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将军。”韩廷轩迈步上前,有板有眼地行了一礼,在有人的时候,他还是装得一本正经的,“前几天派出去的几个勘察的小队都已经回来了。”
“哦?好,让他们等会就到我房里来,我们正好合计一下,好尽快地将地形图完善起来。”狄霖闻言眼中一亮,喜悦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一边说着,一边与韩廷轩并肩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虽说是个食三品俸禄的将军,但边关的条件极其艰苦,一切完全从简,他的房间也不过是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就跟雪洞似的,只在最里面靠墙砌了张窄窄的土炕,上面铺着青布的被褥,门边摆了张白木方桌和几张方凳。
狄霖一走进屋,就随手摘去了头上的银盔,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挂在了墙上。
韩廷轩拿火钳拨旺了屋里的大火盆,就上前去帮狄霖一起脱卸身上那沉重的铠甲。
“咦,我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你的身材居然这么好。”韩廷轩忽然浓眉一挑,眼中现出欣赏的神情,语带戏谑地啧啧有声。
只见解去厚重铠甲的狄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紧身衣物,近日虽然瘦削了些,但看去却更觉修长挺拔,肩宽腰窄,全身的线条优美而流畅,一双软牛皮长靴紧包着他的修长小腿,更显得他的身姿秀挺。
俩人相熟之后,狄霖深知韩廷轩背地无人时常会口出妄言,倒也不以为忤,听过就算,并不去理会他,只自顾自地从门边的铜盆里舀水洗了把脸。
他一边擦着脸,一边就想让人把那几个出外勘察的队长叫来。
“别,天也不早了,你忙了半天,先吃口热饭再说吧。”韩廷轩扬了扬眉,摸摸自己的肚子,故意做出一副苦相,“我都饿得快前胸贴肚皮了,皇帝也不差饿兵呢。”
狄霖一想也是,就不再坚持,而是让人把他们二人的饭菜送到房里来。
不一会儿,狄霖的亲兵马海儿就将饭菜送了进来,俩个人在桌边坐下,吃了起来。
“该死的,这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吃着吃着,韩廷轩照例发起了牢骚,“你说,这到底有多久没有吃过肉了?”
他忽然停了箸,眼中冒出了无限缅怀向往的神情,想必正在回想曾经吃过的那些美味佳肴。
“喂,你的口水流下来了。”狄霖抬头看他一眼,轻笑着提醒他。
“看看,这黄黄蔫蔫的也算是青菜?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比它强点。”他用筷子无精打采地拨拉着,又挑起一筷子发黄干瘪的菜叶,在眼前端详了老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次狄霖连看都不看他,继续埋头吃饭。
“还有还有,这个。”他接着又拿起个碗大的杂粮馒头,泄愤似地用力在上面啃了一口,“这个到底是馒头还是石头?又粗又硬,简直能把人给噎死。”
狄霖只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并不理会。当然他还是有点佩服韩廷轩的,因为就算是没有人理会他,他照样有本事自说自话地扯了一大通。
这时,马海儿在外面扬声禀报,“狄将军,韩将军,江佐领他们来了。”
“快,请他们进来。”狄霖正好吃完,站起身来。
随即从外面走进来三个脸色黎黑、步伐稳健的中年汉子,都身穿着低级军官的服饰,进来后一齐向着狄霖和韩廷轩行礼。
“不必多礼了,来,这边坐下。”狄霖让马海儿收拾了碗筷,擦净了桌子,自己到炕头取过来一卷羊皮纸,展开平铺在了桌面上。
这卷羊皮纸是一张大漠的地形图,显然年代已久,不仅发黄发脆,而且有的地方都已经磨损残破不全了。更何况,大漠中的地貌多变,这图上所标示的山谷河道或是绿洲,时隔数年之后,恐怕早已与今日的实际情况有所出入了。所以狄霖一来到边关,就提出了应当勘察地形,重新绘制一幅准确的地形图,这样才更有利于战事,韩重大将军一听之下甚为赞许,所以此事在狄霖的主持之下已进行了一段时日。
狄霖将油灯挑亮,他们五人团团围坐在桌旁,认真地研究讨论了起来,时而沉思,屋里一片静默,时而又激烈地争执起来。
等他们根据此次几队人马外出勘探得来的情况,细加综合分析,再在原来的这张地图上重新标明、修正之后,已近三更。
“竟然这么晚了,实在是辛苦大家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狄霖不禁有些歉然。
众人告辞而出之后,狄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吹熄了油灯,上床歇息。他忙碌一天下来极是劳累,不一会儿,就已是鼻息沉沉,睡得熟了。
“狄将军!”突然外面传来马海儿的声音,让熟睡中的狄霖一惊而起。
马海儿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却透着无法掩饰的焦急,“韩大将军让您赶快去,有紧急军情!”
狄霖迅速地穿戴整齐,从墙上摘下自己的佩剑,就披上风氅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寒意正浓,凛冽呼啸的寒风几乎可以将人的血液凝固,就算是紧裹着厚实的风氅还是觉得寒意浸体。看四周还是灰黯一片,此刻应该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时间,显得极其高远的深黑色的天幕上,弯如细眉的月儿淡成了一抹朦朦的灰影,旁边只有几点暗淡发白的疏星。
狄霖大步地走着,同时心念也在数转。行出不多远,他就遇到了同样大步流星迎面而来的韩廷轩。一向总是大大咧咧的韩廷轩此刻也是一脸沉重的肃容,俩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大步前行。
很快地,他们就来到了韩重大将军平日里召集诸位将领商议军务的地方。
他们一齐走进去,就发现韩大将军还没有到,只有七、八名副将、佐领们站在那里,脸色颇为凝重,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
“你看,”韩廷轩凑到狄霖身边,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胡族要倾尽兵力大举进犯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为低沉,但是狄霖怎么就觉得能从这语声里听出一丝兴奋还有跃跃欲试?
狄霖刚想开口,就只见从门外一阵旋风似地走入了几个人。当前一人,四十出头,国字脸严肃端正,满面的风霜使得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显得苍桑一些。两道浓黑的卧蚕眉下是一双炯炯如电的眼睛,久历沙场的目光锋锐如刃,所到之处令人不禁心惊胆寒。他此刻虽未身着戎装,但一身寻常衣饰也掩盖不了身上自然流露出的军人气质,此人正是当朝官拜一品、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宣威大将军韩重。
众将立即噤声,上前行礼。
“免了。”韩重在上首坐下,一摆手止住了众将的躬身行礼,“本帅此刻召集各位前来,是有极其紧急的军情!”
众将屏息以待,韩廷轩更是一脸庄重,在一向肃严的父亲面前他哪敢有丝毫松懈大意。
“就在片刻之前,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塔伦族人来到边关,向我方求救。”韩大将军以他一向的明快简洁作风,很快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身处边关的人都知道,这个塔伦部落原本隶属于胡族长达百年,大约二十年前,最终不堪被奴役的塔伦族人逃离了胡族王庭,一路躲避追杀,来到了承熙王朝的边境。不过这些塔伦族人因为被奴役已久,并不愿再次依附归属于承熙王朝,所以只在离边关大约五十里的一个小绿洲定居了下来。
而承熙王朝也就默认了这个塔伦部落的存在,不仅允许他们在那里生活,有时甚至会在最严寒的冬季向他们提供一些食物和药品。作为回报,这些对大漠了如指掌的塔伦族人会为承熙王朝的大军带路或是在胡族进犯时通风报信。
就在两天前,瀚达尔王的一个王兄因谋逆失败仓皇逃到了塔伦部落,然而事有不秘,被瀚达尔王知悉,当即派出了八百人马,在夜半时分将塔伦部落的村庄团团围住,只有一个塔伦族壮汉拼死冲出了重围,赶到边关来求救。
“塔伦部落虽未正式归属我朝,但一直接受我朝的保护。区区胡族竟敢在我边关十万大军压境之时,来到我方境地撒野,这简直就是一种挑畔!”韩重目光如电,看向座下的一众将领,“本帅已点齐了一千人马,在座各位,谁愿领兵前去,给这些北蛮之人一些颜色看看,也好教他们领略一下我天朝的神威?”
韩廷轩眼中顿时一亮,到边关已有两个多月,虽有过战役发生,但也只是遭遇了小股敌寇而已,刚几个回合,战事就已结束,感觉实在太不过瘾。而这一次的敌人不仅有数百人,而且还是一帮会对妇孺老弱下手的敌兵,杀这样的敌人实在是甚合他的胃口。当即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就听到身边的狄霖朗声道:“末将愿往。”
韩廷轩几乎是一脸幽怨地看了一眼狄霖,心中深悔自己为何不抢先一步,倒让狄霖拨了头筹。
“狄霖到边关已有两月余,却寸功未建,心中惶恐。”狄霖声音清朗,态度诚恳地一躬身,“还望大将军能给狄霖一个机会,为国效力。”
韩重微一沉吟。
韩廷轩哪甘示弱,忙跨前一步,大声地道:“末将请求与狄将军一同前往,望大将军肯首!”
他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见韩重终于有力地一点头,心中不禁大喜过望,但脸上却是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故做老成持重地躬身抱拳,“多谢大将军。”
“好,就由狄霖、韩廷轩二人带千名精兵,速速前去塔伦部落救援,不得有误!”韩重目光又一转,看向韩廷轩,“不过要当心敌军的诡计,韩副将,你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从狄将军的指挥,不可冒进!”
“是,末将遵命。”俩人齐声应道,不过韩廷轩在心里偷偷翻了个大白眼,自己的父亲似乎总对自己不放心,就好象他肯定会鲁莽惹祸似的,但他一向最是敬畏父亲,此时在韩重的灼灼目光之下,哪敢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满,也只能在肚里暗自腹诽一番了。
俩人得令而出,立刻将铠甲头盔一应穿戴齐整,带领着早已列队整装待发的一千兵士,纵马向着塔伦部落的村落疾驰而去。
而此时的天空仍然是一片灰黯,尚未有一丝发亮的痕迹。
三、大雪满弓刀
一路之上风驰电掣,虽有千人千骑,行动间却并无一丝人声,就连偶尔的一声马嘶也在静夜中显得极为突出。包着软毡的数千马蹄踏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除了带起滚滚风烟之外,只发出极其沉闷的声响。而这滚滚的烟尘被湮没在了浓黑如墨的夜色之中,沉闷的蹄声听起来就象是远远天边响过的连绵闷雷。
前方的探子忽然打马回转,指向远处的天边。
整个天空依然是灰黯不明的,但那一角却有些微微发红。待转过一片高大的沙丘,才知道那并不是天空发红,而是漫天而起的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仿佛将半个天空都已燃烧了起来,而那个方向正是塔伦族村落的所在地。
狄霖一声令下,所有人快马加鞭,不一会儿就奔到了近前。只见整个村落都陷在一片炽烈汹涌的火海之中,没有人声,满耳充斥着“劈劈啪啪”火焰剧烈燃烧的声音。
按照事先的布置,韩廷轩一展手中的令旗,但见八百名兵士立刻呈雁翅型展开,无声而迅速地将整个村落包围了起来。
其余二百兵士则在狄霖的带领下如风雷般地冲了进去。
在冲入村庄之前,眼看着村里四处燃着冲天的火光,但却一片极寂如死,狄霖的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真正目睹这一片火海之中的无比惨状时,他的手足亦不禁一阵冰凉。
由于沙漠中极其干燥,燃烧可以说是非常的猛烈但也是极为迅速的,除了一些石彻的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很快化为了灰烬,因为没有了可以燃烧的东西,火势勿需扑灭,眼看着已是渐渐地小了下去。
燃烧过后,只剩下一些烧得发黑的模糊的残垣,在深黑的夜幕里,间或闪动着将熄未熄的红色火光,就象是残缺野兽狰狞的红瞳。而且灰烬中还传来了令人作呕的骨肉烧焦的臭味,一些灰白色的片片灰烬随着残余的热力气流,盘旋着向着天空缓缓升起。
满地都是死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身上都有多过一个的致命伤痕,有的肠穿肚裂,有的头被砍去,有的被劈成数段……死状都是极其惨烈可怖。
身处于惨烈战场之上时,狄霖当然看到过流血、死亡和杀戮,他自己在战场上也杀过敌人。但这里不是战场,这些人也只是些普通的平民百姓。狄霖的眼中几乎可以浮现出那些胡族士兵以杀戮为戏,而这些无力反抗的塔伦族人哭号惨叫的场景,这已不是杀戮,而是屠杀,是兽行!
那个逃出送信的塔伦族人惨号着跪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握起一把沙土,沙土已不是黄色,因为这里面有血有肉掺入,又被烈火烧成了焦炭。他的家园、族人、父母、妻子儿女……所以的一切都葬身在这无情的火海之中,他的哭号如同一个受伤的兽类完全绝望时的嗥叫,长长地回荡着,令人撕心裂肺。
“这帮该杀千刀的畜生!”随后进村的韩廷轩来到了狄霖的身旁,恨恨地咬牙切齿,总是明朗欢快带着笑意的眼中满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他觉得胸中有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在上涌,将自己的胸腔涨满,他简直无法想象狄霖怎么还能够这样静静地端坐在马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而一言不发。
在这个浓黑隐晦的暗夜里,在这个充满着血腥更甚于地狱的修罗场中,一身银盔银甲的狄霖就如同月夜的清辉,超脱于世外,丝毫不染一丝凡尘。
“你注意到了没有?”狄霖的声音极清极静,在此情此景下听起来,有种让人安定的意味。
“嗯?”韩廷轩有些不明白狄霖所指。
“你仔细看看,”狄霖用手中的马鞭一指,静静地说道,“尸体中几乎看不到年轻的女子。”
“那些女子?”经狄霖这么一提醒,韩廷轩发现果然如此,不需要再深想,他已是猛然顿省,“那些女子想必是被那些胡族士兵掳走了!”
“那我们还在此等什么?赶快追上去救人呀!”眼前的情形虽是惨不忍睹,但毕竟是死者已矣。想到那些家园被毁、亲人惨死的女子们还要遭受那些士兵的欺辱和蹂躏,韩廷轩的满腔怒火已是再也无法按捺了。
“是啊,将军,请下令吧,让我们去把那些禽兽杀个精光!”周围听到了俩人对话的士兵们,不禁摩拳擦掌,纷纷叫道。
“将军……将军,请救救我们族里的姊妹吧……”那个塔伦族壮汉闻言,扑到了两人的马前,频频叩首,满面血泪地苦苦哀求着。
狄霖缓缓地举起右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的一身银铠在这充满流血杀戮的暗夜之中就象是个发光体,流转着令人无法逼视的淡淡清辉。他那年轻俊逸的脸容平静如水,黑如曜石的眼眸深邃无边,似乎从他的周身发散出某种无形的力量,让所有的人都在刹那间静止了下来。
“人,一定要救,那些滥杀无辜的胡族士兵,一个也绝不放过!”明明是那样冷静的态度,但却带着漫天的夺人杀气,狄霖轻声地说着,一字一字从他的口中轻轻吐出,听在耳中竟有种冷匕森寒的感觉。
“从这火势来看,那些胡族士兵应该刚离开不久,而且他们带着掳掠的女子和财物,绝对走不快,以我们的脚力,不消一刻就可以追上他们。”狄霖从怀中取出那份几经修正之后的新地图,转向韩廷轩,修长有力的食指在上面移动着,最后指着上面的某处,“我们追上他们的位置差不多就在这里,那附近不远处就是回龙谷。”
回龙谷是一片风化侵蚀的巨大岩石群,地形极为复杂,以其中的路径交错、曲折盘旋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