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约了明天的拜访,一起用过午饭后各自回了房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憋闷着的小生跟着余吉天回房后,总算把话说了出来:“天哥,你直接去乐州的话,这些东西要怎么办啊?”
看着小生把包袱重重放到桌上,余吉天用右手食指摩挲着嘴巴左手沉重地拍到他肩上,意味深长地说:“小生啊,你要知道,天哥一直把你当做左右手。”
“哈?”
“去取笔墨来。”
“啊?哦。”
小生乖乖拿了笔墨纸砚给他摆在桌上,他已经习惯了余吉天偶尔的意义不明,只要当成代沟就好了。余吉天抬手倚马千言笔里春秋,几盏茶功夫就写好了两封厚厚的公文。他左手拍着包袱右手把封好的信交给小生,说:“信你去交给这两位知县大人,他们若同意你就将账簿拿出来,他们看不懂也不勉强。”
小生接过塞进包袱里拴好说:“那我就去过再和你会合。”
“不,你拿到他们誊好的账簿就回京交给曹丞相,之后再来乐州找我也不迟。”
“哦,那我要不要也先等这位刘知县誊好再去?”
“不用,我会安排,你早点儿去会了那两位知县才好。”
“那我现在就走。”小生提起包袱就要出门,虽然跟余吉天偶尔沟通不良但小生是很听话的。
“等等等等,”余吉天忙拉住这急性子,“去叫上你两个兄弟一起走。这一去有些距离,在路上要谨慎些。”
“哦,知道了。”
“揣好你令牌!”余吉天对已经在门外的小生提高音了量。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啰嗦。
“哦!”小生在楼道上喊回来。
小生走后,余吉天也再次出了门。这次他一身常服也轻易就进得后衙,仆从将他引至刘知府的私院前,然后快步走近闭着的主屋门通传了一声便退下了。余吉天走近,房门立刻大开,也是一身常服的刘越恭敬地将他引进门。进门就见厅堂上座坐着一位白衣人,正是昨晚的琴师刘越的爹,椅脚旁边还放着一盆水。
余吉天稍一惊诧便满脸歉意拱手道:“本官冒昧了,请刘先生莫见怪。”
刘良言昨晚问了刘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自是格外客气回礼道:“余大人言重了,鄙人不便门前相迎,才是望大人莫怪。”刘良言要倾身,刘越连忙迈上前搀扶,余吉天也迅速制止了他:“刘先生不必多礼,请坐请坐。”然后顺势坐在了左下手。
“刘越,给余大人看茶。”刘良言软语吩咐,刘越点头出了门。
“其实本官原想明日来拜访刘先生,此次正是来告知刘知县。未想贸然相遇,失礼失礼。”这种距离下余吉天总算看清了这位琴师的样貌,整体清瘦鬓发花白,面上无须皱纹不多,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忽然想到颜宝那声“可惜”。
“得余大人抬爱是鄙人之幸,何来失礼之说,余大人切勿多礼才是。不知余大人是何事用得着鄙人?难不成是刘越惹了什……”刘良言注意到昨天刘越便有些不对劲,今天刘越见过这位余大人之后更是情绪有异,他这儿子又什么都不说,于是很是担心他做了什么得罪官的事。
“爹,孩儿自是不会惹什么官非的。您勿要担心。”从门外接了仆人奉来的茶就三两步迈进来的刘越抢着出声,打断了正要开口的余大人。他放茶杯时微微看向余吉天满眼请求,余吉天了然微笑道:“刘先生过虑了,刘知县好得很,本官实是慕名而来并无他意。”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刘越偷偷松了口气。
刘良言也放下心,但不确定道:“鄙人庸才,大人如此抬举鄙人受宠若惊,不知……”
“刘先生过谦了,段县县民皆传刘先生精通音律,本官也是有所见闻。本官颇喜此道却毫无资质,此次特来求教一二。”这真不是余吉天谦虚,他听曲子虽然入耳不忘但对乐理却一窍不通,看着乐谱就头大,因此连带对演奏都减了兴趣。
刘良言听了打心底开心,满面笑容拱手道:“原来余大人乃知音,鄙人,鄙人随时恭候余大人。”
余吉天笑笑拱手:“多谢刘先生,只是本官虽有心但奈何公职在身未敢久留,只望得闻先生亲奏满意之作也好一饱耳福,他日得假一定再次登门造访。”
“自然自然,余大人无需多虑,鄙人乐意为余大人现拙。刘越,快去取琴来。”这人说风就是雨,余吉天连忙阻止他:“刘先生莫急,本官原就打算明日再拜访的,而且与本官同行的颜大人也有意一赏先生琴艺,以故我二人明日当再来叨扰,刘先生莫嫌才是。”
“余大人哪里话?折煞鄙人了。只是如此也好,那鄙人就恭候二位大人明日大驾光临,为大人献奏拙作。”
“那便有劳刘先生了,本官先行告辞。”余吉天起身出门。
真是够了,是谁规定两个人说话要这么纠结的?余吉天终于出了私院,心里对刚才的对话颇有微词,他也不想自己不也说得那么溜。
刘越跟在他后面到了后衙庭院后便出声道:“余大人请入内喝茶。”他当然不会真当余吉天就是来说先前那一通无用的,心知应该还是早上的事。余吉天转身站定,探究意味地看着眼前人道:“刘大人不必麻烦了,本官想起有件事希望大人能代劳。”
“余大人尽管吩咐,下官必当竭尽所能。”刘越低头默默祈祷他不要说什么有难度的事才好。
“本官此行事繁,明日拜访过刘老先生后便要启程,恐不能及时将大人誊毕的账册呈交……”
“余大人放心,将账册呈交尚书府本是下官的分内之事,而如今情况特殊,下官自是应当亲自将之呈递刑部的。”
余吉天笑,朝刘越一拱手:“有劳刘大人了。”
“下官职责所在。”刘越躬身九十度将余大人送出了府衙。
又走到街上,余吉天用扇子挡着稍西偏的炎炎烈日,看着白晃晃的道路行人,心里有些难明的思绪捉摸不定,似乎自己在做些多余的事又不甚明朗。忽又想起刚才进门时,刘越应该是在给刘良言的脚做什么,不是县民过誉,这刘越倒真是很有孝心的人。可孝心归孝心,贪心归贪心,人心总是复杂的。想到贪心,就想到颜宝,这人大概从进朝堂那天开始就注定是个贪官吧……他……现在应该在柳宅。
余吉天叫了顶轿子便往柳宅方向去了。
第九章
这宅子是柳远在京城外离得最近的一处产业,并不大也不显眼,只是个普通的两进三合带池塘偏院,就落在段县较繁华的住宅区一角。宅子常年关门闭户下人不多,据说这里是柳大人休假的地方。
颜宝坐在柳宅主屋上座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宅子里值钱的东西几乎都搜了出来打包装箱准备送京了,但他总觉得不痛快,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但什么不对又说不清楚。只是按照各种线索推断,这柳宅不该这么简单,多无聊,谁没事买个宅子放着玩的,又不是艺术品。
这时他抬眼看见了余吉天,那人摇着扇子穿过中庭的大箱小箱走了过来,颜宝挪了挪正并未起身。
余吉天进门也懒得虚礼笑嘻嘻拱手叫了声“颜大人”就坐到颜宝旁边,“颜大人已收拾妥当了?”“托余大人福。”颜宝随便答了句,他现在烦着没心情理面前那多余的人,回得很是不痛不痒。
余吉天是什么人,脸皮城墙厚的人,所以他依旧笑嘻嘻地说:“听闻这宅子是柳大人的休假之地,定然是个不凡的,颜大人可愿同游?”颜宝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摆摆手道:“余大人请便,本官就不奉陪了。”心里却恼火“这么大点儿地就差掘地三尺了,还看。”
余吉天也不强求起身出了门在宅子里到处逛。
颜宝呆在椅子上走神,那个当了十年官的,满肚子弯弯绕,大概也知道这柳宅有猫腻,还“同游”呢。颜宝也是当了好几年的文官了的,也学了不少含沙射影阳奉阴违,但是学了也不代表喜欢啊!他出身将军家庭,后来浸淫过几年侯门,然后又跑到军营去才回的京,当着文官到现在他终究还是个军官的本质,实在无法像余吉天那样。
往骨子里说,颜宝其实就是颜家兄弟那一类的,是个直性子,什么事都往脸上搁。初入朝堂那一年他很是吃了些哑巴亏,后来就遇上了余吉天,要说这人吧是没怎么针对自己的,但事事掣肘得很莫名地纠缠不休,可恨起来那是,真可恨!
他在这边想,不多会儿,小周来汇报说收拾完毕,然后告知已经申时末了,准备走人才想起还有一个来“参观”的,正在等与不等的踌躇间,那笑着的人就晃了进来。颜宝常常看不懂余吉天的心思,但是这时他觉得那人在疑惑,于是故意道:“余大人可游览得尽兴?”
余吉天当是没听到,边进边说“颜大人似要走了”,走到上座却突地停了下来,没有落座。
颜宝抬头看他,见他盯着背后的墙上下左右地打量,于是也站起来看看,白墙一面,正要问,却见那笑得露了牙的人对自己招手。
下意识地不动,颜宝就不想顺了他的意,特别是那人笑得高兴的时候。余吉天却伸手来拉他,语气开心道:“颜大人,本官不会做什么的,您来这边看看。”颜宝一窘,没想被看穿了心思,只好跟着他走进右手的书房。一直走到底,颜宝也发现了异样,他看向余吉天,那人还是笑嘻嘻装模作样地摇扇子。
书房纵深比正厅要长。
没想到余吉天绕着房子外转也能察觉到这约两尺的差距,颜宝微微斜了一眼旁边这“无能的清官”。
命人移开靠墙的大架柜,后面仍然只是一面墙。
颜宝看向余吉天,用眼神问这种的你会不会?余吉天下巴抵在扇子上摇头,这个不会。托他那把《天工开物》也塞到他启蒙书堆里的老娘的福,余吉天知道一点暗格机关什么的,但建筑障眼法类的机关他就没有研究了,为何?不用。
在主屋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后,毫无斩获,颜宝烦躁了,他坐到客座上喝着小周端来的茶朝里面墙抬了抬下巴。小周会意出门,接着几个抗大斧的衙差就跟着进来了,余吉天不好阻止也不想阻止,便安静地坐下喝茶。
精巧不敌力大,一阵砰砰咚咚,白墙面儿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余吉天和颜宝上前伸头看,墙后是一条狭窄的石阶通到地下室。对望一眼,颜宝率先踏了进去,余吉天紧跟其后。小周上前有些着急地举着烛台喊“大人”,却见颜宝已掏出了颗夜明珠,于是他仍举着烛台跟着走下去,留衙差把守。
区区十平地下室,装了巨大的财富。
余吉天和颜宝都深信这柳宅定是柳远私藏他财物的地方,但他们却没想到这财物的量竟是如此大。从最里面接着顶直堆出来的盖不下盖的大箱子里各种金银珠宝反着闪闪的光,如果这只是普通,那左边石墙石格上陈列的一排排精雕细琢的各色宝石珍玩随便一件便是价值连城,如果还无甚特别,则右边漆木架上几样有市无价的国宝级物品总能入眼了吧,虽然看起来只是几支卷轴一把剑几只匣子俩石头的穷酸样。
颜宝直走到架子前拿起一支画卷看了起来,不得不承认只这几样就比他那整个房间有价值!
余吉天看看飞了魂的颜宝再看看张大嘴的小周,环顾了一周他决定去翻翻脚边的几个盒子。一件玉甲,一顶金冠,一套衣服,一本书,一个,什么,人头骨?!余吉天啪一下扣下盖子,忍不住开口骂道:“混帐!”被吓了一跳的颜宝回神盯着他,他干笑两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时候不早了,颜大人整理上报吧。”
颜宝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画卷让小周去叫这次随行的几个禁卫进来,又贪恋地摸这摸那。余吉天却不想再去翻箱子了,要说余吉天真对财宝没兴趣是不对的,对于很多钱和值很多钱的东西他也是非常喜欢的。
但是呢,其一他坚持取之有道,其二他习惯了,习惯了那种所谓视钱财如无物的“清廉”行为模式,且绝不在人前显露贪心。其实如果真是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的情况下,他还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毫无贪念。重要的是那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并且他并不知自己究竟贪图什么东西。
将所有东西重新装箱,密封,抬出地下室,颜宝却不像先前那样急着走人了。他把那些卷轴一卷一卷地展开看了又看,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止不住地长吁短叹:“绝迹,绝迹,竟真是……”
余吉天弯着眼看着他,虽然觉得看颜宝肉痛的表情很愉快,但是再由他把那几件宝贝感叹一遍……瞧一眼暗沉下来的天色,天都要亮了。余吉天在几个盒子边上转了一圈找到装书的那一个,他记得瞥见是什么武功秘籍什么的。翻出来一看,是本手抄的武谱,书面扭扭曲曲地写着“制敌技元”。
拿起书,余吉天朝颜宝走近,他猛然地把书凑到对方的脸和画卷中间,人被他吓了老大一跳。
惊魂甫定,颜宝愤怒地盯着面前的人,恨自己竟没有反射性地揍他一拳,正要开口怒斥,余吉天的关怀已至,他拉着颜宝的手满是愧疚道:“颜大人没事吧?本官无意惊吓颜大人。”“你故意的!”大吼吞进肚子,颜宝咬着牙一甩袖摆脱那只爪子死死地说:“没事。余大人这是做什么?”
余吉天恍然想起自己手上的书,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颜宝面前讨好道:“听闻颜大人喜武,本官见此武谱不凡便想请大人欣赏欣赏,若能助大人精进武艺那便是朝廷之福,想来我等主上亦会于心慰然的。”
借花献佛,一句话说得想藏私而不得的人像得了他多大人情似的,颜宝胃里胡乱翻腾,这就不说了,“喜武”?你才“喜武”!这分明就是记着上次的护驾不力一事来奚落的!
颜宝憋着一股气,一个“你”字更在喉咙里,他一把抓了书丢到小周怀里省了谢辞说句“好,本官乏了”就愤愤转身朝大门走。余吉天快步贴上去毫无自觉地缠着问:“颜大人回了?同行同行。颜大人可记得明日……”
看着两位大人越走越远,这边一直忐忑不安地看着的小周开始收拾画卷书册,心里叹气,这余大人干嘛老是要惹咱家老爷呢?
今晚的饭吃的不甚畅快,颜宝瞥了一眼微笑喝酒的余吉天,想骂人却找不出哪句话该骂是最窝火了。他真的很想将面前人暴打一顿,虽然自己武艺不精但让那只会耍嘴皮子的满地找牙也是轻而易举的。一定要想个万全的点子,最好是打得他再也笑不出来或是打得他心甘情愿他还得道谢的,呵呵,想到这里颜宝抿嘴轻哼出声。
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加进黑名单的人此时正在反省,余吉天看到颜宝是真不高兴了于是反思自己似乎的确过分了些,吓了人又戳人痛处……下次还是不吓他了。他想不到如果他脸上不挂着笑的话情况要好得多。
总的来说余吉天的日三省总是在省到颜宝的时候出问题,也不知他自己觉不觉得。明明想看人笑的,却总是嘴贱惹人不高兴,然后就觉得那人赌气的脸也不错。老是朝人身边凑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他是真想不明白啊。
一夜恬静,第二天两人还是一团和气地去拜访刘良言。
第十章
今天天气不错,云层很厚,一早上都不见阳光。两位大人到了县衙,刘越先将他们引到花园的凉亭里,然后搀着刘良言落座再摆上古琴。几人客套一通,刘良言就开始翻出自己手书的乐谱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