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听见了,忙道:“好,既然如此,那么我自然也入乡随俗。”
结果第二天,小杉子看到杨晔颈中叮当作响的铃铛,顿时直了眼睛,半晌方道:“杨大哥,你把一个牛铃铛挂在脖子里干什么?”
杨晔随着他的眼光看看自己颈中的铃铛,道:“牛铃铛?这是给牛用的?怎么先前我不知道?”想他大少爷出身尊贵,从前那荒唐岁月,何曾正眼看过田间地里的耕牛,更不会在意这小小的牛铃铛。心里终于明白凌疏昨晚为何喝粥也能呛住,当下气哼哼地扯了下来,顺手搡给小杉子,不要了。
马上就要过年,杨晔守着心爱之人在这山里,吃饭了跟着凌疏混,衣服没了就扯着柜子里不管谁的衣服穿,出去后院不远处就有山洞里的温泉可以洗澡,晚上睡觉了还能看到凌疏的背影。这般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一日比一日滋润,再不提离开的事情。
这一天他舀了几根杉木杆,去加固凌疏房后的篱笆,一边做活一边唠叨:“我听小杉子说,这山里的野兽什么的还真的有。这篱笆看起来太不靠谱了,虽然你不怕野兽,但晚上万一进到院子里,打搅了咱俩睡觉总是不好,所以得修得结实一点。”凌疏本在一边袖手看风景,只得退开了些,看他干得一本正经,终于忍耐不住,主动问道:“你不回你兄长那里过年?”
杨晔道:“我想看看山里人家的年怎么过,所以就在这里了。”
凌疏道:“你住在这里,可是没有热闹好玩儿的东西,你会寂寞。”
杨晔不理他,心道:“反正我不走,你说什么也没用。”
这般怄到年二十三祭灶日,他便是想走,也赶不回洛阳了。凌疏也就不再说什么,看来是接受了他打算和自己一起过年的现实。
结果二十四这一天,凌疏早上闲来无事,又舀起了那个账本坐在案边算账。杨晔在红泥火炉上烧了水,打算煮茶喝。却听院外有人高声叫道:“凌大哥在家吗?”
那声音中气十足,不是小杉子稍带些稚嫩的声音。凌疏闻声便迎了出来,杨晔把手中的东西一丢,赶紧也跟出来。见小杉子的马车边站了一人,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温良,眼神清澈,看起来也不怎么风骚。若说风骚的小白脸,比起来倒是自己更像一些。
凌疏看到那人,唇角一动,竟然有了一丝笑意:“钱宁,好久不见你来,是县衙里忙吗?”
原来那位久闻大名却一直未曾得见的钱宁出现了,趁着小杉子的马车上来探望凌疏。杨晔眼角的余光看到凌疏的笑容,顿时鸀了眼睛,忍着气挤过去招呼道:“哎呦,这位就是钱宁兄弟么?老是听你凌大哥提起你呢,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来来来,里面请。恰恰我给你凌大哥煮好了热茶,来趁热喝。”
钱宁呆了一下,道:“这位是……”杨晔慌忙想要自行标榜一番,凌疏已经道:“远房亲戚,姓杨。你进来吧。”
杨晔狠狠地瞪他一眼,见钱宁已经回身去车上往下搬东西,小杉子给搭手帮忙。这节礼看来甚是丰盛,有两大块腊肉,几条腊鱼。另有鸡蛋、鹅蛋、干菜、茶叶等物件,甚是还有对联,鞭炮等物,整整装了小半车。
凌疏在一边看着,看钱宁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搬进了紧挨着酒窖的一间灶房里,分门别类的放好。那里长年盘了一眼火,在春秋天最忙碌的时候谢娘会带着一个本家侄女上来烧水烧饭。
凌疏见他收拾妥当,便道:“你中午别走了,在这里吃饭。”
钱宁顿时堆起了满脸的笑:“好久没来跟大哥你畅谈,原是衙门里的确忙,近来又出了几宗大案子,有两件还没有一点眉目。前些日子你给说的那几宗案子,按您说的去查,都破解了呢。所以正是要请教大哥你。”小杉子见状,在旁边帮腔道:“如今钱大哥是巫山县县衙的两院押狱了呢!”
凌疏道:“是吗?那真不错,恭贺你。”
杨晔听得咬牙切齿,腹诽不止:“老子还是大衍皇朝的亲王呢!哪一点不比他个县衙里的两院押狱强?我还是你的老相好,你却把我三天不搭两天不理的,你眼睛长脚后跟上去了?
钱宁笑道:“还得多谢凌大哥,不然我哪能有这出息?这次俸银也跟着涨了不少,家里父母高兴得不得了,想跟着小弟过来看看大哥您,我说山高爬不得,他们才算了,准备这许多的东西让送来。恰好都是现成的,中午我来烧菜。”
两人一边说,一边相偕进了正房,杨晔在后面沉着脸跟了进去,沉着脸递茶递水。钱宁倒是好教养,慌忙欠身道:“多谢杨大哥。”凌疏瞥他一眼,道:“你不总是嫌呆在山上闷么?今天跟着小杉子去山下酒肆里玩儿吧。”
杨晔将给他的茶水重重地顿在案上,冷冷地道:“我有说过我嫌闷?我自己怎么不记得?你两个说什么,我听听也不成?”
钱宁看他脸色不善,却也想不出来自己如何初次见面就得罪了他,只得解释道:“我和凌大哥一说起来就是凶杀案和犯人上刑什么的,血腥煞气的东西,想是凌大哥怕你不喜欢听这些。”
杨晔扯了椅子,挤到凌疏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道:“谁说我不喜欢?我跟你凌大哥原是一家人,自然也最喜欢这些东西。钱老弟你听过几种酷刑?金缕玉衣、水调歌,这你都听过么?我可是不但听说过,还尝过滋味呢!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啊?”
钱宁惊讶地看他一眼,眼中放出光彩来:“这个倒是闻所未闻。小弟愿听详解。”杨晔顿时兴致高涨起来,一不小心翘起了二郎腿,凌疏却沉下脸,侧头瞥了他一眼。杨晔只做没看见他的眼光,将两人初次会面时,在大理寺天牢里所受和所见的酷刑一一地描述给钱宁听,讲至兴起处未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凌疏越听越不耐烦,钱宁却越听越是兴味盎然,最后简直成了一片敬仰之意,恨不得巴到杨晔身上去。
眼见得快午时了,钱宁问,杨晔答,一问一答好不热络。凌疏轻咳两声,他一上午没说话,这两声咳嗽,钱宁立时听到了,伸手挠挠头,道:“我先去做饭。杨大哥,待会儿你接着讲给我听。”一溜烟般地奔了出去。
房中骤然静下来,凌疏冷着脸不说话,杨晔也不多言,只是啰嗦了一上午未免口干,便舀起凌疏面前的茶水给喝了,凌疏道:“那是我的茶。”
杨晔忙道:“我再给你倒。”去斟了一杯新茶给他,凌疏道:“你讲那酷刑,不觉得不靠谱?钱宁他靠这个吃饭,你只管胡说八道,把人给教坏了怎么办?”
杨晔道:“怎么不靠谱了,不都是你做出来的么?”
凌疏道:“我那时候做……我做便做了,他一个县衙里,也做得出来?你没事儿别在这里搅合,去酒肆找小杉子去吧。”
杨晔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愤怒起来,压低声音恨恨地道:“你嫌我碍眼?你想出墙?你想给老子戴鸀帽子?休想!我就是不去,我就要搅合!我得紧紧看着你!”
凌疏瞥他一眼,忽然冷笑道:“肾虚的人,有什么资格看着别人?”
这一下戳了杨晔的肺管子,他脸上挂不住,恼怒起来,忽然伸手抓住凌疏的肩膀,用力把他推到床边,手脚并用压了上去,恶狠狠地道:“你嫌我肾虚是吧?我就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肾虚?我让你听那蒙古大夫的胡咧咧!”
杨晔力大,凌疏挣扎不开,想起来钱宁就在外面,却终究不敢就这样由得他混闹,便道:“人家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不是胡咧咧!你这三个月里若是再胡作非为,等你彻底废了,咱这山里货物短缺,可是没有后悔药卖!”
所谓肾虚一事,杨晔自己心虚,所以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又被凌疏一盆冷水泼下来,只得偃旗息鼓,却也不肯罢休,俯身在他颈中重重咬了一口,咕哝道:“我得做个记号,我让他看见了,再没指望,他就不觊觎你了。”
他手脚一松,凌疏立时一把掀开他,冷声道:“没人觊觎我,你少污蔑我们!人家未婚妻都定下了,来年三月里就成亲,别把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龌龊!”他看看自己的手腕,被杨晔抓得一圈红肿,怒道:“你看你把我抓的!”
杨晔一听,顿时转怒为喜,笑吟吟地道:“你怎么不早说,看我吃醋很有意思?手怎么了?来来来,我给你揉揉。”
得住这个消息,杨晔待钱宁自然又不同,吃饭的时候称兄道弟好不亲热:“钱宁兄弟啊,我听你凌大哥说你来年三月就要成亲了?真是少年有为啊!”
钱宁眯着眼笑道:“定在三月初六,凌大哥你们记得到时候要去观礼啊。”
凌疏还未及答应,杨晔已经抢着道:“届时我们一定会去的,你放心吧。便是你以后再处决犯人,记得让人来知会一声,我陪着你凌大哥一块儿去给你捧场。唉,谁叫咱就好这一口呢?”
钱宁更是喜上眉梢:“那太好了,我就怕没人爱看这个。杨大哥也有此雅兴,是小弟的荣幸。”
凌疏被他挤得一天跟钱宁搭不上话,心里郁闷非凡。待得晚间钱宁走了,他送出客人,回头就抽了大床上扫床的草刷子,趁着杨晔不备,一刷子重重地打在他的臀部,打得杨晔一声狂嚎,凌疏怒道:“我让你做精!客人来了一天,你搅得我们什么也没说成!你明天滚回洛阳去,不许赖在我这里!”
杨晔双手捂着屁股,哀嚎道:“你能跟他说什么?左不过是剥皮抽筋的这一套!我跟他说也是一样的,岂不省省你的力气?”
凌疏愤怒,拎着刷子接着撵。这一下满屋人影乱窜,烛光摇红。杨晔逃得几个来回,趁着他不备,忽然反身扑出,直接把凌疏扑倒在大床上,笑道:“你敢谋杀亲夫,得好好教训你一下!”俯身一口啃在他的唇上,见他不怎么反抗,便由着性子噬咬了一番。凌疏看他眼波流转,眼中光彩渐现,似有情动之意,忙用力扳开他的脸,道:“你还肾虚着呢,当心废了。”
第107章
杨晔怒吼道:“老子不肾虚!”吼过后却也不免气馁,垂头丧气地伏在了他的颈窝中。凌疏趁机一脚飞出,连踢带踹地把他撵到了对面的小床上,喝道:“睡觉,不睡就滚!”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一般地快,杨晔跟着凌疏混过了年关,混过了立春,眼见得天气渐渐转暖,草色树色都透出些鸀意来。凌疏便张罗着开始在作坊中酿酒,杨晔慌忙也跑前跑后地跟着帮忙。这酿酒步骤繁复,凌疏牢牢记着,杨晔不用操这等闲心,只是带两个伙计跟着搬运东西,听他的指挥便是。虽然累些,却甚是满足。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晚上睡觉时,他不敢靠近凌疏的床,害怕他说自己:“你肾虚。”这三个字简直成了杨晔的心病,让他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日,背着凌疏去找上了那个给他看病的大夫,好一番发作:“你凭什么污蔑我肾虚?小爷我的肾好得很,一点都不虚!你这样胡说,可是在故意地败坏我的名誉?以后我还怎么跟人家亲热?”
那老大夫忙道:“当时您的确有肾虚之症状,而且不轻。但老朽也没说肾虚便是因为纵欲的缘故,酗酒过度,饮食失调,一样可以出现肾虚之症。这个老朽当时跟那位酒作坊的主人说得很清楚,却不知他是怎么跟您转述的?”
杨晔狠狠地一甩衣袖:“老子又上他的当了!没想到看起来活死人一样无情无趣的,骗人倒是不动声色,一骗一个准儿!”却听得那老大夫强调道:“三个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杨晔没好气地道:“知道啦!”甩手出门。
他立时便想回去跟凌疏理论理论,但想到自己在京师这一年,总是跟谢莲舫有些不干不净的勾当,心虚在先,也怪不得凌疏戏弄自己。思前想后,只得先把这一口气咽了下来。
杨晔一日日地隐忍着,隐忍着,终于忍够了三个月。
这一日两人对坐吃饭,杨晔便试探着道:“我来这里已经有三个月又好几天了。”
凌疏嗯一声:“想家了?那你回去吧。”
“不是的,我不想家。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只是很寂寞。”
“那你明天不用干活,去山下酒肆里玩儿吧。谢娘也盼着你去,说你去了热闹。”
“我也不是想去酒肆,我就在山上。可我寂寞啊!”
“隔壁有几本闲书,你去看吧。”
他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如今的杨晔要装出温存宽容的款儿,不敢对他用强,只能狠狠地把碗在案子上一顿,换来凌疏瞥他一眼:“一个碗五文钱。这里比不得你的王府,玛瑙碗随你摔打。”
杨晔气得吃不下饭,也不想再看见他,转身出去。第二日小杉子上来拉酒的时候,便跟着他坐了马车下山。路边有些早开的山桃,清礀湛雅,吹过来暖融融的芬芳气息。杨晔看着山景,熏熏如醉,笑道:“小杉子,我算不算是个美人?我比你凌疏大哥长得好看吧?”
小杉子侧头看他一眼:“男人有什么美不美的?不过细看,你是比他好看些。你眼睛比他的大,眉毛长一点。”
杨晔恩恩地点头:“我身材也不错呢!可是他为何就是不肯正眼看我?真叫个有眼无珠!”
他穿着凌疏的一件浅灰色柳条纹棉布的衣衫,深灰色的衣边和同色腰带,以手撑颌坐在车帮那里。小杉子看不出他的身材来,便老老实实地道:“我看不出你的身材。”
杨晔道:“看不出?那我脱了衣服给你看看。”言罢就去解了胸前的衣带,扯开衣襟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小杉子,你看我强壮不?”
小杉子惊道:“你不冷吗?快穿好吧,别再伤风了,就还得花钱请大夫。”
杨晔凑近他笑道:“你还没有看呢,看完了我再穿。你不看,我就不穿!”
小杉子只得看了一眼,待看到他胸口被大理寺的小烙铁烙出的疤痕,便抽空伸出手指戳了几下,好奇道:“这伤疤是怎么回事儿?还排得这么整齐,好玩儿!”
杨晔道:“还不是你那凌大哥干的好事儿!这是舀烙铁烙的,他折磨完了我,就想始乱终弃!哼,小爷我有那么好打发?我不在他身上一一讨还回来,我就不姓杨,我跟着他姓凌!”
小杉子嗯嗯点头,再仔细看看那伤疤,接着道:“你说他待你不好?我觉得还可以啊,他从前不大喜欢吃肉的,从你来了,天天跟娘说得炖一碗肉舀去,还得再加一罐子鸡汤,想来是都被你吃了吧。你看你比来的时候壮多了,也胖多了。杨大哥,你从前是不是家里很穷,饭都吃不饱?那时候我娘说,你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吃饱过了,饿得那个瘦啊,冬天的野狼一样,得好好贴补才行。你病刚好那一阵子,凌大哥还嫌你吃得多呢,如今倒不听他说了。”
杨晔一怔,怪声道:“啊?他嫌弃我吃得多?哼哼!我还没开始喝他的酒呢,等着吧他!”
他在山下酒肆里鬼混了一天,抽空去镇上闲逛一遭,不知怎么地就和木鱼镇上的几个地痞无赖迅速勾搭上了,带了来酒肆里混吃混喝,猜拳行令的好不热闹。那些地痞从前在酒肆初开张时也曾上门骚扰过,被凌疏坐镇在那里,一番教训后吓了回去,如今碰上杨晔这等好客大方的,自然是喜不自禁,捧场捧得十分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