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耀眉头一跳,随即说:“我进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晚上和平时护理医院有专门的人员,邹阿姨不用瞎忙活,虽说是来照顾病患,但她的工作量还不算多,而且常常可以早点收工回家,听了徐文耀这个话,邹阿姨笑逐颜开,跟他告了别,回病房拿了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
徐文耀无声地走进病房,看着阖目休息的王铮,微微发愣。
生病时的王铮显得格外脆弱,脸色苍白,下巴尖细得可以直接在纸上戳洞,躺在床上低垂眼帘,长睫毛微微颤动,十个手指头修长白皙,交叠着放在胸前,犹如一只垂死的蝴蝶。手腕精致的骨骼线条精美,隐没在宽大的浅蓝色病人服中。
徐文耀看着看着,忽然能觉得久久冰封的内心轻微的酸疼,就如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系在他心上,另一头被谁拉扯着,隐隐作痛。他从没试过这样去端详一个人的睡脸,他认为那样很矫情,端详一个人的睡脸,有时候无法看出宁静单纯这种东西,反倒会觉出几分蠢相:比如有些人会张开嘴,尽显平时看不到的呆相;有些人会耷拉脑袋,眉头紧锁,嘟囔着,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钱;有些人会流口水,会下意识掏鼻孔,抓头发,没那么多醒来时的讲究。更可况,就算是美人,早上起床尚未梳洗之时也是邋遢丑陋的。
但他看王铮,却有种心平气和的包容,像对着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亲人,不会去想美态那种玩意,只剩下理当如此。
王铮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梦见了什么,右手无意识地揪住床单。
徐文耀不自觉地走过去,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王铮的右手握在掌心,这几天倒春寒,王铮手脚总是冰冷,徐文耀克制不住地想用自己的手暖和他的。
徐文耀诧异极了,他从来不喜欢握别人的手,固执的程度有点像娼妓不准客人嘴对嘴亲吻。但现在,在这种状况之下,他越来越想靠近这个年轻男人,摩挲他的手,或者更进一步,亲吻他。
这么多年来,他犹如一个收集邮票的男人一样,固执地要在不同的情人五官中寻找那个刻骨铭心的影子,徐文耀记得很清楚,那个人鼻子长得并不英挺,鼻端很圆,左边鼻翼上有颗很小的黑痣;脸不是瓜子脸,下颌骨有点宽,笑起来下巴弧线近乎为平;还有,他的双眼皮是内双,每次朝下看到时候,能看到那内双的眼线,细细长长,像有人精心描摹上一样。
徐文耀甚至记得,老师的眼珠颜色,很浅,琥珀色,他整个人颜色都很淡,头发是天生的板栗色,皮肤是那种并不润泽的苍白。
但很奇怪,年复一年,徐文耀记得清当初男人脸上的每个细节,可他拼凑不了一个整体,他想像不出来,这个人整张脸具体如何,他如果活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
在监狱的时候,老师发疯了,冲着十四岁的少年高声叫嚷“我没有罪”,那个声音太凄厉,从此穿透了一个人的灵魂,将罪直接过到少年当时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从此,徐文耀就如圣经中所说的那样,你必须日复一日背负十字架,随我来。
哪怕他已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老师的脸,可他却必须记得那张脸上所有的细节,他丧失了拼凑一个整体的能力,他只能靠着各种各样的细节,凿出来一个个赝书。
徐文耀埋下头,将脸藏在王铮的手掌中,他的手暖和了这么久,还是有一丝沁凉,这种微凉,不知为何,令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长长的,像排出体内毒素那样,叹一口气。
他对每个情人都很好,尽量做到通常意义上人们所要求的那些好,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们,满足他们的愿望,他有时候会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他怕一个不慎,会在自己手上酿造第二个,第三个悲剧。
他把恋爱当成一个仪式化的过程,犹如一个信徒,兢兢业业做好每一步该做的步骤,圈里人都知道做徐文耀徐大少的情人是件有福的事,因为他出了名的绅士,对待情人像对待一匹丝织书,手搭上去,抚摩也是轻柔的,亲吻也是轻柔的,甚至连要分开,态度也竭尽所能的轻柔。
但只有徐文耀自己知道,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记得当年自己真正想占有一个人的那种疯狂,那是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拆骨吞进肚子里的激烈,体内所有暴戾的因子都被激发,在那个时候,十四岁少年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将自己的老师压在身下,犹如一头野兽一样狠狠干他,干到他恐惧颤抖,哭泣求饶。
但那种心情活生生被人拦腰斩断,冰封在厚厚的冻土层下,于是世上多了一个绅士徐文耀,这位绅士在恋情关系上完美无缺,却缺乏作为一个人基本的热情。
他的前任情人说,这是因为他不相信爱情。
徐文耀苦笑着,不自觉将脸颊贴上王铮的手,怎么会不相信爱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由那种疯狂迸发的阴毒和隐忍,以及梦想破灭后长久无法消除的空茫。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在他自我放逐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时,能够给他亮灯,在他快被内心的沉重和麻木压垮前,领着他暂时歇息。
这个人,以前是于萱,现在于萱走了,王铮自自然然,取代了她的位置。
王铮的手轻轻一动,徐文耀立即就感觉到了,他抬起头,正看见王铮迷茫地睁开眼,眼睛清澈黑亮,犹如湃在寒潭中的两丸水银,看着,便令人心情舒畅。
徐文耀不自觉地微笑了,他再次确定,王铮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位老师,他不能将这个青年发展成自己以往哪一任情人那样的角色,他需要这个人,需要他犹如缝纫工那样,慢慢地,仔细地将内心的缺陷缝合起来。
“醒了?”徐文耀并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握紧了,眼睛里带着宠溺,“看哪呢,小傻子,还没睡够啊?”
“哦,”王铮的眼睛慢慢聚焦,停在徐文耀脸上,静静地微笑了,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暗哑和轻柔,“徐哥啊,我做梦呢。”
“梦见什么?”
“我回家了。”
徐文耀手一顿,他知道这是王铮最大的一块心病,但他是个成年人,这种事情要怎么解决,什么时候去解决,旁人却不好乱出主意,徐文耀笑了笑,站起来扶着他坐好,又给他披上棉衣,说:“我给你堂哥堂嫂打电话?”
王铮的病情并没有如实跟他大哥大嫂说过,也是怕他们担心,并直接将消息捅到王铮家那边,王铮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是一辈子习惯了操心却又好强的女人,如果她知道了儿子生病,一定会心急如焚,但又会倔强着不肯过来看顾,这种煎熬,会硬生生拖垮一个人。
“不用了,过了手术后再说吧。”王铮接过徐文耀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说,“等我好了,他们也不会乱担心。”
徐文耀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病房外一阵争执声响起:
“先生,您不能进去。医院有规定,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那里面那个人为什么能进去?这么厚此薄彼,贵医院的规定也是形同虚设吧?”
“里面那位是病人家属……”
“笑话,要算家属,也轮不到他。”那声音突然提高,“徐文耀,你给我出来,冒充小铮家属,鬼鬼祟祟把他藏到这来,你这算什么?”
王铮脸色一变,有些气恼又无奈地看向徐文耀。
徐文耀则收敛了笑容,眼神中隐隐透出怒气,他们都听出来了,那是李天阳的声音。
第28章
徐文耀转向王铮,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没叫他来”,第二句才是“你要见他吗”。
连他自己也发现,这两句话一前一后,加上语境,更透着某种暧昧。
那就怪不得外面的李天阳会发怒,在他心里,恐怕王铮依赖他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别的人来取代自己在王铮心目中的位置。
徐文耀看着王铮本来因为睡眠而微微泛红的脸色现在褪得干净,心情微妙,有不快,也有怜悯,但很快理性占了上风,他动手将王铮的被子拉高,掖掖肩膀,轻声说:“让他进来吧,毕竟跟你相识一场。”
王铮垂下头,片刻后,点了点头。
徐文耀过去开了门,李天阳一见之下,怒气冲冲地问:“徐文耀,我敬你是小铮的朋友,本来不想说这些,但你弄清楚,关心小铮的不只你一个,就这么一声招呼不打将他转到这所医院,你凭什么?他在里面是吧?让开!”
“等等,李先生,你先别激动。”徐文耀平静地说,“这家医院心脏外科毕竟出名,院长跟我们家也认识,转院对王铮好,所以我才做了这个决定。至于没通知你,抱歉,我确实没有你的联络方式,而王铮似乎也没表示有这方面需要。”他停了停,清晰地说,“对造成你误会我很遗憾,但在我的立场,一切都是以为王铮好作出发点,请你谅解。”
徐文耀擅长这样明褒暗贬的话语方式,用礼貌教养编成无懈可击的盾牌,在对方疑惑的瞬间已经不动声色亮出兵刃攻了对方一记。李天阳也是老油子,如果不是找不到王铮心急如焚,他原本不会因情绪激动而给予对方口舌。一番话下来,他立即明白对方是个难缠角色,怒气被硬生生压抑下去,随即换上平和而善解人意的口吻:“徐先生客气了,你这么为小铮着想,我只有感谢,怎会见怪?只是小铮突然不见,他又带着病,我作为老朋友,自然心里着急了点,刚刚暴躁了,让你见笑。小铮在里面是吗?我想进去看看。”
“请,”徐文耀侧身让开,带着李天阳往里面走,边走边说:“他情况好转了,等身体各项指标合适了,就会安排他动手术。刚刚才睡醒,你小心,把门关上,他现在可万万不能着凉。”
李天阳憋着一肚子火不好发,徐文耀这么做,倒让他处处显得如主人般自在自如,而自己就如不告而来的客人一样,无形之间,亲疏立现。他不甘心,留神打量这个男人,越发恼火地察觉,此人身材高大,藏在西装下的身材想必魁梧壮实,加上脸庞英俊,举手投足彬彬有礼却不失威仪,这样的男人单就外在而言就充满魅力,令弱者想依赖,令强者想竞争。
曾经的王铮为何对自己一往情深,其实李天阳也是明白的,在同志当中,找清秀的男孩不难,但找纯粹的爷们却难,他向来举止成熟,谈吐进退有度,且为人豪爽仗义,又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这些方方面面加起来,就连于书澈那样见惯世面的人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对一个未曾涉足社会的少年来说更是致命的诱惑。所以在跟王铮的关系中,他一直处于优势,这种优势不仅在于年龄,更在于自信,王铮没能令他有危机感,一个把自己藏在象牙塔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全身心依靠自己?可一个早已在商场上见惯尔虞我诈的老油子,却绝对不可能,对一个孩子产生真正的依赖。
但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比起更好看,他不再是清秀漂亮的孩子,而是一个蕴藏着美的成年人,有历经沧桑的疲倦,无可抵挡的孤独,隐忍和平和,走到尽头却能独辟蹊径的忍耐和韧劲,这些都令人肃然起敬,而且,李天阳知道,王铮心里还忘不了他。
毕竟,曾经深爱过的人,王铮那样的性格,一旦深爱过,怎么可能真正忘怀?
所以,他不再犹豫,他的胜算就在于王铮不是个冷情的人,而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激情冲昏头脑的李天阳。
但现在,王铮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徐文耀,一个轻易能撩起男性竞争意识的精英分子。这个人还对王铮关怀备至,呵护有加,王铮是个不忘本,记情分的人,这样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不可能不在意。
更何况,以现在王铮的情况,对他好,就是雪中送炭,那关怀必须得加倍,其后的感激,也定然成倍获取。
感情不能用感激做支撑,却一定可以,以感激为出发点。
李天阳觉得很烦躁,这种被排除出外的烦躁,令他觉得,来之前对王铮的担忧,这段时间放下工作各大医院寻找,都无法获得别人的认可。
岂止不认可,也许王铮甚至不愿意见他,不需要他,为他做多余的事。
李天阳看着王铮瘦削的脸,忽然间,就忘记自己该说什么了。
呆滞了有足足十秒钟,他才回过神来,走到王铮身边,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摩他的头发。
王铮只在第一下避了避,随后,忽然眼眶就湿了。
在两人的记忆中,都有这样一个片段,王铮那时候刚刚跟家里断绝来往,正是彷徨无助的时候,夜里常常瞪着眼睛到天亮,睡不着,一入秋,却又莫名其妙地会发低烧,看了医生,吃了药全不管用。李天阳那时候对王铮还是有感情的,每次男孩失眠或者患病,他会亲自去菜市场买现杀的鸡,熬一锅鸡汤,再煮两棵青菜,给男孩下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他曾经,也是真的心疼过这个孩子。
看他埋头呼啦呼啦地吃面,李天阳心里总是浮上一种难以明言的温情,像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被谁拿暖和的热水袋贴着煨着,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伸出手,一下一下摩挲王铮的脑袋,从发顶到发梢。
但是年岁流失,曾有的温馨就像一杯酒,搁不住一直一直往里头掺水,终究越来越淡,淡到连当事人都会心存怀疑,到底它是不是真的曾经醇厚过?
王铮的头垂得更低,他再坚强,这种时候也抵挡不了往事的侵袭和物是人非的伤感,他跟李天阳此时都在悄悄扪心自问,如若那种温情能一直延续下去,此时此刻,两人又何须跟今天这样,各自背负了心理上的重担,仓惶相见,相顾无言。
“对不起,现在没法给你煮面,等你好些了我再给你做,嗯?”李天阳眼眶也湿了,却笑着说。
王铮的双肩微微颤抖,他沉默着摇摇头,半响后,才哑声说:“我现在,不喜欢吃面了。”
李天阳手一震,恋恋不舍地从王铮头发上收回,却犹自强笑说:“那什么,不喜欢吃面了没关系,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学,我给你做。”
徐文耀冷眼看着,这时候却插入一句:“李先生太客气了,王铮要忌口很多东西,我都不敢乱给他吃,也许不用麻烦到你。”
他也忍不下去。
这不是徐文耀要的场面,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这个李天阳就算再朝三暮四,是个混蛋,他跟王铮也拥有彼此深厚的记忆,那种记忆分分钟可以搅动依恋的情绪,只有他们才能彼此分享。
更何况,李天阳本就不容小觑,他知道自己魅力何在,如何运用这种魅力,想必已经炉火纯青。
李天阳闻言却不以为然,他自然而然坐下来,看着王铮,轻声说:“我们之间,还是可以算老朋友的,对吧?你现在身边不好,老朋友给你出力,怎么能说到麻烦?小铮,你说是不是?”
徐文耀成功被“老朋友”这三个字点燃了怒火,他微微一笑,走过来,把手搭在王铮肩膀上,温柔有礼地说:“当然,有李先生这样的老朋友,王铮心里肯定心存感激,难以忘怀。无论如何,我先替王铮谢谢您,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
李天阳笑容微僵,他拉起王铮的手,握了握,说:“不该客气才对,我跟小铮认识这么多年了,为他做点事我心甘情愿。倒是徐先生的慷慨仗义令我很佩服,现在像徐先生这样为相识不久的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可不多见。”
“徐哥确实是难得的好人,”王铮这时候抬起头,将手从李天阳手里抽回来,对徐文耀微微颔首,示意他别搭着自己肩膀,这才说,“他是于萱信得过的人,也就是我信得过的,而且,我跟徐哥一见如故,聊天什么的,都觉得很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