至于削骨,但公子的腿怕是不行了,就算膝盖长好了,日后也不能跑跳,更不能负压了。”

“那……他要多久才能重新站起来。”

“这要看造化了,可能只需几月,或者几年,或者……永远也站不起来。”

永远也站不起来……

永远……

“不要!”沈墨从梦中惊醒,额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抬头只见苏连城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绵长而安稳。伸手摸了一下他红得异常的脸,还是烧得很厉害。

“大少爷您先回知春院吧,这里就由奴婢来照顾吧。”绿袖端了盆冷水进来,绞了条手巾盖在苏连城滚烫的额头上,对坐在床边正伏在床沿上的沈墨说道。

“无妨,我今晚不走了。”沈墨依旧是伏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苏连城,像是怕他会突然不见了一样。

“是,少爷。”绿袖转身又从桌子上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来,道,“少爷,药不烫了,该给公子喂药了。”

“我来吧。”沈墨说着伸出右手接过了绿袖递过来的药,刚想伸出左手去拿瓷勺,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被牢牢地禁锢住了。

低头一看,是苏连城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左手,时间长了竟然被他握麻了。想起白天的时候他似乎是痛得不行了,昏迷中还紧皱着眉头,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他,竟然抓到了现在还不肯放开。

呵,真是像及了你那倔脾气。

“还是你喂吧。”沈墨将手里的碗又递给了绿袖,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将苏连城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中。

苏连城依旧是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被绿袖摇醒了,又迷迷糊糊地被灌了药,当中还被呛了一口,接着又是迷迷糊糊地睡下了,闭了眼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昏睡。

夜深了。

绿袖拿了件披风给沈墨披上后就被沈墨遣了回去,出门前绿袖回头看了眼满脸疲惫却仍是守着苏连城不放的沈墨,心里叹了一句,早知道心里放不下这个人,又何苦逼自己去折腾他,最后又是折磨自己呢?哎……

沈墨只是静静地看着苏连城的睡颜,脸上的伤倒是淡了许多,却还是有了条浅浅的印子。看着这伤又低头往他膝盖的地方看去,想起了白天江郎中对他说的话,猛然间觉得鼻子有点泛酸。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明明只是想让你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明明……是想将你照顾得好些,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沈墨吸了下鼻子轻咳了一下,红着眼眶没有流泪,心里却痛如蛇咬。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他只是希望苏连城能够乖乖地呆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

苏连城不知道沈墨在一边默默地沉思,嘟囔了一句动了动身体,露出了半个肩膀在外面。

沈墨回神叹了口气,只得松开一只手,帮他掖好被子。伏在被子上的手摸到了一个突起的硬物,将它摸了出来,原来是苏连城挂在脖子上的玉哨子。

看着这玉哨子沈墨又是一阵沉思,不知道这苏连城有没有想起来有关这玉哨子的事。

关于这玉哨子的事,说来话还不短。

想当初他沈墨还不是什么沈家大少爷,别说吃什么山珍海味了,就连一天三餐都得不到保证。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爹拿去上皇城赶考了,说是考不上便不回来,家里只剩下娘、姐姐,还有他三个人。娘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挣不了大钱,又要带着两个孩子,不能去别的府里做工,只能帮别人洗洗衣服缝补东西挣点小钱。沈墨和姐姐每天只能喝些稀饭吃点菜渣,在街上看到别人吃热乎乎的肉馒头总是很羡慕。有一回家里是连稀饭也喝不上了,沈墨饿得直哭,娘就把他搂在怀里,说,别哭,别哭,等你爹金榜提名做了大官风风光光地回来,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买。

就这样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沈墨六岁那年,他爹终于回来了,他真的考上了金榜,回泾城做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官。新县官上任的时候泾城里很是热闹,百姓们都跑去街上看了,沈墨也跟着姐姐一起挤在人群中。只瞧他爹衣冠楚楚地骑着大马很是神气,后面跟着两排人举着大牌子开道,能多威风就有多威风,很少人能认出他就是当年丢了老婆孩子一人去赶考的穷酸秀才。沈墨和姐姐欢呼雀跃地挤到了人群的最前端,开心地大叫着,爹,爹!本以为爹见到他会高兴地将他举到大马上,却不想这原本神采熠熠的人顿时变了脸色,身后一顶软轿中探出一个梳着高髻穿着华丽的妇人问,是谁家的孩子在那喊呐。沈墨爹回头讪讪地对那妇人笑道,没什么,只是小孩不懂事乱认爹爹罢了,夫人你快坐好罢。

当天晚上沈墨和姐姐都睡下了,忽然听见了争吵声,沈墨便醒来开了条门缝偷偷地躲在门后看。只见他爹穿了一身华服站在院子里,娘坐在地上大哭。

后来沈墨便知道他爹是真的不要他们了,他在皇城里的时候娶了一个大官的女儿做夫人,带着她一起回到了泾城。这大官的女儿凶得很,认为自己下嫁给一个小小县官是受了委屈,沈墨他爹只能事事顺着她,更不敢告诉她自己早就有了一对儿女。于是,即使他爹回了泾城,他们仍旧过着和以前一样清苦的日子,他娘更是一振不起,养家的担子竟是全落在了年长他几岁的姐姐身上。

推书 20234-04-10 :疼痛之爱——残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