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喊着,心中还赞张明义果然是衙门里的,这一下就来了个一网打尽,张朝福是个不懂事的,一听他这么喊,也立刻跟着壮声势:“既然是观音教的余孽,那就都要带走!”
他说着就卷起了袖子要过来,他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刘文身边有郑定辉,那个一看就是有油水的又被他兄弟占住了,那个女子是狗群的,因此当下就来拉孙鹏,孙鹏忍了半天,这时候哪里还能再忍,当下喊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爷就是王法!”
虽然知道不应该,刘文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郑定辉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倒不是因为还有人在他面前喊王法,而是想起刘文说的那些故事——凡是高喊着自己代表着王法的地痞无赖,总会遇到一个代表着更高王法的人物。
“大哥,你说的总是对的。”
他一边笑,一边对着刘文低声道,刘文斜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滚蛋。”
被他这一斜一骂,郑定辉就渀佛吃了人生果,周身三百六十五万根汗毛都通透了起来,他正要再说点什么,那边张朝福就高声叫道:“你们还敢笑?你们知不知……”
“住口!”王谷终于忍不住的叫了出来,“你们这些无知小民,我大珠朝的王法,是太祖太宗留下来的,就算是新增的律法,也是文武百官协商,内阁制定,圣上用玺,你、你们……”
“别扯那些没用的,在这回马县,你张大爷说的就是王法,你是观音教的余孽,就要跟我走一趟衙门,兄弟,你怎么了?”
一听自家大哥口出不逊,张明义就抽风似的对他比眼色,可张朝福本就不是个聪慧的,这两天又正因为观音教威武了起来,哪想到自己弟弟的顶头上司就在跟前,还是像往日那样耍了一把威风这才留意到自家兄弟好像有点不太对。
张明义心中暗叹了一声,当下跪倒:“大人,我兄长是个粗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王谷没有出声,张朝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兄弟,你、你怎么了?”
“这就是本县的王大人,还不过来给大人见礼!”
……
沉默、沉默,又是沉默,众人都惊在了那里,一阵风吹来,地上的尘土和树叶打着圈的飞起,张朝福和狗群同时大叫了一声,然后就匍匐的向王谷跪去,其他像趁英这样的百姓,也在惊慌之后,行礼的行礼,下跪的下跪,一时间乱糟糟,纷扰扰,很是热闹。
“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草民见过大人……”
一堆人围着王谷乱叫,旁边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这种受人瞩目,被人奉承的感觉一向是王谷的所爱,可在此时,他只是默默的默默的抬起头,然后无语的看向远方。
而趁着这边混乱,刘文则早拉着郑定辉走了:“你住哪儿?”
“大哥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刘文瞪着他,他缩了下脖子,小声道:“我让他们在这里买了个院子,不过我也还没去过,这个还是先到大哥那里吧。”
刘文冷笑了一声:“那后面是你的人吧,你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
郑定辉扁了下嘴,嘀咕了一句大哥真冷酷,然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对后面的人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一人快步走了过来,小声的请安,先问了郑定辉好,又要问刘文好,郑定辉见刘文有些不耐烦,立刻道:“买的那个院子在哪个地方?”
“就在马儿胡同,前面过两个弯儿就是了。”
那人恭敬的回答,郑定辉点了下头:“前面带路吧。”
那人自然没有二话,微微的侧着身走到前面,让郑刘二人能够看到他,而他又不至于听到两人的交谈,不一会儿到了地方,早有人过去打了招呼,因此院门是开的,两人一进去,那门就关上了,而刘文,则有点发愣。
青石大砖,长着青苔的井,桂花树,除了是两进的院子外,这个地方,竟和他们当初在华安买的院子一样!
“大哥看,还有什么不妥吗?”
“不容易啊不容易。”
“大哥喜欢就好。”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喜欢了?”
郑定辉一愣:“大哥不喜欢?”
“这么小的地方,我会喜欢吗?当年没钱,只有瘸子里面挑将军,从一堆房子里面捡着来,现在你说我还乐意住这房子吗?”
郑定辉愣愣的看着他,刘文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陛下,人有钱了,就应该舍得花,就算只是临时的、落脚的,连一晚都不住的,也应该买那高门大院,这种小地方,没的让人家笑你小家子气!”
“我、我……”
“怎么,陛下还准备再这里常住?”
(二)
在说这一句的时候,刘文嘴角带笑,眼角上勾,说的那叫一个和风细雨,问的那叫一个真诚单纯,郑定辉看着他,不由得就有些心思不属,左心口的那个地方更是隐隐的发烫发紧。
两年了!
整整两年了!
他竟然两年没和这个人见面,他竟然,让这个人离开他两年!渀佛在前一刻,这个人还在大堂之上对他下跪,说着要为他分忧,为国效力的话,但是这一眨眼,已经两年了,很快,但是又恨慢,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每一个灯下时分,这段时间,都是漫长的,很多次,他都渀佛看到了这个人,但每一次,都只有失望。
“大哥……”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碰触刘文的脸,一点点的接近,一点点的有感觉,突然指尖一疼,他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陛下!”
原本消失的人蹭蹭的都冒了出来,他垂下手,摆出正直严肃状:“都退下!”
其他人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听话的垂手消失了。
“大哥,你的心还是那么狠。”
他看着自己被咬出血的食指,幽幽的抱怨了一声,刘文扭过头:“陛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大哥想让我怎么,我就怎么了,大哥想让我在这里常住,我就常住,若是不想……大哥可否随我一道巡游?”
“陛下还想在这里常住?”
郑定辉当然知道这一问很是危险,但还是贴了过去:“大哥想让我在这里常住,我就在这里常住,京里我已经布置好了,船上我也已经安排妥当了,万不会出现我不在,就乱了分寸的事。”
“很好。”刘文点点头,抬起手,郑定辉立刻把头伸了过去,在古代,十天半个月不洗一次头是很正常的,而且就算洗了,有条件的人家也习惯用桂花油之类的东西,不过刘文当然没有这爱好,深受他熏陶的郑定辉自然也没有,而且他来之前也已沐浴换衣,这头发的手感,也还不错,刘文摸了两下,又道,“你都安排好了,自然是能留在这里的,可你不觉得这地方太小了些?太寒酸了些?太粗糙了些?”
“那……我立刻再让他们找一间大的?”
他有些犹豫的说,刘文含笑道:“大的,要多大呢?”
“大哥说……要多大?”
刘文的笑意更深了:“陛下现在是九五之尊,天下第一人,这在住的地方上,万万不能马虎了,这院子啊,不仅要大,还要有格调,还要有精致,不过这毕竟是在外面,也不能要求太严,我看……马马虎虎的弄个六七十个房间,十多进的院子,再来两处花园,四处假山,几个池塘,再养一些鸳鸯啊,仙鹤啊也就行了。”
郑定辉面露苦涩:“大哥……”
“怎么,陛下觉得为难了?也是,这样的院子一般的县城还真没有,不过我可以给陛下指一个明路,咱们四弟家,诗书传家,积累了十来代了,虽说本家的院子也没有这么大,但好歹有底蕴,还和他们家的书院连在一起,偏巧这一家还都是忠心为国的,陛下也不用动私库,只要发一道圣旨,想来他们就会乖乖的把院子让出来了,届时,陛下又有地方住,又有派头,多好。”
听到这里,若郑定辉还不知道刘文是什么意思,那就真是猪头了,因此他立刻道:“大哥,这处院子用的是内库的银子,整个买下来休整好了也还不到一百两,我听他们说了,此处离这回马县的书院近,将来也可以出租给那些读书人,虽然赚不到,但补贴一下家用还是可以的。”
“陛下真是生财有道。”
“大哥又来笑我,这不是给英儿备着的吗?虽说英儿不见得就在这里常住,但这总是孙家本家所在地,不定什么时候,英儿就要随四弟回来,有这么一处院子在,也便宜很多。”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郑定辉嘿嘿干笑:“我先前是见了大哥有些忘形,其实我哪能真在这里常住?大哥过去就说过,做什么,就要做的有本分,这为帝者,就要在上京呆着,我这次会离开帝都,其实是另有原因的。”
刘文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郑定辉想了想,道:“大哥,这院里呆着,也有些凉,不如进屋坐坐?”
想到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走,刘文点了下头,跟他来到屋里,里面的家具齐全,但的确都很平常,刘文看了下客厅,看了下书房,虽然郑定辉极力邀请他再到卧室看看,但他只是掀了下眼睑,就又回到了客厅,郑定辉拍了下手,立刻有人送了茶水糕点,也都很普通,却是刘文往日常用的。
“大哥今晚想吃什么?”
“你什么时候离开?”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刘文云淡风轻,郑定辉的表情则由极度谄媚变为极度哀怨,看着刘文慢条斯理的拈了个杏脯进嘴,他叹了口气:“大哥总是这样,难道不到三年,你就总不肯回来吗?”
“三年?那只鬼答应你说三年了?”
刘文暗忖,不过虽然这样想,他却没有说出来,继续自在的吃自己的杏脯,别说,这杏脯还真的要北方的,南方虽然也有,却好像不够酸。
郑定辉等了半天不见他回音,只有又道:“大哥就不想知道,我此次,到底是为了何事而来?”
“陛下轻出帝都,想来是有大事的,臣是外臣,又没入内阁,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大哥又不是外人,而且此事,和大哥目前主理的观音教一事,却有关系的。”
刘文停下了手:“陛下请说。”
这次倒轮到郑定辉沉吟了,他好像在思忖用词,停了片刻,才道:“大哥梳理观音教,已有两年,不知现状如何?”
“就如臣再所奏中所说的那样,虽还有余孽,可大多不过是当初被迷深入者,这其中,识字者少,不识字者多,臣正准备开设公立书院,使我南方子民,都有受到教育的机会,已免此等邪教之事再度发生。”
从古到今,信教和知识水平并没有一定的联系,可在信仰邪教,是不是识字还是有差别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识字了、有知识了,就不会被迷住,但是识字能锻炼人的逻辑能力,能更好的了解自己的生活,哪怕不是为了观音教,刘文也是想推行这件事的。
“整个南方的公立书院?”
“臣是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要实行自然要慢慢来,臣想以王普县为试点,一步步推行,此事,臣已在制定计划,等臣再思忖一番,过几日,就上本详奏,还望陛下恩准。”
郑定辉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开口:“那不知此事,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以臣所想,此事涉及面众多,若要完全在南方铺开,起码也要二十年的时间,不过若只是一个试点的实行,以臣估量,三年应该也能初见成果了。”
“大哥的意思是,让我再等三年?”
“陛下,此事利国利民,往小了说,可增加我国国民素质,提高国民精神文化,往大了说,更是为大珠千秋万代的基石,若我大珠人人识字,个个懂礼,必能消除大半罪行,那千古圣人所说的桃源世界将在我大珠重现!这都有赖于陛下这两年发展商业,消减赋税的政策,虽说现在还没有明显成果,但民间生息的确得到了修养,我想王普县之事可由国家拨款,当地政府解决一部分,再号召一些富裕户捐赠,即可成行,三年后,我大珠在陛下的带领下必会比现在更加富裕,可拨的款项也应会更多,就算不能供整个元州所需,元州大部分的县城应该还是可以的……”
刘文侃侃而谈,使了劲的忽悠,明里暗里,一方面赞郑定辉圣明英明领导有方,一方面又说此事有多么美好的前景,多么可以实行,刨除那些水份和什么桃源世界,这倒也不能说错,王普县现在随便才有多少人口,适龄的学子更不多,三方面集资起来并不困难,而大珠朝这两年的商业也却比先前更发达了,这第一是因为大珠朝本来就不怎么禁商,文武百官的抵触不大,二来,刚经过那么一场战乱,民生凋零,为了凑齐北征军,李思安更是几乎用尽了半个大珠朝的财富,国家没有钱,内库也空虚。
内库空虚也就罢了,郑定辉还没有封后纳妃,安平帝留下的麻烦也不多,大家一起勒进了裤腰带,日子也能过得去。国库空虚就有些麻烦了,就说国家为了控制人口,不修水利不赈灾,官员的官饷也不能少,而国家要的收入大多来自于赋税,可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再征税,就有些苛刻了,不能征普通百姓的,那就只有征商人的,征了人家那么多税,自然要多给些便利,于是虽然才两年,大珠朝的商贸,特别是南方这边竟然差不多快要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照此下去,大珠朝不说多么富裕,再均出一些银子搞教育却是没问题的。
“大哥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
刘文诚恳的看着他:“陛下,此事利国利民……”
他还要再说什么,郑定辉的眼睛却突然的红了,然后,一滴泪水,就从他的脸上划过。
(三)
发红的眼睛,透明的泪水,而在第一颗泪水滑进领口后,更多的泪水跟着流了出来,郑定辉一句话没说就站了起来,进了旁边的书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低哑的,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呜声,原本还在想着怎么将郑定辉忽悠走的刘文僵在了那儿,而且,不可避免的有了点内疚。
他好像,有点太不近情理了?
好像,有点太拒人千里之外了?
好像,有点太冷酷了?
好像……
滚他娘的!他为什么就一定要接受他?为什么就一定不能冷酷?如果这小子是在渴慕兄弟情,那是他过分了,可这小子想的是怎么把他拐上床,怎么,他还要跟着配合?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想到郑定辉刚才那发红的眼,听着他的呜咽声,心中不免,还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小子就是个爱哭包,上次,也是这么流马尿的!”
想到郑定辉那次的一滴泪,他的左手不由得抚上了右手,每次想起,那里,好像还是如同灼烧。
“这小子、这小子……”
他一时也不知给郑定辉下什么结论了,而在这个时候郑定辉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已经没了泪水,神情也恢复了正常,只有眼睛还有点发红:“大哥晚上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