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解救
伊诺果然在房间里,而且他没有悬念地正化身为人鱼的形态,周身笼罩着奇异的水汽圈保护着自己。我走到门
口的时候正看到他以极为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全身紧绷着高翘起尾巴,然后好像被抽掉骨头般落下,巨大的
鱼尾砸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杜娜撒履,去把爱德蒙特带上马车。”我皱着眉走过去,解下披风,在伊诺前面半蹲下来,轻声唤他的名字
:“伊诺。”
金色的小脑袋抖了一下,缓缓抬起来,那两条白皙瘦弱的手臂很努力地想把主人的身体撑起来,可是却心有余
而力不足,伊诺就像一条被捞上岸的垂死的鱼,除了保有一丝呼吸之外,再没有半分力气。
罩在身上的水汽瞬间消失,伊诺原本就缺少血色的身体显得更加苍白,脚和小腿擦破了许多处,有些地方还泛
着血丝。
说一点儿都不在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伊诺逞强的模样让我真的有几分心疼,因为直到刚才为止,伊诺的眼中都
没有泪。那个爱哭、怕痛怕到不行、胆子又小的孩子般的伊诺,虽然脸上布满了交错的泪痕,可是在看到我之
前,那双蓝眸中并没有一滴泪水。
我将披风围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把着他的肩膀把那个柔软的身子拉起一些。伊诺的手搭在我膝盖上,仰着脸看
我。
苍白的小脸左侧有些微红肿,隐约还能看到手掌印。伊诺眼眶中慢慢蓄起液体,折射得那双蓝瞳清澈明亮。他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嘴角努力往上扬起个很难看的弧度,仿佛在笑,却更像在哭。
“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很努力……”伊诺抽抽鼻子,声音哽咽又沙哑,还抖得十分厉害。
我抬手摸摸那张小嘴上破了皮的地方,血已经凝固。伊诺被碰疼,咧了咧嘴角倒抽口气。
“脸有点脏,身上也是,我们回去洗洗。”我笑着把披风系上,打横抱起他。
伊诺紧抓住我的衣襟,头靠在我锁骨下,用力蹭了蹭,又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抬头朝我笑着说:“是你的味
道……我就知道努力还是有用的……”
那笑容笑得有些牵强,弯起的眼角被挤出更多泪水,但伊诺却笑得很安心,好像他看到我就自然而然地想笑,
想安心。
我看得心里挺不是滋味,有些酸、有些苦涩,还有点儿闷闷的感觉,很奇怪但让人很不舒服。
小家伙的手很没力气,攀着我的脖子一点点往上蹭,蹭到我眉心的地方轻轻揉起来。
“对不起,我的喉咙又坏了……我会尽快变回你不讨厌的声音……所以不要、不要皱眉……”
我停在楼梯上,怔怔地看着伊诺,他也圆睁着眼睛和我对视。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懂事了?之前在船上在飞艇上,遇到什么都怕到不行,趴在我身上发抖流泪的伊诺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
现在那个身体在我怀里还是发出微弱的颤抖,但却是被极力压抑着的。虽然相同的蓝眸中依旧流着止不住的泪
,可是他却不发出一丝抽泣,只是用哽咽的声音一句句地和我说话。
伊诺这样实在让我无措,若是和往常一样哭闹着,我还有很多方法哄他,实际上在来的路上我也想了该怎么安
慰害怕的他。可现在这样,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底隐约有几分难受,透不过气般。
前厅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格尔普站在门口,他微驼着背,我看他的时候他却把脸转开了,似乎在叹气,然
后缓慢地出了大门。
我低头在看怀里的小人鱼,他依旧对着我笑,那模样很想笑得更开心,可看起来却是越来越痛苦,眼泪也还不
断地往外溢。
我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酸涩得疼起来,轻声问他:“为什么?”
“哎?”伊诺眨眨弯起的眼睛,用鼻音哼了一声。
“为什么要这么勉强自己?”我咽动下干涩的喉咙,觉得太阳穴和胸口一样像被压了块石头,有些微沉重地疼
。伊诺的笑总是能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同方面的喜悦,可现在……
“伊诺,哭出来的话……”
“不不不会的!我不会哭的,以后都不会!”伊诺用力摇头,已经很虚弱的他头胡乱晃着,好像很晕,然后半
眯着眼睛又补充说:“你想看我哭的话我才哭,你喜欢我笑,我就会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绝对不会!”
伊诺紧张地看着我,眼神由于刚才的晃动有些迷糊,但还是拼命眨着想保持清醒。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眉心,笑着说:“现在,我只希望某条小人鱼
和我一样,不要皱着眉。”
“嗯嗯。”伊诺用力点头,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能把眉毛眨开一般。
我有些无奈,只笑了笑没有说话。伊诺也没有再说话,缩在我胸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身体依然绷紧着却不让
自己的眉毛动一动,他就那样盯着我,直到我抱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上可以坐四个人,米娜和莱姆带着其余侍卫继续搜索雷尔,我抱着伊诺上车的时候,爱德蒙特已和格尔普
坐在了马车一侧。
伊诺眼角的余光看到爱德蒙特,身体蓦地僵住,他把脸转到我这边,几乎整个人都埋进我怀里。
我皱着眉坐在他对面,爱德蒙特却盯着伊诺,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转开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马车内的气氛非常尴尬,伊诺很害怕,爱德蒙特很古怪,杜娜很紧张,而我迫于自己“王妃”被拐这个前提必
须要生气,至于格尔普,他是个即便再尴尬些的环境都能适应的老狐狸。
事实上我现在并不觉得有多生气,毕竟以伊诺做诱饵是我自己想到的主意,我何必要跟自己生气?况且伊诺本
身就是我为了诱出潜藏在王宫中的敌人才带回来的,现在不仅找出了雷尔的破绽,还附带着排除了爱德蒙特可
能带给我的障碍,说不定从他嘴中还能知道更多的事。
事情怎么说都是按照我预定的方向去走,我不但不需要生气,反而该庆祝。
可……虽说不生气是真的,自从我上了马车,想清楚现在的情况后,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心里有半分喜悦,只是
憋闷得很。好像有团火在喉咙底下燃烧,不会往上蹿出来发泄,也不会熄灭,就卡在胸腔中难受着。
马车行驶过祭司院,格尔普却忍不住咳了一声,说:“这个……三王子殿下,您的王宫里……”
“哼。”爱德蒙特头都没动,狠狠地用鼻子回应了他,不过格尔普没怎么样,到是把我怀里的伊诺吓得瑟缩抖
动了几下。爱德蒙特侧目看过来,眼中有些奇异的光彩,马车的灯很暗,我看不清楚。
爱德蒙特注意到我的视线,抬起头和我对视了一眼,脸色突然更加不好看,狠狠瞪了我后便转头向着车窗外,
一副坚决不再说话的架势。
我有点儿不爽,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我摆脸色给他看才对吧!就算他是个任何时候都不会用大脑思考的人,我也
不可能会像容忍伊诺一样来容忍他。
结果,我的低气压带动着整个车厢内的人都不再说话,一直沉默到马车停下。
我抱着伊诺下了马车,回身对格尔普问:“到明天早上,可以么?”
没头没尾的话让他稍微愣了,不过马上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故作为难地叹着气说:“麻烦啊麻烦,总有一天我
这副老骨头会被您使唤到散了。”
我又让里面的爱德蒙特下车,他这回倒很听话,安静了几秒钟后就合作地走下来,不管我们,径自进了大门。
和他继续生气的话,我也会变得不是用大脑在思考了。用力呼一口气,我扫空脸上的阴霾,自己对自己说:“
还有工作要做。”
我的声音很轻,除了伊诺这个距离外的人都不可能听得到,不过伊诺似乎已经睡着,好半天没有动过了。
“殿下,您可别把他弄死了。”格尔普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大概是误会了,关上马车门后在窗口虚伪地对我
说道。
我没转身,丢下一句话便上了台阶,进屋关门。
“明天早上如果比贵族来得晚了,你的那些法典都去厨房的火炉里找。”
回应我的是格尔普一连串呛咳,以及疾奔的马蹄声。
进了屋,洛尼很自觉地把爱德蒙特带到了二楼的空房间。我吩咐他们只要照顾好就够了,不需要监视也不用派
人守着。我和他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他肯乖乖跟我来,就不会让我费心思看着他。
我抱着伊诺进了浴室,这里被打扫的很干净,和昨晚宴会前一样,看来伊诺今天在卧室睡醒后并没有来过这里
。
伊诺窝在我怀里始终没动,应该是睡着了,今天的事看来只能明天再问他。我这样想着,把他小心地放到浴缸
里。
可出乎预料地,伊诺并没有睡,他的身体脱离我怀抱的下一秒,他便惊恐地直扑过来。
“别、别……不……”小家伙语无伦次地喊着,嗓音沙哑,好像喉咙被吼破了一样让人听着都觉得疼。他抓着
我衣襟的手紧攥着,那双蓝眸中没有半分睡意,被恐惧充斥了,眸中黯淡带着种眩晕的不安感。
我放开他已经变成尾巴的膝盖,伸手揽过那个身体,伊诺缩着头往我怀里钻,声音和身体一样抖得厉害,低呜
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慌乱似乎始终能传染的疾病,我心里那股莫名的烦闷也跟着攀升起来,伊诺的反常让我头脑开始混乱,无论我
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间,我的脑袋乱嗡嗡的什么都想不通。用力气胜过他,手捧起伊诺拼命想藏在我怀里的脸,就那样吻了下
去。
伊诺喉咙里闷哼一声,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嘶哑的声音,微张开嘴愣愣地任由我吻着。
“殿下我拿来了点吃的……唔!”杜娜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像被雷击中般迅速分开和伊诺黏在一起的双唇。杜
娜很识趣,把东西在旁边放下便立刻出去了。
我清醒无比,却不明白刚才那么做的原因,只愣愣地和同样怔住的伊诺对视,胸腔的那股烦躁也登时被冻结。
伊诺的脸很红,用力过度导致现在大口地喘着气,两侧的耳鳍竖直立着,时不时翕张。他抬了蓝眸看着我,似
乎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张口说了话。
“之、之前……你说过的话还……还算么?……”粗重的呼吸让伊诺说话显得很费力,而且声音也极小。“就
是……让、让人保护一下……的……那个……”
我想起了那时为了迎合他心意而说的话,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微微吐了口气,我露出点儿浅笑,靠近伊诺通红
的脸轻声问:“你是在害怕?”
伊诺垂下眼睛,咬着下唇点点头。
我揉揉他的脑袋,站起来,在伊诺惊慌的目光下抬腿迈进浴缸中。
“哎?你……”伊诺的神色从慌乱变成惊喜,手无措地抬起来又放下去,傻乎乎的有点儿可爱。
我身上的衣服瞬间湿透,靠在浴缸沿上,我把茫然的伊诺拉到身上,按着他的脑袋躺下去。
“再一晚,也没关系。”
伊诺没有说话,轻轻“嗯”的一声带着很重的鼻音,小胳膊从后面抱着我,他把脸在我胸口用力蹭蹭便睡去了
。
我仰起头靠在墙壁上,悄悄叹口气。
第三十章:“各个方面”的情报
天色灰蒙蒙的,黎明刚过,浴室窗外是王宫后方的圣山,浓雾缭绕,灰白色中只能隐约见到点儿苍绿。
我揉揉酸疼的脖子,浴室的墙壁与松软的鹅绒枕头自然是没法相比的,浴缸也不可能比床更舒服。我睡了不足
五个小时,便硬生生地累醒了。
“阿嚏!——”
我捏了捏发酸的鼻子,也许是冻醒的也说不定。
怀里的伊诺睡得很安稳,他的头枕着我肩颈,脸紧贴着我,表情是和这姿势完全不相配的舒服。我刚刚的喷嚏
都没有把他吵醒,小家伙依旧贴着我睡得很熟。
只是我的声音却吵醒了外间守候的米娜。
我转头对着站在门口的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然后又示意性地指指伊诺。鼻子突然很痒,我努力把到了门口的
喷嚏憋回去,想必表情不太好看,米娜的眉头不自然地挑了挑,然后转身离开。
伊诺的手和睡前一样抱着我,而且抱得很紧,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在不吵醒他的前提下脱了身。小心地把那颗金
色脑袋靠在浴缸边,我这才迈出浴缸。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水本来就凉,出水后室内的温度也没让人觉得暖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殿下。”米娜在门口轻唤,我低声嗯了一句,她才带着杜娜走进来。米娜是个很细心的人,大多数时候不用
我吩咐,她就能想到我的需要。她把手中干净的衣服放到一边,便来帮我退下被浸湿了变得更沉重的轻铠。
轻铠虽然是上战场时用到的材质最柔软的铠甲,可铠甲毕竟是铠甲,两层柔软的独角兽皮中间有层高密度金属
织成的网,用来防御敌人的魔法攻击,因此轻铠会随着穿着者身体不同的姿势支出棱角。
我侧脸瞄到歪在浴缸里熟睡的伊诺,他的腰侧和手臂上有好几处都泛着深红色,隔着水看不太清楚,但我猜那
里一定被扎出很深的小坑,虽没出血,却疼得不会轻了。
换了干净的便服,我没有立刻离开,走回到浴缸边坐下,我伸手去摸伊诺身上的那几处伤。果然被扎得不轻,
伊诺稍稍皱眉,身体扭动了几下想要躲开我的手。
“殿下。”米娜的声音很轻,递过来一杯热咖啡。
热乎乎的东西下了肚,身体也不禁暖了几分。我转头看到杜娜站在姐姐身后,头几乎抬不起来地打着瞌睡,笑
着对米娜说:“让她先回去睡吧,我们去爱德蒙特那看看。”
杜娜坚持不离开,依旧在浴室外间的椅子上窝着睡了。
这时间的屋子里格外安静,我和米娜走路都几乎不发出声音,也是出于习惯。
走到前厅,我稍微驻足,从前厅落地的大窗子看外面的晨景是我非常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喝了口咖啡,我问米
娜:“爱德蒙特有说什么吗?”
米娜摇摇头,从她的神色中看不出半分疲惫,即使她昨天为了寻找伊诺和雷尔时消耗的体力比其他五人只多不
少,她也不会在我面前露出疲态。
“昨晚他进了客房后便没理开过,只喝了些水,问了句伊诺的事情后就再没和任何人说过话。”
“他问了什么?”
“问伊诺在哪里,当时杜娜正在气头上,便说了殿下您正陪着他。”米娜回忆着说,眼神中有些疑惑,有说:
“三王子当时的模样有些怪,想了想只说了句‘我可以在这等着’,就再不理会任何人了。”
“哦?”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轻飘的热气中模糊映着自己的脸,得逞似的笑意,像看着步入陷阱中猎物的
猎手。
“等久了也不好,不礼貌。”我夹杂着笑,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