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风一想起躺在内院的三个人,心情就一落千丈,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布帘,说起得了失心症的人,就令他唏嘘不已,龙林静静地听着,不插嘴不发问,直到说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怔,猛然收嘴,面露歉色。
龙林倒不在意,毕竟来此就是为了打探一些关于“失心症”的事情,既然凤逸与小鬼头皆无法探知城里恶鬼所在地,只有寻些蛛丝马迹,再待那只鬼露出马脚之时,一举擒获了。
他做事,从不着急。循序渐进,自然而为。
两人在喜乐堂里待了足足半小时,凤逸从未说过一句话,而龙林也多是打听有关失心症的事儿,郑长风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这两人并非来抓药如此单纯,他不禁怀疑起了这两人与突然而至的失心症有否关联,却又觉得自己小肚鸡肠、疑神疑鬼。
“对了,你们不是城里人吧,来这里走亲访友的?看我说了那么久,可别耽误了你们的要事。”
他的试探,龙林了然于心,身后闲坐那人一收扇,一声啪,似是不脱口的讥笑,又似催促,若不是屋外日阳灼热伤人,他怎么可能强忍一室的药味在这里待上半个时辰,再听这个满口把救人性命当作己任与天命的凡人男子自以为是的唠叨,鬼主的耐心已到界限。
耐心这玩意儿,因人而异,无趣的对谈与可笑的自吹都是惹人厌烦、散人耐性的,于是对于好友的好耐心,他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又嗤之以鼻。
龙林并未转身,全然一副不知身后人心思的模样,他的刻意无视凤逸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别看鬼主已是千年高龄,可是记起一笔笔的小仇小怨一点都不含糊,记下的,总有一天势必讨还。
那一声收扇声引来的还有郑长风的注意,他与其他人同样被凤逸的俊美与华贵折服,心里时不时感叹着世间竟有如此精工细琢之相貌,想必是出自天工天匠之手,又气质非凡,绝非寻常人家的大少爷,而相比之下,龙林则朴素的多了,然隐约中透露出一股缥缈,是人非人,琢磨不定。
郑长风觉得,这两人说不定大有来头,于是对于龙林的回应,他半信半疑。
“来此寻人?”
“正是。”话说一半,半真半假,非是寻人,亦不远矣。
“可有名有姓,也许我能帮上你们的忙。”
面对郑长风的诚心诚意,龙林抿唇一笑,直到这时才回头望了凤逸一眼。
“是他的远方表亲,据说是从未见过的……”他忽然凑近郑长风,压下了声音,笑容未改,“想必大夫你已经看出了他的身份特殊,我就不多做解释了。”
“哎?”难道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贵公子?
“他身负艰巨任务,无论如何也是要找到那个从未见过面也不知姓名的亲戚的,郑大夫你就别再问了吧。”
有时候,凤逸的相貌真是极好用的,世人多爱绮丽华贵的东西,见着了就会目不转睛,浮想联翩,再煽风点火几句,也就更容易达到目的了。
郑长风似乎是被那一句“身负艰巨任务”吓着了,虽然还是将信将疑的,却没有再多做询问,改以对一脸不耐,向着窃窃私语的两人投来冰冷视线的凤逸目露复杂之情,有好奇有敬畏亦有憧憬。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人,那人刚跨进喜乐堂的门槛就冲着郑长风叫道:“郑大夫在吗?我来抓药了。”
龙林微微垂下眼睑,一转身已是含笑。这地方本就是个百户不到的小城镇,既然决定留在这里直到捕获吸食魂魄恶鬼,那么会再遇故人也是情理之中。
目瞪口呆看着龙林的果然是韩喻飞,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愣在当场。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常言道,计划不如变化。怎么,你不乐意再见到我?”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韩喻飞激动地又往前迈了几步,走到龙林的跟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坐着的另一人,以为就龙林一人,不由得更高兴了,“待会儿随我回府吃顿便饭吧,今天可得好好招待你,我们不醉不归!”
醉?这可真是为难了——凤逸终于开了口,竟是畅快欢愉的笑音。这是他自走进喜乐堂以来头一回说话,音色磁,口吻凉,令听者不由自主就从脚心冒出一股冷气,向上攀升。
炎炎仲夏,韩喻飞与郑长风皆感到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
“你既是他的朋友,岂会不知这人千杯不醉的能耐。”他的眼犀利,他的嘴微扬,在在都是对韩喻飞的讥嗤,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与可笑。
韩喻飞本性大大咧咧,为人直爽,对于凤逸的冷嘲热讽,他没放在心上,冲着这相貌与打扮都高人一等的华贵男子憨笑了一下,丝毫不掩饰其尴尬,龙林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朋友之间何须在意那么有的没有的呢。
然而,凤逸之心根本未在这人身上,他期待的是龙林的反驳,再来是一场口舌之争,争一争,斗一斗,排解空虚,打发无聊,可谓一日一乐。
四人皆未说话,喜乐堂内一片宁静,凤逸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黑衣素装、面色严肃之人的脸上,韩喻飞、郑长风也因这诡异的氛围而不敢开口,半晌,龙林轻轻摇了摇头。
“你啊。”
千言万语,不及此句。
两人之间回荡着微妙难解的气氛,韩、郑只觉自己被仿佛与他们有一线之隔,可这一线却是天涯之远,遥不可及,两人互看一眼,韩喻飞猛然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从兜里摸出药方,递给了郑长风。
“郑大夫,还是要麻烦你按照这方子来抓药。上回抓的已经吃完了。”
“好,你稍等一下。”郑长风拿了药方,转身就去抓药,他从上到下很快就抓好了那些药,其实就是一些滋补元气的东西而已,想当然耳,是为了韩府大小姐所配制的。
“距离你上回来抓药已有两个月了吧,你妹妹最近可好?”
“好多了,若梅的气色越来越好了,现在都能出门了,这多亏了郑大夫你的妙手仁心。”韩喻飞从怀里摸出药钱,放在桌上,这才接过郑长风递来的药包,两人的闲话家常到此为止,再见龙林,他当然是按奈不住好心情了。
“郑大夫,那我先走了,下回还要麻烦你了。”
“不客气,韩捕头走好,代我向你弟弟和妹妹问个好。”
如此平淡无奇的对话正是凡人日常之一,龙林见惯了此等场景,习以为常,凤逸则不以为然,一如既往的没将这些凡夫俗子放在眼里,两人的神情同样冷静,却是截然不同的淡然与冷然。
第五章
三人出了喜乐堂,凤逸不做他想直往城外走去,日值,日头灼人,城外的雅居才是他最佳的避暑选择,可他也知道,那害他在赤阳下东奔西跑之人必然是会选择另一条道路。
一条通向昨日做客府第之路。
果不其然,凤逸才走了两步,腕处就被轻轻地握住,隔着一层衣他也能感受到身为凡人肉身的那人掌心传来的热度。龙林的体感一向偏高,是世人俗称的婴儿温,凤逸何止一次感受过这种温度,没想到到了人世间,这人的体温越发炽热起来,若不是他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模样,还真会让人以为身染风寒,发着高烧。
凤逸厌热恶冷,换作别人用这般烫人的手握着他,他早已挥开了。
“好友,反正你闲来无事,回去雅居也是吟风弄月,虚度光阴,不如就陪着我罢。”
龙林向着他走了一步,仅一步,剩下的那一步自然是等着这人自己走过来。
“陪?你已经有一位至交好友相伴,何需再多一人,三人行,必有纷争。”凤逸大可轻易跨出这一步,但为何要如了他人的意呢?他并为有求于人,理所应当是有求于自己的人该让他称心如意才是。
只可惜,龙林非是他人,能让天下天下惟己独尊的鬼主大人与之交往千年亦不腻味,自然是因为龙林那令人摸不着猜不透的性子了。
热度已至滚烫的手看似轻柔的搭在凤逸的腕上,五指扣在其奢侈华贵的衣服上,一分力,带起了那人的手腕,就这样拉着走向与出城之路相反的方向。
“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就勉为其难的当一回你的老师,教教你做‘人’的道理,你也做一回我的老师,以身作则让我看看何为大人物的气量。”
龙、林、君——凤逸微皱起双眉,他被牵着走了几步路,龙林并未走在他的前头,而是与他并肩同行,走在前方带路的是不明就里只觉得这两人颇为有趣却又不打算插足的韩喻飞。
一路上,有人猛盯着亲密并肩的两人,龙林不以为意,凤逸一脸冷漠,走了约莫一刻钟,韩喻飞倏然停下脚步,回头与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走到一个画摊处,与一卖画男子笑谈了几句。
另一边的两人也没闲着,龙林已松开了凤逸的手,就地看起了一些地摊上摆着的小东西,有女子的发饰和胭脂,也有男子的玉佩和折扇,他挑了一个发簪和一块玉佩,伸手在怀里摸出了荷包。
“哈~这回不用我的钱了?”凤逸的冷笑听起来还是相当的悦耳,再加上他出众的相貌,卖东西的大婶一时看呆了,竟主动少收了几文钱,还多送了一个香包给龙林。
龙林趁着大婶目不转睛的望着凤逸之时,偷偷把一粒碎银放在了大婶的摊上,他直起身来,把香包放进了凤逸的手中,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那只手上,稍一用力,灼热的手就包住了冰冷刺骨的手。
凤逸是鬼,肉身自然是不会有热度了。
“二度受人邀约,岂可空手而去,送人的东西,我又怎会让你来出钱呢。至于这意外得来的香包就赠予好友你了,你可得好好珍惜,别浪费了我一片心意才是。”
“喔?心意,就不知是谁的心意了。”话虽如此,凤逸还是收下了香包,此时韩喻飞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幅画。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那位卖画人曾经是教过如松的先生,后来妻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他就自暴自弃,再也不画了,前阵子娶了新妻,听说在妻子的鼓励下再度振作,现在就在这儿卖卖字画维生。你们看看,他画的还不错吧。”
韩喻飞展开的那幅画是一位美娇娘,相貌秀丽,身段优美,似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
“果然是一副好画,不过……这莫非是给你的相亲图?”龙林向着画师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正低头,看似又在作画了。
“这……那些媒婆见他画技了得,就请他替未出嫁的姑娘或者未娶妻的男子画像,也算是一门生财之路,这幅画像他让我拿回去给弟妹们看看,说是哪家的大小姐,弟妹们若是不反对,我……唉!”一声叹道出了他心中的无奈。
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是天经地义的,可弟妹们还小,他本想至少等到义弟弱冠之年再为他们寻一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嫂嫂,但最近,来找他说媒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就连这位画师都送了幅美人画像以表暗示,实在是——
韩喻飞摇了摇头,不再深思纠结,他见龙林盯着画师,便解释道:
“对了,他说你看着像是位仙人,正在画你呢,你要不要去看看?”韩喻飞的兴高采烈一览无遗,毕竟他真把龙林当成了神仙,现下又从旁人口中听到那样的话,就像是吃了蜜糖似的。
此话一出,三人三思。
“还是不了,正在作画之人应当是忌讳他人的打扰,待他完成了我再来看吧。”
龙林又牵起了凤逸的手,不给他一丝机会就拉着他离开了。
再看那画师,专心致志的一笔又一笔,渐渐画出了宛如仙气嫋绕的黑衣仙君。
第六章
是夜,热风阵阵,白昼的热度虽有所降温但仍是令人烦躁的闷,不过对身处雅居的两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凤逸来到人间自是以肉身现于人前,人间又比天上界更冷热分明,正是他厌恶的两极温差,为了在雅居更舒适的居住,头一天他就在宅子后方的平地上变出了一座冰窖,每天命服侍的小鬼们凿冰,再一一搬到房屋四周,随着夏风四起,雅居里是一片清凉怡人,别有洞天。
为了这等小事而施法是不会招来龙林的唠叨的,因为这并不算违背两人的约法三章。
小鬼头已由玉佩变回人身模样,正端着一盘新鲜爽口的鲜果来到凉亭,他的少年相貌依旧,拥有了凡人的肉身之后,他的手脚还是那般的灵活,摆盘放子,沏茶服侍,样样拿手,不愧是凤逸亲自调教出的贴心侍童。
果盘就放在石桌的边缘一处,因为坐在桌边正面相对的两人正在下棋,一边黑,另一边也是黑,下的正是一盘一色棋。
“这盘棋你若输于我,便是我赢了你二百零三回。”
“爱计较这些小事就说明你上年纪罗,好友。”
满盘棋,一片漆黑,唯有棋子与棋子间的空隙处能见些微的别色,两人的手各执一枚棋子,有时立下有时思量,不急不徐,不催不让,在小鬼头的眼中满盘黑子无法分辨的棋盘在对弈之人的眼中,敌我分明。
桌上有棋盘,有果盘,不见两人平时爱喝的茗茶,取而代之的是甚少出现的酒壶,壶中陈酒,只闻一缕,人自醉。
这酒有个好听的名字:醉春秋。
醉过春秋,再论人世。
这盘棋,下了约有两个时辰了。
“胜负就在眼前,龙君你可不能翻盘不认哟。”
“耶,下棋在于切磋互长,修身养性,执着于胜负就显得没气量了。”
龙林又落下了一枚棋,站在一旁的小鬼头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凤逸心里却赞这是一步妙棋,大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既然对方拼死一搏,他自然也是不会手下留情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认输,非要与我周旋这两个时辰……你的棋已死,放弃吧。”
“弃械投降并非我的风格。更何况,说不定是死而复生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毫不相让,却又是乐在其中,津津有味。
醉春秋酿了三百年,性喜温凉,热了辣口,冷了淡而无味,现在喝下,正是最佳时机。
棋盘上已无地放子,小鬼头从头至尾看不出哪些是主人的子,哪些又是仙君的子,最后只知仙君赢了半目,可主人看起来却也不恼,在撤下棋盘之后,醉春秋成了桌上的主客。
“这酒真是越酿越淡,快闻不出它的酒味了。”龙林拿起酒壶闻了闻,感慨道。
凤逸对他的话笑而不语,他未借小鬼头之手,亲自为龙林斟满了第一杯,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杯中酒,映明月,酒中月,虚飘渺。
只一口醉春秋,可睡过一轮季节的交替,而凤逸之所以说龙林是千杯不醉则是因为此人对醉春秋免疫,喝下一壶也不见睡意,至于他自己……酿酒之人又怎会被自己酿造的美酒醉倒呢。
龙林浅酌了一口,神色有异,继而大笑开来,也为凤逸倒上了同样的一杯美酒。
“看似清水,闻着淡味,尝着果然是你秘制的醉春秋,比之三百年前更加醇厚爽口,真是不错的赏月佳品。”
正因为他的话在意料之内,所以凤逸的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不爱喝酒,醉春秋也是一时兴起摘了瑶池里种着的花花草草随便酿的,那时还只是叫作“春秋”,龙林喝过之后说,不如加一个字。
于是,便成了“醉春秋”。
龙林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小鬼头还想为他再斟满却见他手掌轻轻一挥,意味着无需再添杯。
凤逸也不意外,倒是有些刻意的明知故问。
“只喝了一杯就止杯,难道是酒味变差了,还是龙君你的酒量随着返还的仙籍而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