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你今天还有身体检查,别忘了去诊疗室报到。”
可惜亚特兰的作态根本没被站在门外的中年人看在眼里,在他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人鱼医生开口,感慨正主醒来他这个失败品人鱼终于不用被一群人鱼医生关注的亚特兰立刻矮下了几分,带着一身灰暗的气息颓丧地离开。
人鱼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人鱼医生,不管是改造人鱼、实验人鱼还是自然人鱼,总是想方设法地避免人鱼医生的检查。早已习惯被人鱼这么对待的医生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看来这位有着医师执照的半同行也同样避免不了这种情况。
打开自己的记录夹走进人鱼所在的室内,中年人看向躺在床上的正主:“小人鱼,你居然还有闲心笑别人。”
被点名的邱海飞笑得更欢畅了:“哎呀,朴医生根本就是故意的吧,欺负小朋友很好玩?”
“这点你不是更清楚?”看了看吊瓶中的液体刻度,朴英滑动调节开关调整软管的滴液速度。透明的液体可见地加快了滴速,通过半透明的软管流入邱海飞的血管。
“痛痛痛痛痛。”邱海飞皱起了一张脸,静脉暴胀,青色的血管如虬龙一般纠结在手背上。
“你会痛?”吊瓶的液体到达需要的刻度,朴英从一旁的手推车上抽出一支试管,小心翼翼地用针管抽出一些金色的原液,打入到吊瓶中:“在自己尾巴上开天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
“那部位虽然神经末梢和血管不多,但也不到完全没有的地步。你倒是狠,那么大个窟窿都能抓下去。”金色原液融到吊瓶的液体中,将原本透明的液体染成淡淡的金色。这时朴英才再次滑动软管上的开关,由着那液体恢复到原本的滴速:“按照人鱼保护法令,婚姻期间人鱼受到C级以上伤害,繁衍者就会被取消照顾人鱼的资格。恭喜,回到主星后你可以开始准备离婚了。”
“呃。”邱海飞打了个嗝,不可置信地看着熟悉的人鱼医生:“我这伤和徐莫应没关系吧?那时候他至少离我有20公里远。”
“你只要伤了就和他有关系,哪怕他当时在另一个星球。”低头用纯水清洗针管的人鱼医生平淡地说着,“作为繁衍者,在人鱼需要保护的时候不在身边就是最大的错误。”
“真……霸王。”
“你有意见?”朴英斜过眼来看着邱海飞,金色人鱼突然患上了面部官能失调症,一张笑脸僵硬得有够难看。
“那徐莫应他……?”
“那个倒霉的繁衍者啊,”擦干自己的双手,朴英坐到邱海飞床伴,用剪刀细心剪开鱼尾上包裹的绷带:“据说为了救某个没事在自己身上开天窗的人鱼,挟持同僚,抢劫军用机甲。现在正被军部押着,可能回到主星后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一阵静默,病房中只有医用剪剪开绷带的轻微嚓嚓声,半晌才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开玩笑的吧?”
人鱼医生专心地剪着手下的绷带,每剪开一层就会用镊子将绷带从开口处揭开以便继续去剪下一层。随着绷带一层层揭开,绷带的颜色也从白色慢慢变成黄色,直至被血浸渗的红色。揭到最后的几层,镊子已经有了明显的拉扯感。朴英取过温水,用浸水的纱布团小心点按着粘结的地方,一边软化被血液粘连住的地方,一边用镊子轻轻拉扯。直到最后一层绷带被拉离人鱼的尾部,转身更换用具的医生才出声:“嗯,开玩笑的。”
一口气被憋在胸口,导致邱海飞呛咳个不停。怨念地瞪着背对着他的中年人,一双金色的眼睛微微泛红:“朴医生,你这种性格真讨厌。丞哥当初嫁给你一定是不知道你的原形。”
朴英的人鱼叫蓝丞,是蓝迪所长的独子,也是蓝迪手中第一条实验人鱼。最初的调制实验并不顺利,几乎失败了一半的实验导致蓝丞七情俱失,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冰美人。
“如果你大哥真能知道讨厌是什么就好了。”朴英因自己的想象失神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着手下的动作。
绿色的药膜被轻轻刮下,仅仅留下靠近肌肤的一层。透过半透明的药膜可以看见底下的创口因为挖掉了腐肉比起刚受伤的时候扩大了几圈,一个深深的血洞在金色的鱼尾上显得十分狰狞。
拖过一旁的红外线理疗仪,人鱼医生调整了下灯光的角度,让红色的光源可以聚集在伤口上。绿色药膜在远红外线的照射下以可见的速度被肌肤吸收,在被吸收完之前,朴英又再敷上了一层。
整整二十分钟,就在药膜不停地被敷上吸收中度过。等到理疗仪被关上,朴英再次将药膜厚厚地敷上鱼尾,然后用绷带裹了起来。
“你既然醒了,那么一些注意事项我就交代一下。”在记录夹中写了几笔,朴英抬起头来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人鱼:“不许起床,禁止进食。每过半小时会有人进来替你翻身,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你可以交代他——但是不许提多余的事情!”
“什么是多余的事情?”邱海飞眨了眨眼。
“需要我提醒你吗?”朴英一副“我已经看透你”的表情,“你现在是静养阶段,所有的能量必须一点不差地用来修复伤口。所以把你那有些小聪明的大脑给我停下,别想些不该想的事情。”
“我配合的话,在回主星前可以将我的受伤程度降到C级以下吗?”
朴英古怪地看着邱海飞:“我以为你不喜欢你的繁衍者。”
金色人鱼将自己陷在枕头里,轻轻笑着:“我没什么不喜欢的人。”
仔细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鱼,朴英了然地挑挑眉:“要将受伤程度降到C级以下,以现在的治疗方案是办不到的。”
“那么就换方案。”邱海飞没有考虑就下了决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需要一些实验样本。”人鱼医生眼中闪过狂热的光:“人鱼的,或者是海妖的,活体组织样本。”
人鱼的,或者是海妖的,活体?还不如直接说是需要他的身体组织样本。
“我以为你们已经有样本了?”难道没有在他手术的过程中取样吗?人鱼基地的医生什么时候办事这么规矩了?
“血液、肌肉组织和鳞片已经有了。”人鱼医生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愧疚,“还需要一些变异位置的样本。”
“需要的量很多。”这句话终于说出了为什么这次取样需要邱海飞同意。
“要什么?”
“鳍,还有指甲,全部的。”比划了一下尾鳍、侧鳍和手指的位置,朴英说明了“全部”是什么意思。
“你想把我变成一条秃尾巴的人鱼?”邱海飞皱眉,下半身是一条肉棍的想象太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了。
“不,我们会留下你原来的鱼尾的长度,多余出来的那部分我们都要。”人鱼医生表示他们没有那么贪心。邱海飞现在的鱼鳍长度有一米五,而原来的鱼尾长度在半米左右。他们只需要拿走其中的三分之二,十分合适的长度不是吗?
“鱼鳍和软骨损伤可以在后续的伤口治疗过程中修复,不会影响你复原后的行动。”
好吧,这个长度确实很合适。邱海飞点头同意:“将补充协议拿来吧,我会签字。”
120、过往
邱海飞同朴英订下协议的时候,徐莫应在军事基地里虽然没像坏心的人鱼医生说得那样过上被看押候审的日子,也在半禁闭思过中。
飞行中队的霍队长承担了让文职参谋驾驶机甲的大部分责任,但身为当时唯一在场的参谋,丢下部队私自行动,这种因私废公的行为是大忌,必须得记大过。
这个错误或许会因为人鱼参谋被救回而酌情处理,但不会因为有同僚替你辩护而减轻。
“头儿醒了。”楚天歌找到正在休憩区无目的闲逛的徐莫应,这个一直表现得很沉稳的年轻人露岀了明显的轻松情绪。
虽然他们家邱队一向不着调,布置作业也喜欢下陷阱,最喜欢看到领会错他意思的见习参谋们苦着脸做体能训练,还美其名曰“脑力不够就用体力补”。但从军事学院毕业的新兵中间一直暗自有着比较,跟着邱队的这一年,他们这班人的进步有目共睹,远超了其他参谋部的同期新兵。
虽然他们这些表现出色的新兵在徐“代”队长手下过得生不如死,但6号舰的参谋长对于他们能够挺过徐莫应中尉的机械化操练还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现在,他们的队长终于回来了。虽然还在人鱼基地里,虽然还需要进行深度治疗,但他们这一班人总算是定下了心,有了主心骨。
想到自己刚刚接到的通信以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楚天歌也不管这位前“代”队长的反应,脚步轻快向参谋部会议室走去。
邱队在切断通信前可是布置了任务给他们,时间比较紧呐。
醒了……
徐莫应看着青年飞快转身离开,说不清楚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心情。
就好像把邱海飞送进人鱼转化舱后的三年,收到蓝迪所长发来通信的时候,他其实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明明刻意去遗忘,却在得到那个人的消息时,过往的一切骤然变得清晰,仿佛从来都没有中间空缺的三年一样。
那种茫然无措连挣扎都不能的绝望远比需要承担的责任更让他崩溃。
所以他当时想要自首。
如果真的无法赢过那个男人,那么他认输。积分也好,信用点也好,在做出要把对方变成人鱼的决定前,他就赌上了一切。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没有赢家的赌博,在毁掉邱海飞的人生同时,也会毁掉他自己的前途。
但邱海飞阻止了他。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刚刚完成转化的男人在踏上主星的土地前就全盘接管了事件的后续发展。轻易自然得就像左手握住右手,那般的天经地义。
掀起的舆论潮,狗血的爱情故事,甚至一些和帝国上将间的幕后交易,邱海飞秉持着自身的喜好将事情推向双赢的地步。
那个人一向不喜欢将事情做绝,即使他本身是个真的绝情的人。
自嘲地笑笑,徐莫应感觉到眼眶有些发热。
“徐中尉,进来玩玩呗。”射击场的管理人对着徐莫应招手。生活区不止有游艺场,还有各种擂台赛区,这个有着人鱼的徐中尉不知被人挑战了多少次,是各个赛区管理人员眼中的红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军舰上的娱乐设施就那么几种,多数还是和军人的训练相关的项目。即使知道徐中尉是最凶悍的机甲部队成员,但借助各种机械可以最大限度地拉平两人间的体能差,又有多少人能够克制将这个幸福得让人嫉妒的机甲队长揍成猪头的愿望呢?
所以各个赛区的管理人也都熟识了这个近身搏击和远程射击同样厉害的中尉。
徐莫应看看对方,又抬头看了看赛馆的招牌,最后还是摇摇头:“不了,今天不在状态。”
“没事,不玩进来坐坐也好。”管理人站起来,高壮的身躯挟带着慑人的气势从场馆内走了出来。这人退役前是王牌阻击手,退役后也没结婚,一直在后勤部队混着。虽然懒散了多年,但是身为王牌的骄傲还在,平日里窝在场馆里就好像当初埋伏在射击点一样让人忽视,但一站到面前就好像离枪的子弹一样凌厉迫人。
这样的人徐莫应看到过很多。
三岁摸枪、五岁拆枪、八岁就开始射飞靶的徐莫应从小就是在这样的人群中成长起来的。
身为徐上将的侄子,徐家唯一的继承人,徐莫应的教官都是军队的佼佼者,那种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和骄傲就好像深深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多少次射击姿势偏差而造成骨节红肿错位,多少次突击中因反应不够而变得皮开肉绽,多少次对抗中身体因力度不够或过大而摔倒再爬起。小小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训练中慢慢变得沉稳而安静,就像炭中火,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他是徐家的继承人,是延续徐家骄傲的人。他可以是最强单兵,可以是特战队队长,甚至是集团军指挥官,唯独不该是参谋。他应该直面战场,而不是将战争当做一串计算的数字,在后方数着谁的目数多。
如果他没有遇到邱海飞的话……
15岁那年的春天,是一切改变的初点。
那一年少年们刚刚完成繁衍者和鱼苗的筛选,正是学会不舍和分离的时候。为了补充成为鱼苗而离开学院的学生名额,学院在春天特别提前招收了一批学员。
邱海飞就是那时进入学院的特招生。
徐莫应还记得领了迎新任务的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
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一群背着背包的少年闹哄哄地从校车上挤下来,大声叫唤满脸期待,带着身为各个地区佼佼者的自信和骄傲。
邱海飞就混杂在那群少年中间,黑眼睛安静地观察着周围,间或和身边的人说上两句,表情柔和而安详。
当时徐莫应就觉得,那个少年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他更应该去文学院或者医学院,而不是到这个与他本身气质格格不入的军事初级学院。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明显,那个少年迎着视线看了过来。微微泛青的眼白使那双眼睛显得更加黝黑,就像黑珍珠一样镶嵌在清秀俊朗的脸上。
少年看着徐莫应,带着些许疑惑。然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毫无预兆地展开了笑容。
那笑容干净得像一夜萌出绿芽的春柳一样,清新而朝气。
这是徐莫应对这位新生的第一印象,虽然并没有维持很久,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依然左右了他对邱海飞所做的一些事情的看法。
邱海飞在这群新生中并不是最突出的——他行走的位置在中间偏后一些,微微偏着头和同行的人小声地聊天。视线很收敛,总是在对方的眼下和唇上的范围里移动,既不张扬也不谦卑。
但如果再认真些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走在他前方或后方的人都会更接近他一些。以致于在走了一段时间后,原本走在最前方的那几个人和他们拉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而走在后面的人则是更靠近了邱海飞所在的那个群体,隐隐有着以邱海飞为中心的样子。
是个很厉害的新生——这是徐莫应对邱海飞的第二印象。
带领新生办好手续、领完校服、分配完宿舍后,完成任务的徐莫应刚要离开,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了他——“徐学长,那里是人鱼公子们的别墅区吗?”
少年的身体修长而纤细,手臂舒展着指向小树林后面隐隐绰绰的建筑物。笑容依然干净,让人提不起一丝警戒。
“是的。”徐莫应点头,着重提点了一下得到答案而变得激动嘈杂的新生们:“没事别到那里去,如果被人鱼公子们投诉骚扰的话,是会被直接退学的。”
后果很严重,所以激动的新生们立刻收敛起了张扬的态度。唯有那个提出问提的少年,由始至终都轻轻笑着,就像一条柳枝,在荡起涟漪后依旧静静地垂在那里。
有幻想但是懂克制的少年——这第三印象虽然很快就被那柳枝般的少年自己打破了,但当时徐莫应确实是这么想的。
在通往人鱼公子别墅区的小树林里再次看到这个春柳般的少年的时候,对方正背着金发的人鱼公子从校外溜回来。人鱼公子不伦不类的衣服和两人凌乱的头发,以及脏兮兮的脸蛋,让徐莫应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什么时候人鱼公子也这么不在意形象了?什么时候未婚的繁衍者和非血缘关系的人鱼公子可以这么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