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靖平王干预内廷卫的确有不妥,但他不过是担心孤王的安全而已,怎么能说是意图控制京畿安全呢?鲁阳侯过虑了……”
他见我不肯相信还要继续说,我却早就没有耐心听下去,摆摆手道:“孤王累了,鲁阳侯也回去休息休息吧……”
送走了鲁阳侯,我又仔仔细细将那封密信看了一遍。
信上只嘱托内廷卫总领加强防备,却并未提及任何危险,我也猜不出是什么理由让廉一担忧我的安全的,但依照他的性格,这么远又冒着被狠参一本的可能也要干预内廷卫的布防一定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让他嗅到了危险的信息。
我将信压在一堆奏折之下,觉得有些头疼。
最近因为怀孕,我的精力大不如前,常常奏折看着看着就瞌睡起来,对朝野上下、京城内外发生的细微变化也的确少有留意。
第88章
现在打起精神细想之下,果然是有些事里透着古怪。
对于我将早朝暂时免去,大臣里有些微词是正常事,但在我已有五月身孕的事传出去之后,基本上那些微词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上奏劝我纳妃事宜的。
术国虽然崇尚至情至性,但身为王上,再如何重情重义,也免不了要有几位妃子来延续血脉,这件事本没有蹊跷,然而平日里最重视王族血脉的前鲁阳侯、我的堂叔却始终没有提过只字片语。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最反对将我与商季的孩子立为储君的,现在非但没有提醒我,也没有奏请我纳妃,连赫严章也没有提起过,反而一再参奏廉一,甚至连廉一的密信也能弄到手。
“陈田……”我揉了揉太阳穴,将陈田叫了进来:“最近老侯爷有什么奏折、书信递来吗?”
平日里都是他在安排人打理书房,大臣呈上来的奏折也是他经手送到我这里来的,谁什么时候递过奏折他知道得最清楚。
“回王上,自从赫大人承袭侯位之后,老侯爷就告病在家,不曾再有参政,最近奴才都没有见过老侯爷的奏折。”
“嗯……”我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道:“你找个靠得住的人到侯府周围探探,将侯府近期的一切事都记录了呈上来。”
“是。”
“记住了,不要让侯府的人发现,尤其是赫严章。”
“奴才领会得。”
我的这位堂叔虽然与父亲是堂兄弟,但情若同胞,三十几年间与父王一同面对、解决过许多事情,为人刚正不阿,绝不是会做世外闲人的脾气。
当初他虽然参廉一参得最多,但全是要我规矩廉一行为、遵守君臣本分之类,对于廉一带军的能力却从未有过怀疑。
如今赫严章虽也是参奏廉一,说的却全是欺君、造反这等大罪,目的更直接就是削廉一的军权。
甚至还想因此将内廷卫牵扯进来。
内廷卫与朝廷大军向来是分而治之,最忌会内外勾结,如果不是我信任廉一,凭这封密信就足够定内廷卫总领和廉一几条大罪的了。
我直觉赫严章的目的并不简单。
十天之后,陈田派去的人有了消息。
那份写着侯府动向的纸上记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采买、会客、出入去向、接触人员都十分规律和正常。
这结果让我有些将信将疑,便命那人继续监视。
新的结果很快就印证了我的直觉。
侯府的所有动向还是依旧,我研究了半日,才注意到蹊跷。
堂叔身体不适的消息早就是有的,侯府的下人要采买药物也是理所应当,但奇怪的是,他们不是让药铺的人一次多送些储存,反而是每日里派人专门去抓,一张药方的药还要分几个地方换着买,隔上两三日就又换几个药铺,似是不想人知道他的药到底治的是什么病一般。
我捡起一边的药材单子看了一阵,将刘炎传了来。
“回王上,这些药材都是最常用的,没有数量搭配,臣也看不出到底治的是什么病……”刘炎有些为难。
“如果药方就是这些味,不多一样也不少一样,大概应该是治哪些病的,你总能知道吧。”
“这……臣愚钝,只能想到三四样……”
“如果加上特别的药引呢?”
“王上说的药引是指……”
“酒或者其他的……比如花草,虫鱼……”我想起侯府春天大片大片种上山葵的事便接着问道:“如果是山葵呢?”
刘炎听见山葵立时吃了一惊,冷汗都冒了出来:“这……”
“你但说无妨。”
“这几味药要是以黄酒、山葵熬制的汁做药引,可以配成一味毒药……叫做噬魂散……”
“那是什么?”
“是一种侵蚀人意识的慢性毒药,长期服用会让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仿佛丢失了魂魄一样痴痴傻傻,所以叫噬魂散……”
我心里一凉,知道堂叔应该是被赫严章下毒软禁了,目的就是不让堂叔说话。
刘炎退出去后,我将这一年来跟赫严章有关系的事全部都仔细想了一遍,想要在其中找到蛛丝马迹。
兵政司因为负责招兵一事,与护国军和内廷卫素来都有联系,按理应该戮力同心才是,但赫严章却一本参奏将两处全都得罪下了。
若我果真相信,彻查下来两处自是翻天覆地的一番变动,但兵政司也得不了好处,他这样冒险的用意何在呢?
而他对自己亲父下毒,想他闭口不言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闭目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禁不住心里苦笑,若是廉一在,他定能想得明白。
我一心想要做个英明的君主,但其实论聪明才智我只是普通,比起廉一,我始终都要逊色,能将术治理到如今这般已经算是大限。
他若真有一天想要我这王位,我绝对毫不犹豫的让给他,因为他比我更有做君主的智慧。
想着廉一的睿智与英武,想着腹中连着我和他的血脉,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在我的心里比任何人都重要,比任何人都舍不得伤害,更是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并为此坚持和守护到底。
因为一时之间预料不到赫严章的用意,我只能暂时按兵不动,继续观察朝中动向。
这日又是雨天,我胸闷烦热,肚子里的胎儿也动得厉害,只得放下了奏折,将窗子全都打开透气,而后慢慢在屋子里踱步活动。
两圈转下来,肚子里的动静才稍微小了下来,我长出了一口气,打算将剩下的奏折看完,回身看见书案的一刹那突然灵光一现。
案上的奏折批示过的和未批阅的,我都规矩的分成两摞,只有靠窗边的一角堆叠的有些乱,却是这些时日来大臣参奏廉一的。
我向来不愿意细看,但凡遇见这样的奏折就全都随手放在一边,长久积攒下来,竟有一小摞。
站得稍微远些,他们就显得尤其突兀。
我快步走到案边,将那些奏折一一打开,书案上片刻间便铺满了折子。
笔迹与时间各不相同,最远的是半年前,最近的就只是昨天。
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纸页震动着发出“噗噗”响声,上面的字被飘进来的雨荫湿扩散,字迹渐渐有些模糊。
但那藏在字面之后的真实却是让我越看越心惊。
他们的内容出奇的一致,全都是弹劾廉一,说他私自屯兵,擅调军队,控制内廷卫。
与赫严章所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变换成各人语气而已。
这绝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确有其事,那就一定是有人授意。
我伸手将这些奏折扫到地上,从身边的架子上将廉一最近这段时间里写给我的军报摆在案上。
从墨江至城义关,他事无巨细,所有去向动作都清清楚楚写在折子上,我自然知道他如何调兵遣将,这是我授予他的权利,我从来不曾怀疑过。
但这些弹劾他的奏折却几乎与他的动作同步,仿佛无数眼睛远远的监视着他的动向,他每有一步部署,就有人上奏,曲解他的用意,抹黑他的调度。
而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与堂叔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甚至有些老臣更是堂叔的过命至交。
他们,全部被赫严章利用了。
我的眼前一瞬间仿佛显出一张隐形的网来,铺天盖地,将我和廉一统统罩在其间。
贼喊捉贼!
真正想要造反篡位的不是廉一,却是赫严章。
他软禁了堂叔,笼络朝中大臣,扭曲廉一布军的用意,制造出他想要的廉一暗藏祸心的假象,积攒大家对他的不满,而后或暗示或利诱,联合众臣不断弹劾廉一,再将消息渗透给廉一,逼迫他不得不提防和采取行动,最后将廉一一步一步拉进陷阱。
这陷阱于我是极其隐秘,但于廉一却并不难猜。只是,他既然猜到了赫严章的用心,自然就要更担心我的安危,即使知道按兵不动才是最自保的,却仍是要眼睁睁的跳进陷阱里。
我手心里满是冷汗。
这一招真真是一箭双雕。
我若不袒护廉一,那么护国军和内廷卫就都要受罚,军权自然就得旁落成赫严章一党,他正好借机掌控兵权;我若袒护廉一,那我就是昏庸无能,迟早亡国,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受到拥戴?他正好可以扮演成那个能救子民于水火的真正明君。
“王上……王上……”
我正竭力冷静,想要理出些头绪,想想应对计策,陈田却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王上……王宫被……被包围了……靖平王他……”
“他怎么了?”
“靖平王率军三千,兵临城下……”
全都迟了……
我心里冷成一片,退了一步,扶住书案,知道此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内廷卫总领赵良友呢?”
“……被副总领孙英……杀了……”
“……商季呢……”
“奴才……不知……”
“去长欢殿!”
我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一声冷笑,来人正是赫严章。
“赫廉初,你的商亲王在这里呢。”赫严章带着斗笠,一身内廷卫的短打打扮,站在雨里轻推了一把,将绑了双手的商季推到我的面前。
我连忙上前扶起商季,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大略知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抬头冷声道:“赫严章,你欺君罔上,毒害亲父,有何德行坐上王位?”
“你平庸无能,专宠男色,纵容亲弟,又凭什么坐这王位?”
我笑了笑:“你以为杀了孤王,你就能坐稳江山了吗?”
赫严章哼了一声,脸上显出愤恨的表情:“有你在我手里,赫廉一他怎么可能不就范!”
我哈哈一笑:“把兵符交给你,我们就都是死路一条,廉一怎么可能那么傻。”
赫严章被我说中,咬牙切齿道:“杀了你和赫廉一,我还需要什么兵符?”
我摇摇头笑道:“没有兵符,你终究是做不到名正言顺。”
赫严章冷哼了一声,不再接话,只抬抬下巴,示意身边的人押着我和商季跟在他身后。
雨越下越大,天也暗了下来,商季和我早就已经被淋了个透,衣服含着雨水裹在身上分外的冰冷和沉重。
我勉强咬牙忍着,商季却已经冻得哆嗦。
我们一路被押着,从书房一直走到王宫最外面的聚义门门楼之上。
雨幕里,我看见廉一骑着马立在聚义门外不远,斗笠蓑衣将他的身形完全掩盖住了,只手里的梨花枪标志一样的立在身旁。
他果然是比我聪明,我刚才猜透赫严章的祸心,他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带着三千兵马偷偷回了京城。
“赫廉一,你区区三千兵马就想破城营救?别做梦了!”赫严章将我挡在身前,冲着城门下的廉一喊:“你现在如是拿兵符交换,我就放你兄弟二人一条活路,如何?”
我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里嗡嗡直响,虽然心里清楚廉一绝对不会就范,但还是有些着急的向下望去。
那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就如入定一般,既不答话也不动作。
我远远看着他,说不出的一阵苦楚席卷而来。
赫严章既然能控制内廷卫,自然手里还是有些兵马的,又有我和商季做人质,无论怎么看,赢面都不算小。
我从前担心廉一受情所累,落得乱伦、佞臣的恶名,现在却后悔当初没有坦然面对,只恐怕以后都再也不会有机会听他甜言蜜语了。
赫严章见廉一不为所动,便命守城侍卫架起弓箭,防着他突然发难:“你既然不肯听劝,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说完就从身边侍卫腰上抽出一把刀来,拿刀背敲了敲我的肚子阴阴笑道:“看来你这弟弟可也不怎么想你活着,只怕是也惦记着你的王位呢,不如就让我遂了大家的心愿吧。”
“你是怕了吧。”我嗤笑道。
赫严章举着刀架在我脖子上,哼了一声:“他不过三千人马,我为何怕他?”
“论计谋,论武功,你哪样也比不上他。”
“那又如何?杀了你,我就是王上!”
第89章
“杀了他你绝对会被我千刀万剐!”
话音刚一响起,就见一枚铁钩从城门墙下飞窜上来,准确无误的勾住赫严章拿刀的手臂用力向外一扯。
赫严章剧痛之下哪还有力气拿刀,手上一松,刀便!啷一声落了地。同时间,一个身影一闪跃上墙头,撞开赫严章后揽住我的身体迅速向后撤出几米远。
一切变故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但廉一已经将我从赫严章手里救下,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赫严章手臂被铁钩勾伤,脸色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煞白一片,退到侍卫身后,连连指挥侍卫将我们包围起来。
廉一将我护在身后,手执铁钩横在胸前,冷笑道:“你以为一道高墙就能拦得住我?”
我这时才醒悟,原来城门楼下拿着梨花的不过是假扮了掩人耳目的,他正是趁着赫严章注意力全被假廉一吸引的时机出其不意地独闯城门来救我。
“你别高兴得太早!小心有来无回!”赫严章捂住手臂狠狠对包围我们的侍卫道:“谁杀了赫廉一谁就是开国第一功臣!我重重嘉奖!”
这些侍卫听了他的话,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包围圈瞬间就缩小了不少。
廉一双手拿钩,环视一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只铁钩,直奔左前方,眨眼功夫就废了两人右手。
他手上双钩之间有铁链相连,甩出之后立时又被收回,速度极快,溅起的雨水荡开一片,包围圈跟着向外扩了扩。
那些人从前多数在护卫军里待过,自然对廉一的功夫早有耳闻,见他轻易就跃上城门楼,瞬间将我救下来时,众人心里已经有了些怯意,虽然有赫严章的利诱,但也没人愿意贸然上前,双方竟是僵持了一阵。
雨这时小了许多,天色却更加昏暗,赫严章显然怕廉一将我救出后与城外的三千士兵汇合,一再出言催促。
廉一也不愿耽搁,大喝一声,将铁钩甩了开来,在我们周围舞出一个安全的范围,我跟着他慢慢向着墙边靠近。
那些人见我们动作,本来要蜂拥而上,但被廉一的铁钩生生逼退之后,一时之间也难以再近身。
廉一又再向外移动了两步,而后突然回身搂住我的腰,将我圈在怀里,一手护着我,一手将铁钩轮得嗡嗡直响,铁钩与那些人的刀接触到一处立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又有不少人的武器被震落或是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