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一年的冬天,就在娘亲下葬后的第七天的早上,岑叔匆忙来报:老爷,门口有个篮子。
蓝子里有什么呢?
他跟着跑了出去,看见的是睡的正甜美的两个婴孩,小小的脸蛋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爹说,这两个孩子,从此就是你的弟妹。
弟弟和妹妹!他有了弟弟和妹妹了!
他止不住喜悦,小心翼翼的抱起他们,亲吻着他们稚嫩的小脸。
他有弟弟和妹妹了!
这是老天爷送给他的宝物,他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他们,永远的珍惜他们——
这一夜,韩喻飞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客房门前,心里想着万顺约莫还在休息,才抬起的手就又放了下来,不想下一刻,门就打开了。
“韩少爷……”
万顺当然料不到他的到来,一脸的惊讶,连忙请他里面坐,可又想到这是韩府,他才是客人,顿觉尴尬,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你年长于我,是我的长辈,又是如松若梅的生父,不用太拘束了。”
说起弟妹,韩喻飞忍不住叹了口气,纵使他待那两人如亲生弟妹也改变不了万顺是他们生父的事实,更何况当年他们并非是被抛弃而是迫不得已才被送来这里。
昨夜,如松将所听所知告诉了若梅,若梅尽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那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弱,鲜少能下床走动,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到府外走走看看,于是便养成了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孤僻的性子,有事都放在心里,不愿告知他人;自从龙林赠予了她明月珠之后,她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能下床能走动,更能外出了。
身体好了,性格也就有了变化,爱说话也爱笑了,不知不觉越来越标致了,上了几回街,不多时媒婆就前来提亲了。
原以为能看着如松娶妻,若梅嫁人,不想一切都……
昨夜一顿晚膳,如松赌气回房了,倒是若梅来到了厅中,见着了万顺只点了点头,乖乖就坐吃饭,期间桌上三人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万顺自知尴尬,吞了几口饭就去客房了。
临走前,他盯着若梅看了许久,最后不由得抹了抹眼角,说了一句:和你娘真像啊……
“若梅的身子可好?我昨夜见她走路稳当,面色红润,想必是健康的很,她娘也是从小就体虚多病,好不容易与我成亲,有了孩子,想不到……唉!那两孩子出生之后,她的身子就越来越虚弱了,最后抵不住风寒,去了。”
一想到妻子,万顺就满脸哀愁,再想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愿认自己,更是胸口郁闷,大口喘气了几次。
所幸,韩喻飞的话大大安慰了他。
“若梅小时候身体不佳,现在倒是愈发好转了,不过有时也会头晕心痛,那是她的老毛病了,城里的大夫给她开了一帖药,倒是很管用,到时候你把药方子带着……”
话一哽,没有说下去。
接下去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就像是要把心挖出来送给眼前之人,他怎能轻易做到——
“咚咚”。
忽然,突兀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万先生,少爷在您的房中吗?”
是岑叔的声音,想必是去韩喻飞的房间找不着人就猜可能会在此处。
万顺开了门,果然是岑叔,身边跟着的还有如松,他的双眼微肿,一看就是一夜无眠的模样,再仔细看,那双眼中竟有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恨意。
少年郎,难自制。
“哥!你来这人屋子干嘛!”
他跨了一大步冲进客房里,强硬的拉着韩喻飞的手就往外走,奈何体格和力量上差异过大,无论他怎样使劲都拉不动稳坐泰山的兄长,反而是韩喻飞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了万顺的面前。
“如松,你也不小了,别任性了。”
“韩少爷,他还小,别勉强他……”
“谁要你帮我说话了?!谁准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原本就在气头上的韩如松一听到万顺这样说,内心犹如火上浇油般激动不已,他咬紧牙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双眼若是能喷火,恐怕早就烧灼了万顺了吧。
“如松!”
纵是从小疼爱的弟弟,可面对对生父失礼至此的韩如松,韩喻飞的好脾气也抹上了一层乌云。他粗壮的手猛一拍桌子,非但震碎了桌上的茶杯,也吓到了韩如松,更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下一刻,韩喻飞的手掌竟高高举起了。
一瞬间的迟疑,一瞬间的心碎;一瞬间的懊悔,一瞬间的决意。
韩如松没有说话,眼神亦有了变化。
深沉、阴冷,还有觉悟。
他用力甩开兄长的手,两个箭步跨出了门槛,头也不回的走了。
韩喻飞那悬在半空中的手缓缓的放在了桌上。
眼底,一片薄光。
人心有刃,可斩断恶意,也可削去善念。
善恶本就一体,正如白昼与黑夜的连绵交替,可正如炎夏的昼长夜短,反之寒冬的昼短夜长,善念与恶意,此消彼长。
心之刃,善一面,恶一面,一个不小心,便会伤人自伤,正如破镜难圆,从此难愈。
第十七章
一笔,绘出形,一笔,划出神。
形神俱在纸上,每一笔皆是锦上添花,就连随手画出的草木也栩栩如生,宛如立于眼前,不过最出色的还是画中之人。
双目柔而不温,肃而不严,眼中坚毅之光似水般连绵不断,也似水般清澈如镜。
龙林只瞧见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少了点什么。
喔?少了什么。
黑眸一扬,他拿过了凤逸手中之笔,重重沾了沾墨砚,便挥向那副看似完美的图。
“唉呀!”
发出这一声哀号的正是一旁磨墨的小鬼头,他哭丧着一张少年脸,实在不忍再看那副被“糟蹋”了的图,不由得扭过了头去。
“……这是何物?”
“正是好友。”
凤逸的琉璃眼中抿出了寒光。
龙林所添之笔乃是在画上人物身后滴出了一团模糊的黑影,既破坏了美感也令作画之人的好心情覆雨翻云。
“这是你的怨气,不过是欠了你一些人情和银两,你就时时挂在嘴上,可见怨气难解亦。”
说不上是蓄意破坏还是玩笑打趣之人放回了笔,再见凤逸脸色,又有了变化。
“龙君,我对你的厚颜无耻实乃甘拜下风。”
“哈哈哈哈。”大笑过后,龙林走至窗边,轻轻一推,半掩的窗便敞开了,清晨的风比之夜晚温柔许多,亦能吹走一夜的沉寂,为全新的一天带来最初的活力。
两人已在城外雅居住了多日,这两日都未进城寻找那只为非作恶、吸食人魂的饿鬼,只因龙林的那一句“时候未到”,凤逸也就乐得清闲潇洒,兴趣来了提笔作画,谁知好好一副画就这样被糟蹋了。
小鬼头收拾起了东西,他看着那副可怜的画,想问主人这画还要不,又觉得多此一举,便乖乖收起了它;看着主人的画,他蓦地记起了城里那名画师的十幅画,不由自主就冷哼了一声。
那画师画技是了得,人物是栩栩如生,可光有形没有神又有什么好看的嘛!哪像他家主人,画什么什么就有了魂,画只兔子还会从纸上跳出来陪他玩呢!更别说那些花花草草,争奇斗艳,美不胜收,令人宛如置身百花园中。
小鬼头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肚子也传来了一声咕噜,提醒着他马上就是早膳时间了,他得去灶间帮忙了,可不能再这儿耽搁下了。
主人说了,既然来了人世,不如就学几手美味佳肴,也算是在这儿修行了一遭,回了鬼界还得验收成果,真是忙煞他了啦!
今日早膳用的晚了,缘因小鬼头起的晚了。
昨一夜,龙林立于亭内仰望夜空,不知在望些什么,凤逸在房中独自下棋,却命小鬼头陪在龙林的身边随时服侍,主人在与谁对弈呢?仙君为何望星空,小小年纪的他自然是无法明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主人让他服侍仙君他便服侍,仙君要看星星他就陪着一起看,不过天上的星星真的好多啊,在鬼界的时候可是看不到这么多星星的呢!
仙君望空,他也望空,可望着望着,眼前一片模糊……直到意识再度清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床上,身上好好的盖着夏被。——再稍微,睡一会儿吧。
于是,他睡过头了。
所幸主人并未因此而动怒,仙君更是体贴的为他擦去了因急奔而浮出额头的汗水。
小鬼头时常疑惑不解,仙君如斯体贴,本领又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最佳好友,主人却说他是黑心狡诈、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棍、损友。
好友和损友有区别吗?他不懂。
收拾完了东西,小鬼头急急忙忙赶去了灶间,屋子里又只余一黑一蓝两道身影,今日的凤逸身着一身的孔雀蓝衣衫,十足衬出了他优雅华贵的气质,反观龙林,依旧是从头至尾的黑衣,毫无新意。
“今日进城吧。”龙林望着乌云渐渐飘过的天空,看来今日会是个阴雨天。
“前日、昨日皆是晴天,你赖在这儿哪也不去,今日眼见要来一场阵雨,你倒是想外出了,龙君,这回你可真是本末倒置了。”
凤逸将小鬼头收起来的那幅画再度展开,凝视着画上那团简直可以说是胡乱破坏的黑影,黑影似又大了些,浓了些,待他卷起画轴,画上景色已是天翻地覆,成了另一番模样。
“雨乃洗涤之物,洗去一身尘埃,亦能洗去心中之污物。”
“我倒以为,雨是累赘之物,脏衣湿体不说,还会糊了眼界,看不清眼前事物。”
截然不同的话语,截然不同的心思,屋外,飘起了绵绵小雨。
“说多了话,我的五脏庙开始抗议罗,好友,我们一同用膳去吧。”龙林从窗边走了回来,他并未因预料之中的斜风细雨的到来而关上窗户,任由那点点雨丝撒进了屋内,“嗯~闻这味道,小鬼头的手艺又有长进了,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有尝过你亲手做的菜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期待你一展身手,好好犒劳我这可怜的劳碌命了。”
凤逸衣袖一挥,大开的窗户刹那间紧紧地闭合了起来。
“说不定,是你劳累他人,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这嘛……说不定还真是这样。
毕竟他是黑心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棍哪。
第十八章
雨,一直下着,似乎未有停止的迹象。
胸口极闷,噗通、噗通,这个持续不断的声音始终在脑海中徘徊,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响,几乎震耳欲聋。
头痛欲裂,两手五指紧紧的掐住了它,却毫无作用,有什么正在里面流窜,上窜下跳,活像一条蛇,咬碎了眼,吞噬了耳,往舌根注入毒素,除了呼吸,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四肢、躯干,颈项,人头。
自己是什么呢?眼前的“那个”又是什么呢?
——我——死了吗?
……还是活着呢?
——我——是人吗?
……还是鬼呢?
雨一直下着,已经下了几个时辰了,却是越来越大,不知何时才会停下。
常驻后山坟地里的老爷子最喜欢这种鬼天气了,因为雨天就不需要焚烧人体,不论是尸体还是活体,下了雨,便什么都烧不起来了,烧不起来,他便不用熏得满脸都是灰,也不用收拾残局,只要躺在他那把破摇椅上抽着大烟,这日子才逍遥才是人过的。
不过他也知道,等着鬼天气过去了,活儿就得来了,也不知道是第几个活死人了,说什么失心症,那是文绉绉的寒酸书生才能想到的破名,活死人多直白哪,任是孩童也一听就明白了。
他在这后山坟地里住了几十年了,什么人没见过,活死人也不是头一次见着了,十几年前他就埋过、烧过好几个活死人;收点烟钱、酒钱,银子给的爽快的,他好好埋了,穷的连银子都给不起的,他直接丢木头上,一把火全解决了。
当年多好啊,能靠那事儿赚些,现在可亏了,衙门大老爷一道命令,命他好生对待那些往生者,不可随意糟蹋——切,没赚头的生意,他怎会做的乐意?
所以这雨啊,你就下罢下罢,天天下雨那真是老天保佑了!
老爷子抽了口烟,搓了搓脚,拉过一边的破被子往身上一盖,睡去了。
雨一直下着,愈来愈大。
小鬼头只觉得一阵阵发冷,心想该不会染了风寒了?不对啊,现下他是玉佩模样,哪里会感染风寒……按理说来,雨打在身上也毫无知觉才是,可这雨……真的很凉。
下雨出门便要打伞。
伞,白伞,白伞下是一身黑衣的人。
他走的不急不徐,每一步都走的稳,走的距离相当,地上的水花飞溅在了他的身上,只因他一身墨黑而看不出那些斑斑点点,然而裤下还是湿了一片,不用说,鞋也必然是湿透了。
“真是水灵灵的龙大仙。”
另一人笑侃道,一身的孔雀蓝丝毫未沾到半分水气,他非人,有法术何以不用之?略施小法便挡去了一切雨水,还周身洁净,哪像那人,浑身污泥。
执伞之人也笑道:你既施了法术,又何必躲在我这破伞之下,害我被淋湿大半。
“雨天天凉,我是担心你受了风寒,届时又要赖我床上,岂不麻烦我。两人并肩行走,以我之温暖你之身,也不用在这雨天大声说话,一举两得。”
赤裸裸的调戏换来的是无言的苦笑。
小鬼头一抖,他终于明白了为啥会这么冷了,天晴时不觉得,因为主人自身之气便是一种凉意,在这等雨天更是凉上加凉,凉的透心啊!
两人步伐一致,这理应是漫长的一段路,可今日却是很快就走到了。
“到了。”
目的地即在眼前,龙林收起了伞,敲了敲门。
“咚咚”、“咚咚咚。”
凤逸整了整被风吹的略显凌乱的衣摆,一阵风又过,然而,带走的是龙林满身的潮湿和污泥。
“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再起,敲门之人是极有耐心之人,因为他知道,这扇门一定会打开的。
半晌之后,紧闭的大门发出了沉重刺耳的声响。
“谁啊?”
门槛的那一边,岑叔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
第十九章
出事了!
韩喻飞一听到侍女的尖叫,心头便即刻浮上了这个念头。
在他之前,岑叔已先一步来到了尖叫声的源头:客房。而韩喻飞急奔而来时,所见乃是岑叔站立于床榻一旁,一双深沉的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床上之人,正是万顺。
他不像是熟睡的模样,也不像是死了,气息如常,双眼却瞪得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韩喻飞见多了这样的情景,却头一次从内心浮出了一阵无名的恐慌。
为何会变成这样……
“少爷,这般模样的万公子,该如何处理,是送去后山埋了还是烧了?”
此时此刻,岑叔依旧冷静,他也不像其他人那般恐惧变成了活死人的万顺,为他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又为他合上了双眼,再回头,见着了主子的眼神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韩喻飞的脑中一片混乱,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看见的便是龙林皱起双眉凝视着自己的模样,这才回过神来,堵在胸前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雨势,渐渐有了狂暴之气,可即便如此,有些家丁宁愿站在狂风暴雨之中也不愿靠近那屋子一步,甚至有两人冒着大雨飞逃出了韩府,而侍女们则躲在屋檐下,三五人成一堆,不知是因湿气还是心慌而哆哆嗦嗦;当然也有胆子大的人就站在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