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 下——吴沉水

作者:吴沉水  录入:03-29

再说了,这几年文件有下达,禁止高校人才自产自销,系里的态度不鼓励留校任教的。当时之所以内定你

,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的老板李教授行将退休,学科点人才跟不上,这才破格这么做,明白了吗?”

王铮心里憋闷得慌,但此时又能说什么?只得干涉着声点头说:“我明白。”

副主任见达到效果了,于是微微一笑,说:“不过嘛,你的成就系领导也是有目共睹,况且因为学生家长一闹,

我们就得失去一位高端人才,这说出去也是笑话。所以说,事情也并不是没有回转余地……”

王铮惊喜地问:“真的?”

“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很认可你的工作,我也一直跟主任说,王铮老师是不可多得的教学与科研能力兼备的人

才。哎呀,这工作可不好做,但谁让我不能眼看着你有困难却不帮一把呢?”

“谢谢您。”

“不用客气,让你们安心工作也是我的职责嘛。”副主任笑呵呵地站起来搓了搓手,含糊地说,“只是我工作这

么忙,自己本身的专业就荒废了,好几年都没成果出来,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位置顶的压力是多方面的,行政教

学科研什么的都得我管,人一忙起来,就没当初读书时静下心来做研究的状态,真是可惜啊,对了,小王啊,说

起来我们可是同行,当初我念研究生的专业也是文学理论。”

王铮敷衍地笑了笑说:“是吗,那可真是荣幸。”

“不荣幸,不荣幸,看着昔日的校友一个个成为学科带头人,我却还没东西出来,心里那个惭愧啊,可我有什么

办法?这些杂事我不做,你们一帮知识分子更是搞不懂。”

王铮不明白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有些困惑,但还是很有耐性地听着。

“我听说你最近写了一本专着了?”

“哦,那个啊,”王铮老实地点头说,“写了挺久了,已经跟学校出版社联系好,修改完了就可以出……”

“咱们学校的出版社算什么,你那个题目我看了,大气魄,大眼光,该找著名的出版社出,还得请业内数一数二

的专家写序言,写推荐,这样才能一炮而红,小王,学术圈越早奠定名声对你越有好处,你想,要不是你没名气

,学生家长能这么闹?”

王铮摇头说:“我不够资格,而且我也不认识什么人……”

“我认识啊,”副主任热切地说,“我可以帮你联系国内一级出版社,帮你找好专家题词写跋,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甚至可以帮你把稿费谈高一个档次,我一分钱都不要你,”他顿了顿,笑着说,“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

“很简单的,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上我的,这本书,算咱们联合的成果。”

王铮又惊又怒,站起来说:“这,这怎么可以……”

“小王,你别冲动,这个事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帮我这么个小忙,留校的事,我一定为你争取到底,不只这个,往后你在系里申请研究经费、申报课题、出国

访问,我都可以优先给你开绿灯,说真的,要不是看好你的文章,我还真不想惹这么些麻烦……”

“不行,”王铮摇头说,“您这个要求,太……”话到嘴边,他硬生生把“过分”两个字咽了下去。

“别忙着拒绝,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副主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再

做决定不迟。小王啊,你也在高校里呆了这么多年,该明白资源就这么多,那为什么给了这位学者而不给其他人

?难道大家学术能力相差真有这么大?未必吧。”

他笑容加深,亲切地加了一句:“小王,回去好好想想,啊。”

王铮浑浑噩噩从系里走了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就像压着一块不断长大的石头,慢慢地压得他有点喘不过

气来。他毕竟不是什么人情世故也不懂,只知道一心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他知道两位同门之间为了争一个出国名

额能够反目成仇,互相背地里使绊子拆台,他也见过成名的教授心胸狭隘起来比街市妇人尚且不如,能领着一帮

研究生整天啥事不干就专找对手书里的漏洞破绽。文科课题费本来就有限,申请资格苛刻得很,为了几万十几万

的经费,同系老师暗里鼓劲互相竞争,因为行为不当而忽略研究知识的最初本质,这些事早已屡见不鲜。

他知道副主任提这种要求,尽管私德有亏,但在今天这种环境下,其实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况且对方允诺的条件

很慷慨,答应了他,不仅留校顺理成章,而且跟他搞好了关系,以后评副教授之类可能都会一路绿灯。

但这么多年的辛苦为了什么?当年被李天阳赶出来,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果不是还能读书,还能在学术领域上找

回成就感,他当时就会被打击到萎靡不振,从此只会自怜自艾,自卑自贱。

做研究是一条孤独而漫长的道路,他选择了,能自得其乐了,不仅因为他爱这一行,而且因为,思考和写作,确

实是他人生获救的契机。

如果答应了参与这起学术腐败,那么自己这么多年来秉承的独立人格算什么?在学问中相信的平等公正的理念又

算什么?

这不是加一个名字的问题,而是往自己脸上抽巴掌的问题。

王铮猛地握紧了拳头。

他转身就沿着原路转回去,他觉得不用考虑了,现在就可以答复那位副主任,Z大可以不呆,大不了换个大学,大

不了出国再深造,哪怕不依附任何学术机构就做特立独行的学者,没准还更能有作为。

他走到一半,忽然有个人从旁边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喊他:“王铮,王铮,请等一下。”

王铮诧异地转过头,他看到有个男人跑到他跟前,居然是J。

他跑来这里干嘛?王铮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疑问,停下脚步,脸上略微笑了笑,打了招呼说:“是你啊,J,你好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学校?”

“我,我是特地来找你的。”J喘了喘气,才腼腆地笑了,解释说,“我打听过,你在这里教书。”

王铮笑了笑说:“怎么不打个电话?我记得我给过你号码啊。”

“那个,突然打电话太唐突,反正我白天没事,就想着来这碰碰运气,我问了人,知道你们系在哪,又上去问了

办公室的老师,他们说今天你会过来。”

“哦,找我有事?”

“我,我只是来还钱,这个,”J手忙脚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结结巴巴地说,“里面,里面有

五十万,是我还给你们的,我,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王铮微微眯了眼,淡淡地说:“是徐文耀的钱,不是我的。”

“我知道,但我,不敢去当面还他,”J涨红了脸,垂头说,“我不想让人瞧不起,想来想去,只好来找你,对不

去,打扰你了。”

王铮接过那张卡看着,这是张崭新的银行卡,看得出根本没用过。他摸着卡片的边缘,问:“J,有时候该接受的

帮助不要拒绝,我听说,你别介意啊,我听说你欠了钱,而且对方的人不好惹,还是尽早解决这种当务之急为好

。至于徐文耀的钱,说句不好听的,不拿白不拿,你要想还尽可以慢慢还,不想还也没人会逼你。五十万,对他

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对你来说却可能是救命钱,所以在这种节骨眼上别犯傻,你还是拿着吧。”

他把卡递了回去,J却连连摆手,退后一步颤声说:“不,被你们知道这么丢人的事,我,我已经羞愧得恨不得地

上找条缝钻进去,要再拿钱,我也不用做人了。王铮,我就穷得只剩下这点东西,你,你就当帮帮我,收下这个

钱,好吗?”

“可你欠的债……”

“我还了。”

“不可能,你哪来的钱?”

“我,我真还了,”J眼神躲闪,支吾地说,“有个朋友借给我钱……”

第58章

王铮心里狐疑,但他毕竟跟J不熟,没到要追问人家私事的地步,而且说不上什么原因,他对J有种近似本能的了

解,知道他在坚持着不让人触碰的范畴在哪,J性格软弱温良,就像一只大型草食动物,但这种人也有超乎你想象

的固执,对他认准的东西,哪怕别人觉得毫无意义,他也会像守着幼崽的母羊一样,惹急了能跟你拼命。

王铮叹了口气,在私心里,他是愿意给J提供帮助,但这种帮助必须要有个限度,他能理解J那种人的情感,也理

解并尊重这种情感,但这种情感如果说威胁到他的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王铮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今天可真

是纷纭多彩,他抬起头对J提议:“快中午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J惊奇地看着他,想拒绝,但他显然不是习惯拒绝人的,犹豫着说:“我,我还是回去,太麻烦……”

“不麻烦,一起吧,正好我们也聊聊。”王铮说完,微笑了一下,率先往前走,边走边说,“我带你去校内的专

家楼吃,那的餐厅菜做得不错,我好些同学来吃过了,对那都赞不绝口。”

J没办法,只好跟上。两人一块走了段校道,拐入紫荆树林,又走了一段,才到一栋漂亮的餐馆面前。落地的大玻

璃窗晶莹剔透,地毯厚实,踩上去一点声没有,迎上来的小姐也笑得格外温文尔雅,不像外面酒楼饭馆的迎宾小

姐那么利落热情,只是像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王老师,您来了?”

“是,带个朋友过来吃饭,麻烦给我们一个靠窗的位置。”

“好的,请随我来。”

两人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从他们的位置上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大学里漂亮的大草坪,一边参天的古木,许

多学生三两结伴,一块奔赴饭堂校舍。两人沉浸在散漫的思绪中,一时之间都没说话,过了一会,王铮点了菜,

对J说:“我照着特色菜点了,希望你喜欢。”

“哦,我都可以,不,不挑食。”

J有点紧张,一直垂着头,看着自己搁在桌子上的手,忽然发现自己右手关节的畸形,又马上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

把手缩回桌子底下。如果王铮不说话,他想J大概会下定决心一样紧闭嘴唇不吐出一个字来,这固然是他无措,但

隐隐的,也是一种防备。王铮忽然意识到,就像自己没法让徐文耀去接触J一样,只怕对J而言,他也是明明心怀

敌意却不能不压抑这种情绪的对象吧。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J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猛然吐出一句:“你,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J白着脸,微微颤抖着嘴唇,却认真地说:“我不会打扰,打扰你们的。”

“我知道,”王铮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会打扰,就不用这么多年都一个人过,从没去找过徐文耀,我说的对

吗?”

J抬起头,目光中难以置信,但慢慢转为一种了然,他眨眨眼,又垂下眼睑,自嘲笑了笑,涩声说:“我,我也不

是没想过。”

“嗯?”

“我不是没想过,去找他。”J重复了一遍,拿起桌上的杯子,像吸取养分一样喝了口水,声音低哑说,“我其实

找过的,好多年前了,可是,我找不到,我根本不知道上哪找。”

王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有段时间过得很糟糕,追债的人跟狗似的在我后面逼着,差点就想去卖肾,逼急了我也试过逃跑,躲在工地

里吃人家丢了不要的盒饭。那种时候,我也想过去找他,没事我会幻想如果真在大街上碰见他,第一句话我敢不

敢上前说,就打个招呼,我敢不敢。可是,只要一低头,看到自己这么狼狈,我就知道,大家还是不要相遇的好

。”

“你,你很好,真的,”J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却笑得很难看,“我看到你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好看,又,又有

这么高的学问,我就知道,文耀找你是对的,他应该要找一个你这样的。配得上他,你们真的很好,我很高兴,

是真的,很高兴。”

“行了。”王铮打断他,摇头说,“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对不起。”J垂下了头,嗫嚅说,“我,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会……”

“J,你别介意我实话实说啊,”王铮屈起手指敲敲桌面,想了想,问,“我能理解你对徐文耀的感情,我也没权

利要求你说不准你继续喜欢他,因为我想,这么多年来能对一个人如此念念不忘,这个人肯定是很特殊的,也许

终其一生,都会习惯了去挂念的。”

J脸色惨白,恐惧地看着王铮,说:“我,我,我不会做什么的,请你……”

“请我不要把你的感情告诉徐文耀,惹他恼火,让他当面去撕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美梦?”

J颓败地垂下头,半响才说:“对不起,小王,但我就只剩下这个……”

“不对。”王铮摇头说,“你绝对不会只剩下这个。J,你用左手都能调出那么美妙的酒,能一个人捱过很多人捱

不了的艰难岁月,你没有堕落,成为社会的渣滓,听任自己发臭发烂,你还很努力地生活着,就这些而言,你比

我们很多人都要强,你不会只剩下那点小回忆,你有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J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问:“你,你在开解我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王铮微微一笑,说,“我想,你在很困难很困难的时候,其实也总能遇到会帮你的人对不

对?所以,你绝对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好,而且,不只我一个人发现这一点。”

J嘴唇紧闭,一声不响。

菜一样样上来了,却没人有动它们的欲望。

“把这五十万带着。”王铮掏出那张卡,推到他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不想拿徐文耀的钱,那么就算是

我借给你的好不好?我想徐文耀不会介意把这五十万的所有权转让给我。听我说,咱们都是吃过苦的,一文钱难

倒英雄汉,到什么时候,身边有笔钱防身,心里也不会发慌。拿着这个钱,你愿意做投资也好,学点新东西也好

,或者你还有些没完结的债务需要清理……”

“我,我还了。”J急急打断他,说,“我跟餐厅签了十年合同……”

王铮一下笑了,说:“你们餐厅还管这些?那真是人性化。”

J的脸红了,有难堪和羞愤,却更多的是无奈和苍凉,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反正……”

反正什么,他没说下去,但王铮却敏感地捕抓到里面的未尽之意,他深吸一口气,说:“那如果这样,你更要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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