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谢桥之与梅同疏 上——俞洛阳

作者:俞洛阳  录入:06-14

荆怀玉两只眼中水波荡漾,笑吟吟地道:“下官这次是奉旨而来,却不敢自行其是。他不肯回去却也由不得他,是押解他,又不是相请他,况且下官另携带的有皇上手谕。凌大人若是不信不肯,便给他看个明白便是。”

杨晔呵呵呵地轻笑:“是吗?还另有手谕啊?看来陛下真是洞察秋毫,知人善用。跟着这样的皇上,是我等臣子的福气!”

荆怀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侯爷所言极是。”

一场酒从午间吃到晚上,眼见天色黑透,杨熙方命几个侍从服侍荆大人歇息去。杨晔趔趔趄趄随着杨熙回了中军帐,连声道:“哥,哥,这是一场阴谋,不,是阳谋!分明拿着圣旨来压咱,让你放凌疏回去,然后再发兵收拾咱们。”

杨熙道:“你喝多了,睡觉去。”

杨晔把住他手臂不放:“我没醉,我说的是真的!”

杨熙回身揽住他的肩头笑起来:“皇上认为凌大人很重要,但我心里,却觉得他是个无关轻重的人,所以并不在乎是否放虎归山。瞧你路都走不稳了,睡去。云起,你陪着他。”

杨晔道:“我没醉,哼!我没醉!”被北辰擎拉扯着劝走。

两人一进营帐,杨晔就从怀中摸了一个黄皮信封出来,道:“云起,过来看。”北辰擎凑过来,奇道:“这什么?哪里来的?”

杨晔道:“我从荆怀玉怀中摸过来的。”打开一看,果然是宫中皇帝专用的浅黄色龙纹笺纸,上面是杨焘的字迹:“远梅:塞上风大,可归来矣。”底下却未曾署名。

如此暧昧难言的气息,他斜着眼呆呆地看了片刻,问道:“谁是远梅?”

北辰擎道:“凌大人表字远梅,你不知道?”

杨晔忽然恼怒起来,伸手扳住北辰擎的肩膀往后一推,直接抵在一张书案边:“我哪里知道这个?我从前又没有见过他!你知道,却为何不早告诉我?你还知道他什么?天天跟我也藏头掖尾的!还是不是好哥们儿?”

北辰擎被硌得腰疼,忙解释道:“我以为你知道的。其他的我也记不大请,因为凌大人他……不出来。咱们的资料文书什么都是白庭璧整理,都放在赵王府的书房中。你不爱读书,你自己不去看。小狼,你先松开,你酒气熏得我难受,我后腰疼!”

杨晔慢慢松了手,自在一张椅子中坐下,愤愤地道:“这分明是障眼法,就是要把凌疏给要走!皇帝怎么可能杀他?打死我都不信。”

北辰擎伸手揉揉自己后腰,沉吟片刻,道:“我也不信。不过你不想让荆怀玉带他走,莫非是定要留着亲自下手杀人?”

杨晔僵住,抬头茫然地看他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北辰擎看在眼里,同情心起,道:“听赵王殿下的话,放他回去吧。先暂且各退一步,我等也有个转圜的余地,接下来想必就是兵戈相见。便是他们多他一个,咱也不怕对不?”他顿了顿,温声哄劝道:“睡去吧。对了,让人把这手谕还给荆大人。”

第二日,荆怀玉押解凌疏回京,随行的还有侥幸留存的董鹑董鸽及数个翼轸卫。凌疏被担架抬着出了军营,放上一辆马车,不是囚车。他作为人犯,依旧被上了手镣脚镣。杨晔远远地看着,思忖片刻,把枕冰剑让白庭璧送了过去,他转头对北辰擎解释道:“既然不在乎多他一个人,当然也不在乎再多一把剑,对吧?”

北辰擎点头,众人在杨熙的带领下相送钦差大臣,目送一干人迤逦而去,渐行渐远,隐入荒凉贫瘠的山峦之后。

——第一卷·风起青萍·完——

第二卷:瀚海胡沙

第26章

荆怀玉带着凌疏等人,一过沙林地界,他便吩咐侍卫把凌疏的手镣脚镣去了,随行的医官一直守护照拂着凌疏。一路诊治下药,不出三天,在一处城镇上的客栈投宿的时候,凌疏清醒了过来,待看到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一间甚是简洁的房屋,不由得一阵茫然。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塞外,在牢中,怎么一转眼间就做梦般换了地方。然后他一转头,看到了坐在身边不远处的医官和礼部侍郎荆怀玉,两人曾经在皇宫中有过一面之缘,凌疏当时没有正眼看荆怀玉,但他却知道这位荆大人是谁。

此时他想开口说话,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荆怀玉忽然觉察到他的动静,慌忙起身过来,道:“凌大人,你醒了?这一场好睡。来人!”

惯常伺候凌疏的董鹑和董鸽进来,董鸽凑过来扶起他,董鹑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些水,凌疏方微声道:“这是哪里?”

荆怀玉道:“下官奉皇上的圣旨带大人回京师,此地距离凤于关已经有三百余里了。”

凌疏沉默片刻,他适才懵懵懂懂,此时心思慢慢转动起来,道:“你是奉旨前来?”荆怀玉点头,将事情始末解释一番,凌疏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听荆怀玉道:“大人这次远赴边关,一心为了陛下之江山社稷。陛下也断断不会将大人押解回京斩首,那圣旨,那说辞,不过是权宜之计,暂且糊弄赵王殿下罢了。”

凌疏闻听此言,将董鹑递到他唇边的茶盏缓缓地推开了:“我留在被火烧掉的风云客栈中有东西,让翼轸卫四处做了标识,不知最终送到陛下手中没有?”

他知道杨焘很宠信荆怀玉,但究竟宠到何种程度他却不太清楚,也并不上心。因此言语间含含糊糊并不说明是何东西。荆怀玉却瞄了那医官和侍卫们一眼,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依言退出,掩上了房门,荆怀玉方道:“据下官所知,陛下已经接住大人上呈的书册,但是顾及到大人安危,无法立时和赵王殿下翻脸,所以派遣下官来迎接大人回京。在下官到来之前,下官闻听第二批出京的翼轸卫曾在赵王殿下的军营中四处打探,想找到凌大人,可惜未能找到,还差点被发现踪迹。赵王殿下将驻营地布置的如此细致严密,果然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

凌疏凝神听着,片刻后淡淡地道:“我的安危没什么好顾忌的,要快些灭了那些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才是正经事。”

荆怀玉瞥他一眼,微一沉吟,道:“下官已经将大人平安的消息加急传回京师,陛下只要接到密信,就会派出禁军前来。因赵王殿下羽翼已成,三关那边也会配合发兵。”

凌疏道:“是吗?若是这样,那我不能回去了,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被剿灭。”荆怀玉忙道:“凌大人,下官来时陛下有交代,务必请大人回去,还请大人不要难为下官。”

凌疏道:“我不回去。”他语气很淡然安稳,却斩钉截铁执拗之极。荆怀玉没来由地一阵心惊,看看他的脸色,暗道:“怪不得皇帝陛下单独又给你手谕,看来他知你甚详。”

原来杨焘交代的有话,若是凌疏不听他劝阻不肯回京,便将那道手谕给他。此时他便将随身的手谕拿了出来,道:“陛下给大人另有手谕,言明大人亲启。”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凌疏只得伸手接过,打开抽出,竟是一张白纸,他抬头诧异地瞧瞧荆怀玉道:“这是什么?”

荆怀玉试探着伸头一看,也呆住了,片刻后斟酌道:“想来陛下……别有深意。”

凌疏把白纸顺手摔在身边的榻上,冷冷地道:“什么深意?皇帝陛下给我手谕,从来是淡黄色龙纹笺纸,这是一张白纸,而且并非宫制。你这是被人调换了!”

他的脸色瞬间冰冻三尺,荆怀玉本就对他存着几分畏惧之心,离得他有两三步的距离,这下子一哆嗦,连忙又后退了一步,陪着小心道:“若是调换,想必是淮南侯做下的事情。只有他那一日跟下官靠得很近。”

凌疏听到淮南侯三字,眉头微拧,脸色更加沉郁,片刻后方道:“我不回京师,我这就给陛下上书,我要去三关。来人,笔墨伺候。”董鹑兄弟二人应声而入,把荆怀玉毫不客气地挤到了一边去,将笔墨给凌疏备好,他执笔正要写字,抬手间中衣袖子滑了下去,凌疏一怔,盯着自己身上的素色绉缎中衣看了片刻,问道:“我这穿谁的衣服?”

董鹑道:“大人,属下见到您,便穿着这衣服。外面的衣服在那边。”遥遥指一指那边老榆木衣架上的一件樱白色长衣,凌疏眼光扫过,顿时脸色苍白,董鹑和董鸽却尚未察觉他的异样,忽然“哗啦”一声狂响,他竟然将长榻上的小几连同文房四宝一下子扫落在地。

荆怀玉远远地袖手而立,再一次被吓得一跳,不着痕迹地又退了几步。

董鹑董鸽跟他几年,凌疏性子清冷漠然,对待犯人残忍狠毒,但对自己的属下却出手大方,打赏向来很到位,且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两人一时间慌乱不堪,呐呐地道:“大……大人……”

凌疏压抑住怒气,良久方道:“给我打水,我要沐浴。找衣服给我换,这个拿去烧掉。”

待这一套功夫做完,已是午夜时分,荆怀玉极有韧性,一直在门外侯立,待他闹腾够了,方才请命要进来。凌疏却一个字都不想再写,对荆怀玉道:“明天我去三关了,你回京师和陛下知会一声吧。”

荆怀玉看他那架势,是根本就未将自己这钦差大臣放在眼里,心中未免有气,只得陪着小心劝阻道:“大人,皇帝陛下吩咐下官,无论如何请大人回京师。大人这般自行往三关去了,下官纵使回了京师,也无法复命。”

凌疏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道:“那就不回京师,你可以跟着我去三关。”

荆怀玉道:“可是……可是……”

凌疏道:“我累了,荆大人也请回去安歇。”将荆怀玉请了出去。

第二日,凌疏带着属下自行要往三关去,荆怀玉一咬牙,跟了上去,道:“凌大人,下官这就舍命陪君子,随您去三关走一趟。但我得将此事禀报给陛下。”

凌疏道:“随你。”他伤病未愈,就这样撑着赶去三关,荆怀玉等人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

这一年的五月底六月初,大衍王朝忽然就风起云涌。仿佛一夜之间,赵王杨熙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而后京城禁军有卫勐铎亲自带兵,卷起滚滚狼烟,奔赴边关而来。三关那边镇守偏关的大将罗瀛得住了京城传来的圣旨,同时发兵,一路向西,对凤于关的杨熙等人两面夹击,誓将杨熙等一干包藏祸心的叛臣在最短的时间内剿灭干净。

杨晔恰被杨熙派遣来樱花沟中巡逻兵营,借机见见驻守此地的几位将领。这是条长六十余里宽六里的山沟,距离凤于关三十余里。由于地势得当,沟中气候湿润温暖,花木葳蕤葱茏,恰如一处塞上江南,比不得别处的贫瘠干燥。这里隐藏潜伏了杨熙的一万五千名精兵,被开垦出了大片的良田。

杨晔在山里看上了几棵桃子树,结出的桃子汁多味美,正和一干侍卫糟蹋得尽兴,忽然收住杨熙让他速回营中的急报,才发现自己乐不思蜀,超过了杨熙给自己规定的回营时间两天。

杨熙慌忙带着人飞一般赶回凤于关,一路跑到中军帐,见杨熙及几个手下大将、重要幕僚均在,袁藕明也在其中,杨熙端坐正中,气氛甚是凝重沉滞。

杨晔扫视一圈,独独不见北辰擎。眼光转到杨熙脸上,见他沉着脸,有想斥责自己的打算,忙凑过去笑道:“哥啊,我发现几棵桃树,我还给你带了一篮子回来呢!你看我走到哪里都把你放在心上。嘿嘿嘿嘿……”

一边说,一边就巴上了他的肩膀,杨熙脸色淡然地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朝中发兵了,冲的是我。京城那边过来的是卫勐铎,三关那边,偏关的罗瀛将军带兵前来。”

杨晔点头冷笑道:“果然来了。”

杨熙眼光扫过帐中诸人,缓缓地道:“我在边关和西迦周旋两年,皇帝陛下始终不予我信任,经常克扣粮草军饷。如今又听信谗言,断定我有谋反之心。这一路杀来,沿路百姓被惊扰且不论,最关键的是,西迦国更有可能趁势而入,渔翁得利。各位,我等镇守边关,奋战沙场,多少兄弟手足马革裹尸,如今却被逼到如此境地,大军前来,是挺枪迎敌,还是引颈待戮,该如何应对?我想听听诸位的意思。”

他帐下俱是年轻将领,几个老将领在这两年间,已经被杨熙以各种理由遣送回京或者留在了三关。此时这些将领面面相觑,却均都不发一言。杨熙平日端严温厚,赏罚分明(淮南侯除外),与属下相处极好。此时此地,便是稍有异心之人,在此等氛围之中,也无法当众言明。杨熙等了片刻,扫视一圈,见诸人脸色各异,便道:“诸位都尚且年少,前途无量,此时若觉得不妥当,可自行离去,本王绝不阻拦。若是愿留下共事,本王承诺,来日之尊崇荣华,赛过今日百倍。”

他耐心又等了片刻,无人离去,杨熙便问道:“如此多谢各位。有人有家眷在京吗?”

众人摇摇头,杨熙道:“我也没有。”他站起身来,道:“传白庭璧,拟檄文昭告天下,既然有佞臣小人妖言惑上扰乱朝纲,那么本王当仁不让,替我那皇兄清理一番。各位下去整顿兵马,待北辰将军回来,杀三牲祭旗!”

等众人散尽,杨熙伸手握住了杨晔的手,问道:“小狼,你觉得将领们会不会有异心?”

杨晔感到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才知道一向沉稳的杨熙也会紧张,抬头看着他,收敛了一惯的嬉皮笑脸,眼神瞬间就变得端肃沉凝:“哥你别担心,谁敢不从,我就替你杀了他!”

杨熙微微吁了口气,道:“这些将领们血气方刚,无牵无挂,平日里对我也很忠心,跟着咱们最合适不过,就怕他们一时间拐不过来这个念头。我还担心其他的两件事。一就是袁藕明……他从前是卫将军的人,他手中的骑兵被训练的十分精良,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这两万骑兵,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他是江南人,南人狡诈精明,却不知他是不是心甘情愿的随着我们铤而走险,还是别有心思。”

第27章

杨晔道:“我在京师跟他交往了快一年,他家境一般,想来有些建功立业的念头。话不多,只是透露出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虽然他一直跟着卫勐铎,但他既然肯随我来塞外,想必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哥,你不妨在祭旗前,再去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说话,看他究竟如何打算,有什么要求,若是不为难,就应了他。”

杨熙点头,道:“其次我担心咱们的粮草。我朝的几个大粮仓如兴洛仓、永丰仓都集中在洛阳和长安附近。这两年陛下一直存着防我之心,对粮草调拨极为苛刻。我也是不得已,才去巴结讨好那岑靳,想从他手中挤出些粮草来。可惜他出手虽然比陛下大方,但是毕竟有限,所以没有存下多少粮草。我把一万八的兵马借给老山口的李将军,这个可以省去一部分口粮。又在樱花沟开垦农田,去岁只收了一季,晚几天可以再抢收一季。加上从前的存粮,能暂解燃眉之急,但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和陛下相比,他们只要稳居洛阳,粮草供应就源源不绝,拖得起,我们拖不起。所以这次若是开战,拖延的时间越长,对我等就越不利。”

杨晔听他算账,一时接不上话。淮南侯在军中只知道饭来张口,而且一口也不能少吃,哪里晓得粮食从何处来?因此半晌方应道:“云起去哪里了?哥你可以和他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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