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一个人在青州封地时,除了一些歉意外,我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其他的激烈情感。
是的,我是说父王、母妃。我喜欢这种亲密中带疏离的称呼。
洛阳的生活与在青州时没什么大的区别,我依旧只是看看书书,写写字,无聊时去郊外观景赏花,然后回府将
那些画出来,我这一生好像就只是为了这些,其他的任何事物都再放不进我眼里。
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时,我内心一瞬间就升起了难以抹掉的烦躁,我都躲到这里来了,难道还有
人这么不识趣儿地跟上来?
是了,我母亲是御亲王妃嘛,是莫家的主宗嫡支小姐嘛,是厦梁朝唯一一位大公主嘛。没打算理来人,我接着
靠在树下看书。
只是,人生总有一些意外。苏晋城的出现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当我知道这次擅闯了我这院子的是苏晋城时,我才将拿书的手移开了一点儿抬眼打量我这位堂兄。说起来,来
到洛阳后的每次入宫觐见,皇伯父好像都特意将这位太子遣开了一般,我竟然一次都没见着。
仔细打量下来,少年的苏晋城生得一副好面相,却也因为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英挺不英挺,一双眼睛特别的漂
亮,仿似两颗发亮的黑钻。
彼时的苏晋城也已经算是暗地里被流放的太子,除了吃穿用度依然比照着当朝太子的旧例,在其他方面几近无
人问津。很显然,他是第一次见我,但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情感,那种仿佛是看到可怜之人时的心
疼。
“这位是二表弟吧?”还在我疑惑时苏晋城开了口。
“表弟?”想了一下,我放下书抬起头看着他:“太子殿下还是叫臣弟名字吧,要么叫堂弟也行,这称呼不在
理。”
苏晋城竟然笑了,走到我面前蹲下道:“嗯,那叫晋尧吧。”
“随你。”
两个人说着说着,苏晋城也干脆跟着我坐在了地上,道:“哎,晋尧,你说你过生日请客怎么你自己不露面,
反而是你弟弟和皇叔在忙?内眷也是侧妃在陪着。”
我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不让柳侧妃陪着,还能谁陪着?”难道能让我远在青州的母亲陪着?看苏晋城不说
话,我猜他也想到了这点。
人和人之间就这么回事儿,什么事没说明白之前,无论关系多么恶略的人都能够自然地交谈相处,一旦说清,
即使原本亲近,也会疏远许多,何况是那位太子殿下并不认识我这个并不受宠的御亲王世子。
最初,我是这么想的,但这显然错了。
等苏晋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虽然依旧淡淡的,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心中的那种惊奇,是的,惊奇。毕竟
虽然我是御亲王世子,却并不受那位王爷的宠,若不是母亲的身份摆在那里,恐怕连这个世子位我都保不住。
渐渐的,他来王府的次数频繁了,停留的时间也长了,我更是少有的开始在乎一个人,在乎他的吃穿住行,在
乎他的喜怒哀乐,在乎那些关于他的一切事情。至此,我彻底相信,苏晋城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意外。
这,意外地成为了我们的开始,一个谁都没有言明的开始。
而我却知道,这种开始显然不被苏晋城所认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诺言不诺言,
我相信的只是一颗心,自己的一颗心。
我相信我爱上了苏晋城,那么我便会照着心里的感觉对他好,但若要坦白却不行。苏晋城虽然有喜欢我这个感
觉,但他不是相伴一生的好选择。他的抱负太过远大,远大到任何人事都动摇不了地钉在他心里,就如现在,
他喜欢着我,却依旧为了“太子殿下”这个称谓而娶妻纳妾。
苏晋城娶他的太子妃时,我正在书房读书。
第二天,等他忐忑地出现在我的书房中,我还是在读书,或许是我表现得太过淡然,他紧张的眼神在看到我的
同时明显地松了下去,虽然说话的声音依旧带着些许遗憾,但那只是不值钱的边角感情,或许已经轻微到连他
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有了第一次,后来的事情就简单的多了,侍妾什么的他从来不少,而我也将我的感情封埋起来。
有时候我也会感慨,但每逢酝酿出一些情绪,却又不知道应该感慨什么。
是感慨当初谨慎着没有轻易将感情表现出来?还是感慨这段感情在未有机会得见天日时就已被埋葬?是应该为
前一种感慨庆幸,还是应该为后一种感慨而遗憾?
只有夜深人静时,我才会觉得幸好,幸好苏晋城还不知道我的想法。
幸好我们两个人还能够维持着表面的兄友弟恭。
然后就是因为太子妃无子,皇伯父令他重选太子侧妃。
我之所以将这件与我关系并不大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在做这个决定前,皇伯父曾经将我叫入宫里。
记得那天整个御书房只有我和皇伯父一个人,当时的皇伯父已经显得老迈,看得我异常心惊,我从来没有想过
,只是几天关系,人就能够有这么大的变化。这位帝王已经完全没有了我平日里见他时的那种俯视天地的气势
了。
那天,皇伯父告诉我很多事情,包括他的父皇,包括他的儿子,包括他的皇后妃子,最后还包括母亲和我。
皇伯父说:这辈子,朕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母亲。
皇伯父说:下辈子,如果能够不在帝王家,朕定不会再辜负她。
皇伯父说:晋尧,其实当初朕很不喜欢你,但又不得不照顾好你。
其实,莫贞娴才是那个皇后,莫贞娴才是那张圣旨上的莫家女儿。
其实,若不是朕怕有心人说她抗旨,朕也不会连声都没吭,就沉默着让人抬了莫家二小姐入宫成了贵妃,若不
是,若不是……
这些皇室秘辛,即使涉及到了我,也不是我应该听的,可是看着如今这位迟暮帝王,我突然狠不下心拒绝。
他说:这就是做皇帝的悲剧。
他问:晋尧,晋城登基后你能不能出来帮他?
当时的我听完这句话就笑了,道:“皇上,您忘了吧?我可是从来对政事没什么兴趣的,况且一没经验二没想
法的,您让我帮殿下什么?”
“你背后有莫家,只要有莫家就够了。”
“那好办,只要您下了旨意,外公肯定领旨的,莫家绝对为殿下之命是从。”
当时,我虽然觉得这件插曲有点儿意思,甚至还在自己心里嘲笑了一回,但却没先到就是这件事让我起了去禹
州的心思。
苏晋城纳太子侧妃时的宴会上,我也被请去了喝酒,只是没想到一向理智清醒的苏晋城竟然会对我说出那样的
话。
“晋尧,你答应我好不好?”
“晋尧我承认最初接近你的确是为了让父皇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我真的喜欢你了。”
“晋尧……”
或许是第二次成婚让他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苏晋城再没有以往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文人风度,
这次的他强势到无以附加。
想到那些话,好笑之余令我感到深深的厌恶,以及疲惫,最后终于决定先离开洛阳散心。
这个时候正是我那位父王为了他小儿子计算着我这个世子位的时候,几乎是没怎么费劲就让他想到了送我离开
,然后趁我“战死”重封亲王世子。
今天,正是我启程去禹州的日子。
看着眼前还算是庞大的送别队伍,我看着骑马立在最前方的苏晋城微笑,我想,这辈子我或许不会再见这么一
个人了。
但是,也只有真到了离开这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没有感情,这样离开我并不是不会心痛。那种潜藏在内
心深处的无奈仿佛撑破堤坝的最后一碗水,终于在这一刻破开包裹在所有情绪之外的层层表膜汹涌而来。
我想,算了吧。
由于时间不赶,路上我并未下令急行,整个队伍只是缓缓地行着,那些护送的军士们也将这次任务当成了难得
的休假,上上下下的气氛很是和谐。而我空余下来的时间也多了不少,除去看书写诗,剩下的时间都让我用来
学习兵事。
既然我打算在禹州好好生活,那么无论我再怎么不喜欢这些东西,也都得学。其实,相对于朝堂上的权利倾轧
,这些东西还算是干净。
战场上的鲜血要比朝堂上的鲜血干净千万倍。
所以,我第一次看到血时,是不怎么害怕的。
低了头看倒在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我命人将他带到后面的车上,然后才找来这次负责护卫的一位将军,问
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回世子爷的话,已经到禹州边界了,这里虽然离真正的边境还远,但毕竟已经秋天了。每到秋天,这些事情
也都很平常。”
又询问了几句话,我才想起这次我救这个人别是藩国人才好,可是我已经没精力去接着问了,突然而来的一阵
晕眩感冲得我腿脚发软,眼前一阵阵的黑雾,等我再次醒过来时,突然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儿呢?
几乎过了足足一个多月,我才想明白,原来是我的身体没醒,而我的灵魂却醒了。这时,我仿佛是脱离了自己
的身体一样,旁观着所发生的一切。
奇怪的是,虽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却并没有产生任何的恐慌感,每一天,我就坐在窗子边的椅子上看着我的
身体,看着一众忙忙碌碌的人,看着我的母亲为我伤心,看着每个人不一样的表情不一样的算计。
直到那一天,我亲眼看到“我”醒了过来。
我依旧看着“我”在屋内无人时皱着眉回想我以前的记忆,我知道这些记忆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彻底离开的关系
还残存在脑海里,“我”如果努力的话,还是能够想起一点儿的。
我看着他将我救回来的那个名叫“沈千沐”的人收做了近身侍卫,我看着他很轻易地解决了我要用心学习很久
的兵事,我看着他披甲上阵,我看着他出阵入列。他和我很不一样。
我想,如果不是那天他去了郊外给我立了那座墓碑,我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入皇家。”当他已经熟悉了我的存在时,我这样问:“为什么会在上面刻这句话
?”
他只是看了看我,并未说话,却让我感觉到了他的了解。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用我的眼睛看着我,却没有一点儿违和感,好像那双眼睛本来就是他的一样,他是
那么理所当然地活着,理所当然的评判着所有事情,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理所当然地不受外事所
干扰。
如果他是我,或许和苏晋城的感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
我突然这样想,他足够强势,可以为了自己想要的做任何事,不会因为血缘妻儿世人想法就有所顾忌止步不前
。
他不像我和苏晋城,因为要想将这种禁忌的感情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必须要有一个人不拘世事,而我和苏晋
城显然都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他可以。我不了解他,但我竟然会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可以。
然后,事情的发展异常顺利,他只是见到了苏晋城就被我停留在他身上的执念影响了,他或许察觉到,但却因
为感觉并不坏而没有阻止。这样就可以了,我不奢求过多,人的感情总是一步步来的。
然后他成婚,我看到他对母妃的孝敬,我看到他对苏晋城的感情在日益加深。当然,我也看到了他和苏晋城反
目。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不想用我的思想去影响这个人,但是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占据着我的身体的这个人太过理智,理智到可以因为对感情的事先分析而强迫自己放弃,既然苏晋城已经做出
了那种事,他就不可能任自己再次载进去。
我几乎是用了自己的最后一点执念让他去怨苏晋城,再让我的身体从日常生活中“思念”苏晋城。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顺利的让他再次不可抑制地爱上苏晋城。是的,现在这种爱已经不是我单方面的
影响了,这种爱是他自己对苏晋城的爱,从身体到心脑,已经与我干系不大。
只是,略显遗憾的是,我爱不了苏晋城了。
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的感情也好像被耗干了一般,随着我的灵魂之力越来越弱最终不见了。
苏晋城这个名字再不能惊起我心内的半分波澜。
遗憾的是,我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了,遥远的天国之上,好像有人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这抹灵魂,抬眼望
去却是一对身影,龙凤相依。
为什么会做了这么多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大理由,我想,我只不过是希望,让那些在自己身上没有实现不能实现的愿望,实现在那个
继承了我的身体的人的身上。
况且,最难得是他还懂我。
他心中所想,我也明白,在塞东谋划了那么些年,将所有兵权握于一手,只是为了能够将那个人拉入自己的人
生。我想,他们真的是合适的,或许上天就是为了这么个人的到来,才让我生存?
这里,是我对他们的祝福,也是我对我自己的希望的祝福。
承武十年三月初七,奕亲王苏晋尧带卫队四百领旨回京。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番外二:涟生
脑地里有一种昏沉的疼痛感,梁生难受的皱起眉头,可这种疼痛感却越来越强烈了。
“这孩子可是才七八岁吧?可怜啊,以后可要怎么办啊,这么点儿大的孩子。”
“哎,他爹娘在时也是个心善的,怎么老天就是欺负善人,这才一晚上时间,咱们是有心帮忙也无力啊……”
“听说他家虽然也不好,但他爹却是个明理的,一直让这孩子读着书呢,连活儿都没干过,这以后可怎么好哦
?”
“哎,还能怎么办,先和咱们一块儿吧,这水患说来就来,咱们这些人多一个小孩儿不多,少一个也不少,让
他也跟着他,总说不定还有个活路。”
“也只能这样了,哎,我这儿有点儿水,先让孩子喝点儿。”
昏昏沉沉中,冰凉的液体流入口中。
梁生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围着的一圈儿人恍惚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我会这么头痛的原因:水患。
“诶,梁生醒了啊,有没有什么地儿不舒服的?不舒服的话告诉大娘,虽说咱们没什么吃的,但不舒服总得说
出来。”一个头发半白的妇人见人醒了就丢掉手中的活计,赶忙走到涟生面前,满面慈祥。
是村东头儿的张大娘,想起来后,涟生赶忙起身,可是身体软绵绵的还没做起来就又倒了下去,硬生生撞上地
面的感觉并不好,涟生这才有心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座土地庙,很破旧的样子,涟生想起来,村外面的一处山上好像是有这么一座庙,原本水患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