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谢桥之与梅同疏 上——俞洛阳

作者:俞洛阳  录入:06-14

北辰擎道:“这与忠心与否无有干系。”

凌疏缓缓地道:“当然有干系,忠心过甚,便被蒙蔽了双眼。或者早已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不过你是他的家奴,奴性不改,这是必然的。”

他言语刻薄难听,却又一针见血,北辰擎一口气堵在心里,唇角微微抽动几下,却良久没有言语。凌疏等了一会儿,道:“我说完了,想必你也听懂了,你走吧。”声音冷冰冰毫无转圜之余地。

北辰擎心中了然,凌疏断断不可能在两天内将己方的状况掌握的如此透彻,想来军中安插的有眼线,而他也早就开始着手网罗己方的各种证据。

北辰擎对赵王杨熙一片衷心,自不愿如此轻易撤走,咬一咬牙,道:“凌大人,我们在这边关风刀霜剑出生入死的并不容易,你莫要听信那小人的胡言乱语,也莫要让皇上听信。你若是信不过我们,何不多留一些时候,再看看我等是如何和西迦国浴血奋战,兵士是何等英勇无畏。等你用心观看一段时间后,赵王殿下也会亲自去京师觐见皇上,条陈罗列自己所作所为,等皇上来判断是否确有谋反之心。”

凌疏打断他道:“不必这么麻烦。上呈皇上的信适才在你拦截那个侍卫的时候,我已经遣另一个侍卫送出,你所言均已无任何意义。而且我也不会相信。”

北辰擎道:“既然大人待我如此诚恳,那么末将也不必隐瞒。刚才我让淮南侯出去,将第二个送信的侍卫给拦截了回来,如今想来已经折返。”

凌疏闻言一顿,衣袖微拂站起身来,双眼微眯,目光凌厉:“你屡次拦截送信的侍卫有什么用?难道我信不过你们,你们就打算把我监禁在这里,然后杀人灭口不成?”

北辰擎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急速地思索,一时间沉默无语,凌疏眼光在他身上梭巡一圈,仿佛在打量一个亟待上刑的犯人。北辰擎被他用眼神活生生剐掉了一层皮。这一刹那,胸中果然升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然顷刻之间,他的理智硬生生将这个念头打压下去。凌疏杀不得,若杀了他,便是欲盖弥彰。但若是不杀,他的告密信持之以恒一封一封送回去,早晚会送到杨焘那里,却又该如何是好?

却听他忽然道:“你们把多余的兵马退还,将余者兵种及数量装备等自己登记造册,送呈当今陛下。另,把淮南侯交给我带回京师天牢中,我也就既往不咎。”

北辰擎不假思索地道:“那不可能,淮南侯你不能带走。我等的兵马也并非如大人所言隐瞒了数量。大人切勿听信他人胡言乱语。”

凌疏道:“那么你就走。”

北辰擎当然不会走,正僵持间,有人敲门,凌疏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翼轸卫,杨晔扭着另一个翼轸卫站在门边。原来凌疏虽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但北辰擎料敌先机,杨晔出手迅捷,果然将那第二个送信的又给擒了回来。凌疏适才的愤怒已经消散,看在眼里,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天色已晚,北辰将军,我要歇息了,请你回转。”

北辰擎看看他的脸色,便知依旧毫无通融的余地,便抱拳一礼,接着转身出门而去。杨晔问道:“如何?”

北辰擎摇头,低声道:“走,先回去再说。”杨晔一把甩开那个翼轸卫,扭头对着凌疏的房门呸地一声,也只得先跟着北辰擎回去。

两人走出风云客栈后,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杨晔道:“我刚才在门外听着来着,他要把我扭回大理寺的天牢,他要给我穿金缕玉衣。云起,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那金缕玉衣穿起来很疼。”

北辰擎抬头看他,忽然一笑,眼光清澈温柔无比:“你放心,纵然我自己回去穿金缕玉衣,也绝不让你再去受那种苦。先让魏临仙去知会赵王殿下,请殿下示下,我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魏临仙闻言自去。北辰擎原地缓缓走了几步,道:“小狼,我们若是退还这多出的兵士,就证实了私自蓄养兵马的事实。若是不退还,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若杀人灭口,那就直接激怒了皇帝,后果如何,难以预料。如今这凌大人倒成了烫手山芋,怎样处理都不行,唉!”

杨晔嘴唇轻轻动了几下,低声道:“都怪我,不该把他招惹来!”

北辰擎道:“这是迟早的事情,谁也不怪。皇上早就起了疑心,他不来,别人也会来。况且他言语虽然刻薄无情,却也比较直爽,倒是实话实说不刻意隐瞒。也许换个人,就这么跟我虚与委蛇一番,而后不声不响地走了,那才更麻烦。”

他抬头,看向暗夜中的天边,那是杨熙驻军的方向:“小狼,我从小跟着赵王殿下,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指到哪里,我就去哪里。”他转头看看杨晔,凑近了些,低声道:“那天晚上你说的话,被我给堵回去了。实则……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敢诉诸于口。而且现在我们兵马初备,时机并不是最好。北边有西迦国,对前几次的交战状况很是不忿,早已瞄准了我们,一直在伺机报复。若是这边再忽然有变故,被敌军乘隙而入,就状况堪忧。所以拖也要拖得些日子,方才有转圜的余地。”

杨晔心中砰砰地狂跳起来,问道:“我哥什么意思?你探询过没有?”

北辰擎摇头,涩然一笑:“没有,我无法问。还是你问好一点。”

杨晔笑道:“其实反了就反了,有什么大不了?西迦来就让他来,乱世方能出英豪,咱们趁乱一路杀奔洛阳便是,你何苦如此谨慎?”

北辰擎看看他张狂的模样,沉声道:“小狼,事关重大,得赵王殿下定夺。”

杨晔道:“没人煽风点火,他怎么张得开嘴?如何定夺?”

恰此时,魏临仙一骑风驰电闪般赶到,看神色颇有几分慌张,接着翻身下马,道:“云起,那边得住邸报,西迦兵马忽然趁夜晚大批来袭,瞧来势很是凶猛。我和殿下匆匆回报了这边的状况,他说交给你和小狼处理即可。然后就赶紧和袁将军他们带着兵马迎出去了。”

北辰擎一惊,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一轮圆月正当空,他皱眉道:“果然,月圆之时,正是西迦进犯的时候,看我糊涂了。小狼,赵王殿下遇急了他会亲自上战场,我……我……”他焦急担心之情溢于言表,杨晔立时会意,抢上前去从他怀中一番掏摸,拽出一枚兵符来,道:“给我一批弩兵,我来处理这凌狗日的。”

北辰擎道:“你注意分寸,拖延的越久越好,等我们打发了西迦的进犯,立时和殿下商议此事。我这就赶紧回去。”魏临仙给他牵来战马,目送他匆匆离去,杨晔道:“来人!调兵!给我围了这破烂流丢的客栈!”

一千弩兵及杨晔手下的侍卫统统开拔过来,趁着夜色将风云客栈团团包围。风云客栈周围散布一些疏疏落落的民房,均都离得较远,但前两进中的客栈老板伙计及住店客人,杨晔怕他们生出事儿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兵士如狼似虎般硬闯进去,把所有的人都轰将出来,就近找几间民房先安置看押起来。

那店老板还未叫得一声苦,被杨晔手下的肖南安和白庭璧先把一把刀架上颈项,接着一张银票塞他手中,恩威并施下立时不再言语。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第三进中的凌疏和翼轸卫,竟然无声无息。杨晔惧着翼轸卫的毒箭,不敢让兵士贸然硬闯,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围住客栈。

魏临仙道:“侯爷,接下来该当如何?”

杨晔道:“等。”

客栈中的翼轸卫禀报给凌疏:“大人,我们被兵士包围了,大概有一千人左右。店中其余的人都被清理了出去。”

凌疏冷哼一声:“狗急跳墙的把戏,不用搭理。且看那北辰擎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等到第二日,凌狗日的和一众翼轸卫依旧毫无反应,静悄悄死光了一般。杨晔性急,不耐烦起来,道:“让兵士一起喊:‘凌狗日的,死出来!’”

魏临仙传令下去,一千兵士一起大喊道:“凌狗日的,死出来!”声音太大,地动山摇。凌疏正睡觉,被惊醒过来,董鹑和董鸽和两个侍卫连忙上来伺候,他问道:“谁在外面喊?”

一个翼轸卫道:“禀大人,淮南侯。”

凌疏皱眉,道:“北辰擎呢?”

那翼轸卫道:“昨晚就不见了。”

凌疏忽然站起身来,董鹑和董鸽连忙替他披上外衣,凌疏道:“若是单剩了淮南侯……笔墨准备好。”他疾步到书案前,下笔如风,连着写了十封信,却是一样的内容,尔后吩咐道:“把墨风墨阳他们几个叫过来。”墨字打头的翼轸卫,在一众侍卫中轻功最好,这次凌疏带了十个。

他把那十封信,郑重地分给了十个翼轸卫,道:“淮南侯比不得北辰将军,他野蛮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待会儿若是有变,我带着余人引开兵士的注意力,你们分别走十个不同的方向往京师去,谁先把这封信送到陛下手中,黄金一千两。”

第21章

十个翼轸卫答应下,各自把信件收好。凌疏缓步走到窗前往外看,见外面遍布一排排的弩兵,阵容整齐,手执连发强弩,张弓搭箭,蓝汪汪的箭头在青天白日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果然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以手抵住下颌,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却听到杨晔远远地叫道:“凌狗日的,你果然是怕了我,不敢出来吗?”

凌疏面容沉静,长长的睫毛微垂,恍如不闻,杨晔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箭!”凌疏一声冷笑,拂袖自去椅中坐下,鼻端却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他心中一动,听得守在门外廊上的侍卫一声轻呼,原来杨晔果然指挥兵士开始放箭,放的却是火箭。他在放火箭前,把风云客栈酒窖里的酒都让兵士给搬出来了,泼洒的客栈四周皆是。这塞上本就天干物燥,风势甚大,再加上这烈酒,不过片刻功夫,火势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凌疏微一沉吟,且不管外面浓烟滚滚火势渐大,将他昨日给北辰擎看的那本青皮书册拿来油布层层封好,道:“我看东侧廊下有一个石质太平缸。把这个放到缸中水底,大石压住。待会儿这里可能会烧的什么都不剩,你们如果真逃不出去,便就地做标示,指明这书册的位置,因为我们第二批人快到了。”

翼轸卫都是死士,闻言点头领命,按凌疏的要求自去行事。

杨晔笑吟吟地看着浓烟滚滚起,火越着越大,心道:“凌狗日的,你不出来,那就活活烧死你!”心思甫动,却见风云客栈的房脊上黑影一闪,五个翼轸卫从下面窜上了房顶,杨晔忙道:“放箭!”

一时间万箭齐发,几个翼轸卫虽为高手,又怎能抵挡住这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刹那间就被射成了五只刺猬,有两个一时未得死,在屋脊上滚动惨呼几下,方才气绝。

接着数条人影纷纷飞上了房脊,杨晔本打算让兵士接着放箭,一个放字到口边,却硬生生又缩了回来。原来那中间的人竟是凌疏,高挑的身形依旧挺拔如修竹,银灰衣衫,玉带束腰,长发和衣衫在火势带起的风势中猎猎飞舞。

他凌厉的眼光看过来,直直射到了杨晔的脸上。杨晔回望过去,看着风中、火中、浓烟中的他,忽然间就转不开眼睛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也不再胡言乱语。

凌疏感悟不到他怪异的眼神,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的深意,缓缓举剑,遥遥地指着他:“淮南侯,我是朝廷命官,奉当今陛下圣旨来到此处,你却公然带兵围剿我,你是真的要谋反了!”

杨晔回过神来,立时答道:“那么凌大人在铜川木槿阁围剿我,也是奉了圣旨不成?”

凌疏道:“你这乱臣贼子居心叵测,人人得而诛之。”

杨晔冷笑:“你这狗日的卖身求荣,有什么脸来说我?”

凌疏不屑再跟他多说,把长剑在空中一扬,划起一道亮丽炫目的流光:“冲出去!”

翼轸卫纷纷出手,护着凌疏便往外冲,杨晔一咬牙:“放箭!一个都别让走掉!”

羽箭如蝗,齐齐射了过去,翼轸卫纷纷用兵刃格挡,势如猛虎,一边格挡一边往外冲。弩兵的连发强弩可连发七只箭,待得第一轮发完,凌疏的手下已经折损了十几个。余下的却趁着换箭的空隙,冲到客栈外弩兵身前,兵士训练有素,立时如潮水般涌上,开始短兵交接。背后的弩兵也涌上来,张弓搭箭对准凌疏等人,截断了后路。

这般打在一处,杨晔忙带着魏临仙等人冲杀上去,加入战团。他瞄准凌疏,在乱哄哄的人群中,越过一路刀光剑影,硬生生挤到凌疏的身前,喝道:“凌狗日的,你知道个好歹,放下手中的兵刃,我就以德报怨,不杀你!”

凌疏不理他,剑如流光劈面而来,寒气直逼肺腑,杨晔只得打叠起精神小心应付。

杨晔这边人多,占了十足的优势。凌疏人少,不出片刻功夫吸引了大批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过来,眼见得翼轸卫一个个倒下,尸横一片,凌疏在打斗中身上已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余处,被鲜血侵染的淋淋沥沥,他居然依旧剑势如风,似乎死的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董鹑和董鸽一直牢牢地跟在他身边,承蒙他照拂,只是受了一些轻伤。

几个人冲到哪里,杨晔指挥着侍卫和兵士就围追堵截到哪里。这般生生不息,汹涌来去,凌疏支撑不住,疲惫了,却硬撑着拖延时间,吸引大批的兵士来进攻自己,满心希望那十个翼轸卫能借机离开,哪怕走掉一个也行。

待到最后,在这一片的腥风血雨中,杨晔看着左冲右突踉踉跄跄如风中落叶般的凌疏,忽然一声断喝:“凌狗日的,你还要打下去吗?”

凌疏闻言左右扫了一圈,见己方只余了自己和董鹑董鸽三人,余者不是毙命,就是被打成重伤躺在地下呻吟。他眼见大势已去,手下并不停,依旧出招狠毒快捷,口中却道:“你要杀就杀,无需多言!”一剑过去,白庭璧躲避不及,被刺在肩膀上,立时哎呦哎呦大声娇呼起来。

杨晔道:“你个不知死活的!”挺抢伙同侍卫齐齐扑上,凌疏挥剑挡开攻过来的各色兵刃,飞身后退,董鹑和董鸽立时被打翻在地。但凌疏的退路早已被截断,他身后是张弓执箭的兵士,是燃着熊熊大火的风云客栈。那客栈恰此时轰然倒塌,扑出的热气让人几乎要窒息,兵士被火气扑得瞬间散乱。

这是逃走的机会,凌疏心中忽然一动,但他长剑劈出,挡开扑过来的人群,接着回身,却又发现不是机会。他可以退,但只能退到那大火中去。

凌疏看着前面汹涌而至的人群,心中唯余了一个念头:“不能落在杨晔手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向着大火退了过去,恰如一头打算自焚的凤凰。

杨晔看在眼里,惊悉了他的用心,怒道:“你……你……你给我站住!”和身扑上,凌疏出剑,背后火势太大,两人同样地上不来气,慌乱中兵刃相交,使力过大,齐齐飞了出去,落在人丛里,众人躲避不及。杨晔一刹那间兽性发作,没有了风范,也没有了涵养,死死按住了他的肩头,不顾他一掌劈在自己胸前,劈得喉头腥甜气血翻涌,不顾他又一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扇得面目红肿鼻血长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按住了他,好比市井无赖打架,谁不要脸谁下作泼皮,谁的便宜就占得大些。

凌疏伤势比他重得多,依旧在挣扎,却挣扎不开。杨晔一边狞笑,一边气喘吁吁,脸上的表情怪异非凡:“你想死?告诉你,你死了也白死!我这一层的包围圈外,还有两千兵马的一层包围圈,专程就是为了防你调虎离山!凌疏,你别死,再等等,等我让兵士把那逃走的翼轸卫尸体给你看一眼,你再死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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