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那么麻烦地暂时用药麻痹他的双腿,要废的话,凭他的医术,直接废了别人也很难发现。
陆越亭笑了,“光陷害他我需要那么麻烦?”
“那是什么原因?二师兄你应该清楚,我这次残废的事,给萧家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理由呢?”
“理由有三,借机陷害齐襄不过是最末的一个理由而已,其次是拖延时间,让朝廷那边的舆论冷静下来……”
陆越亭说到此处看了一眼海陵,确认他能承受才继续道,“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为了控制你身上的毒。如
果不用药把毒压在你腿上,你现在早就没命了。”
海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拳打在陆越亭胸口,把他压在地上,喘着气道,“就算你有理有据,为什么不告诉
我?!你以为我那么懦弱,承受不起这个真相么?”
陆越亭也沉默了,许久后才道,“我怕萧家承受不起。”
海陵松了手。陆越亭说的没错,萧家几代飘零,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男丁了,若是这样走了……萧家确实承受
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海陵都无法想象那时爷爷会是什么表情。
他颤抖着,扶着桌沿站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不是么?”陆越亭也起了身,双手覆上海陵扶着桌沿的手背,“这次你私下
停药,是不是感觉到,棠梨之华的毒有复发的迹象了?”
海陵点头。
最近几天,他确实整晚整晚都感觉到冷,明明房间里通宵燃着炭火,他都觉得冷,那是一种从骨头里深处来的
阴冷。
陆越亭叹气,顺手扣上了海陵的右腕。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终于,陆越亭道,“这事不能再瞒着老太爷了。”
“不行。”海陵冷静得很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告诉爷爷的后果,便坚决反对道,“哪怕我死了,都不许告诉爷
爷是棠梨之华的缘故。”
“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为齐襄考虑?”
“不是,我是为萧家。”
爷爷若是知道了棠梨之华的事,必然震怒,这样一来,不光齐襄的性命不保,连带着萧家和齐氏皇族之间微妙
的平衡都会被破坏殆尽。
萧家几代簪缨,权倾朝野,这其中不光有明面上的战功与韬晦,也有背后的隐忍与牺牲。萧家的男儿,多数战
死在了沙场,萧家的女子,也一个一个不断地进了宫闱。几代经营,才有与齐氏皇族的共治天下,海陵不想也
不会让自己与齐襄之间的恩怨,毁了萧家。
陆越亭却不会想这么多,他见海陵坚持,便只得告诫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
萧海陵知道陆师兄的话是对的。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他只能这样想。
既然都开始复发了,再压也没用,陆越亭便重新为他配了药。
海陵接过方子,笑道,“这次不伤腿吧?我可是好不容易能走路了,也该让芷柔和大姐他们开心一下。”他的
笑容很明朗,就好像刚才讨论过的事,都不曾存在一样。
“嗯,这次我只是缓解一下你的疼痛而已。我丑话说在前头,接下来你会越来越痛的,可以碾碎骨头的冷,和
焚身一般的热,你应该知道棠梨之华毒发的症状。”
“我知道。”海陵收了笑容,“没事,我对疼痛的忍耐力还行。”
这倒是拜齐襄所赐,如果没有安乐山庄那五年的重刑折磨,海陵觉得自己大概还不会这么能忍痛。
“实在受不住,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众所周知,棠梨之华是作为淫药来用的,因此若是与男子交欢,会使疼痛消退,但同时,也会渐渐失去理智。
棠梨之华的药效没有经过验证,第一个也是此前唯一一个中过此毒的萧远靖,在失去理智前就用自焚的方式结
束了自己的生命。可陆越亭见过“冰玉”的效果,既然冰玉是提炼棠梨之华的基石,想来效果是相似的。
齐襄就是为了这个效果,才给海陵下棠梨之华的。
海陵不会不清楚。
果然,海陵说,“我知道,我不会选那种的。”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淡淡的,很平静。
海陵重新站起来的事实,让整个萧家的人都很开心。
开始那些天,芷柔陪着海陵把靖平侯府的每一个角落都逛遍了,而大姐萧兰音亲自给海陵做了鞋,连一向威严
的萧老将军,都把海陵叫到书房,问了许多事情。
让海陵有些奇怪的是,爷爷问了芷柔的事,问了偃城军营的事,却偏偏没有问齐襄,也没有问那五年他在安乐
山庄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让他心底泛出一丝不安。
十二月初一,萧海陵刚和芷柔及两个孩子一起用过早餐,宫里就来了一个女官,宣召海陵进宫。
“太皇太后有请。”女官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海陵连忙回屋去换了身正式的礼服。
行到朝阳宫,太阳已经出来了。
晨光依稀,冬雪未融,沿着宫墙的红梅,开得无比灿烂。
海陵跟随着一行侍女进了宫门,踏入长宁殿中。
依例行礼。
端坐在正殿中的老妇人步下玉阶,亲自扶起了海陵。
“五年未见,海陵你长大了。”
海陵微笑,恭维道,“姑奶奶可一点不见老。”
“嘴巴什么时候变这么甜了?”萧太后挽起海陵的胳膊,把他拉到后殿,“让姑奶奶看看,有什么变化。气色
还不错,不过瘦多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声,道,“小襄在后面的青莲池边上等你,去见他一下吧。”
“姑奶奶……”
“听姑奶奶的话,去见一面,你们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亏了谁我都不愿。”
海陵无奈,只好穿过后殿,沿着走廊往青莲池方向走去。
齐襄的背影,渐渐在视野中明晰起来。
他在池边徘徊着,不时踩一脚冰封雪积的水面,显然心绪不宁。
海陵无声地走过去,驻足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心境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平静。年少时相处的场
景,在脑海里一幕幕划过,已如在看别人的故事一般。
就在这时,轻微的、冰块碎裂的声音忽然传到了他耳中。
海陵虽然又伤又病,如今身体也不见好,但毕竟是习武之人,耳力要比一般人灵敏许多。他惊讶地看过去,齐
襄似乎毫无察觉,依旧在冰面上乱踩,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之下,一脚踩进了冰里。
“小心!”
海陵几乎是下意识地、飞身过去抱住他,双足在冰块上点了点,借力回到了岸边。
有伤在身,又许久未曾动用内力,以至于海陵在地上还未站稳就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他闭了闭眼,暗自调了
一下呼吸。
这时耳边却响起齐襄讥讽的声音。“我还以为你真瘫了,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嘛。”
海陵便放开他,“以后自己小心。”
“干嘛骗我?”
“我没有骗你,前些天才恢复。”
“然后就毫无障碍,连轻功都恢复了?”齐襄一拳击在他左肩上,“鬼才信。”话是这么说,手下却基本没用
力。
海陵瞥过去,看到了他包着白布的手指。
“手是怎么回事?”
“自己摔的。”
“你觉得我信么?”
“你不信也得信。奴隶守则第四条,不许质疑主子说过的任何话。”
海陵转头,看向远处的宫阙,“你一点都没变。”
“我当然没变,你以为我是来向你求饶,道歉的么?”
“我以为……”海陵回头注视着齐襄黑白分明的双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我
什么都没以为。”
“以后,也不要再通过太皇太后来见我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来就不该对齐襄抱任何希望,之前三番两次的恳谈、建议,从未被齐襄听进去。因
此现在他不想谈了,何况他本就没有这个义务。那就让齐襄吃点苦头吧,大概只有吃苦吃多了,才会改掉他那
个恶劣脾气。
齐襄却好像忽然被他这句话伤到了。
“什么叫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海陵你忘记了,你说过我是你最亲最近的人。”
海陵静默地看着他。
没有说忘,也没有说不忘。
齐襄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那也行,欠你的我都会还你的。在我还清之前,你也给我记住,你
欠我什么。”
“我们现在就两不相欠了。”海陵的语气很淡漠,他说,“就到此为止。”说完就转身走了,不再停步,也不
再回头看齐襄一眼。
刚回到长宁殿,就见内廷侍卫副统领郑其骁等在殿中。他一看到海陵,就抱拳行礼道,“萧将军,陛下在东宫
凌云殿等你。”
“东宫?”萧海陵怔了怔,东宫是齐昭为太子时住的宫殿,年少时海陵也与他一起在那儿读书习武,今日齐昭
已登基为帝,选择在那儿召见又是何意?
他有点头痛了。
第四十九章
凌云殿建于高台之上,是东宫七殿中地势最高的一座宫殿。
海陵沿着白玉石台阶拾级而上,整整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凌云殿前。往日他当然不会这么慢,只是刚才在永宁
殿后的青莲池边动了内力,腰上旧伤复发,双腿便像灌了铅似的,步履艰难。
他在扶着栏杆慢慢地往上爬的过程中,想明白了齐昭为何会选择凌云殿来召见自己。
君臣之别,宛如云泥,齐昭大概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一点吧。
海陵苦笑,自己怎么会忘记?!
自十三岁随父帅出征之后,他萧海陵在先帝及诸皇子面前就一直守着为臣的本分。除了面对齐襄之时。海陵从
未当齐襄是皇子,就像齐襄从未当海陵是臣子一般。不过那也是过去了。今后与齐襄之间,恐怕也仅止于臣子
与亲王的关系。甚至这样的今后,也不知还有多少天。
海陵的心里很空。
不是遗憾,也不是后悔,只是一种缺了东西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将不会再对任何人抱有当初对齐襄的感情了,
所有的痴情、执念,都已随风而去。
冬日的风很冷。
阳光照在身上,也不增一分暖意。
海陵站在凌云殿前,理了一下仪容后,端正地跨入殿内。
殿内烧着炭火,燃着熏香,一阵甜腻腻的暖风就在海陵跨入殿中的那一刻袭上身来。在冷风下好不容易清醒的
意志,一下子又模糊起来。
齐昭坐在书桌前翻阅画卷。
海陵走到跟前,才发现是旧年的涂鸦。他看得入神,便一时忘了行礼。
齐昭倒也不计较,温和地笑着,把手中的画轴递给海陵道,“这是当年你画的,朕还收着。”
海陵这才警醒过来,连忙行了君臣大礼,双手接过画轴,道,“臣不擅丹青,让陛下见笑了。”
“海陵你变了。”齐昭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当年的你,不是现在这样的。”
海陵道,“人总是会变的,当年臣才十三岁,自然与现在不同。”他以为齐昭是感慨自己绘下手中这幅画时的
年少气盛,便淡淡地给予了回复。
齐昭却摇头道,“朕不是说那时。五年前,仅仅五年前,你还是有锐气的,不像现在这般小心谨慎,就好像朕
时刻在猜疑算计你似的。”
“陛下想多了。”
“不,朕没有想多,上次见你,朕就发现不对了。是因为齐襄么?你在云州那边的艰难……朕有所耳闻。”齐
昭并不想让海陵发现,自己查过他在安乐山庄的经历,便故意说得含糊,以防海陵起疑。
海陵却没想那么多。
或者说,忍着痛的海陵无力去想那么多了。
所以只是把画轴放回桌上,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臣都不介意了,陛下也不必介怀。”
他隐隐觉得,齐襄手上的伤,是与皇帝有关的。除非齐昭默许,否则在青都无人敢这样伤害一个皇子。
齐昭问道,“你真的不介意了?”
“不介意了。”
“不恨他?”
“不恨。”
“为什么?他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
“值得。”海陵抬起头,神色清明地看着齐昭隐隐含着威严与愤怒的脸庞道,“当初是海陵对不起襄殿下。”
“你有哪一点对不起他了?当年的事,当年的事,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齐昭一下子就怒了。可待到说出口
后,见海陵一脸讶然,心中顿时又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了。
海陵确实吃惊,“陛下查到当年的真相了?”
当初离开青都之前,他确实托齐昭查过,但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萧家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都没查出当
年云贵妃之死的幕后真相。
回到青都的这几个月,齐昭没提起过,海陵也忘记了。
何况,被齐襄折磨凌辱了五年之后,当初的真相如何,对海陵而言,也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齐昭有片刻犹豫。但他很快就拉了海陵的手,引他到卧榻上坐了,亲自倒上温热的清酒道,“这事说来话长。
”
齐昭说他自海陵走后,用过各种方法去打探清元宫的事,可一直是无功而返。清元宫的所有侍卫宫女,包括当
年看到海陵与云贵妃那一幕的其他宫殿的侍卫宫女,都一个不剩地被先帝灭了口。
齐昭说,我是能理解父皇那么做的,毕竟这种丑事,对皇家而言,太伤颜面了。
他说因此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查,只是暗暗留意而已。
大概二年前,他才辗转从太医院的某个告老致仕的老太医口中,得知当初那件事发生的前几日,也就是十月二
十七日,清元宫云妃的贴身侍女云灵来御药房领过一些安神的药物,留下的理由是云妃娘娘头痛失眠。只是当
时的方子,已经毁了。
这是一条很明显的线索,可正当齐昭想继续查下去的时候,那个老太医忽然就失足落水,亡故了。之后先帝召
见了齐昭,告诫他宫闱秘事,不是一个储君该插手的。齐昭无奈只好悻悻放弃。
“后来呢?”海陵听得很认真,既然如今齐昭说他知道真相,必然就还有后来。
齐昭苦涩地笑道,“后来我再也没有查到过什么。直到去年深秋,父皇大行前夜,召我到他的龙榻之前,告诉
了我云妃之死的真相。”
他说完,便小心地观察着海陵的表情。
海陵想了一会,就明白过来了,平静地道,“那么如今,这个真相只有陛下您知晓了。那就不要再告诉臣,就
让它成为永久的秘密吧。”
他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其实在安乐山庄里,他也想过这个可能。毕竟动用萧家的所有力量,都无法查出的幕
后真凶,就只剩下那么一两个可能。他想过先帝借宫闱丑事来削弱萧家的可能,可终究不敢往深里想,俗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