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宋子豪出车祸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看见嘉文被白虎用枪指着头的时候,他又吓了一跳。
等把宋子豪遇刺的整件事情理清楚,他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那天晚上,一个宋子豪的亲信叫老三的,通知在医院的守卫,说是有重要事情要他们去码头处理,会另外派人来接替他们。平时都是老三传消息,守卫们也没疑心便去了码头。嘉文和白虎搏斗的时候,他们正在吹海风。事后找到老三的时候,人已经死硬了。
这么看来,宋子豪身边不但有洪峰的人,而且地位还不低,能够使唤像老三这种级别的混混。
洪峰在不知不觉间布下这个里应外合的局,还请了白虎来暗杀,如果季修稍微来晚一会儿,宋家父子就成枪下鬼了。洪峰不但狠,而且阴,当年竹联帮的老帮主都赶不上他。
每次回想起暗杀那晚的情景,季修都会为嘉文不要命的劲头动容。记得很多年前,嘉文还是小孩的时候,为救宋子豪还割过血管。这孩子有多爱他爸爸啊。
今天医生告诉季修,嘉文左腿的神经受损严重,恢复以后会落下残疾。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不忍心的感觉。
季修走进宋子豪的病房,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把昏迷的宋子豪从床上拎起来,使劲地摇晃。
“臭小子,你他妈快给我醒过来!你儿子为救你都他妈残了!你还不醒!你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产业,散了你的兄弟,免得便宜那个洪王八蛋,老子也少操点儿心!”
他把宋子豪重新丢到床上,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些年做生意,我占了你不少便宜,你有些防着我,我都知道。今天我告诉你,我把你当兄弟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等你好了,我照样要占你便宜,不服气就起来跟我打一场!”
说完,他直起身,冲着门外喊:“告诉皮蛋,把人召集齐了,老子有话要讲!”
一个小时后,宋子豪的骨干们齐刷刷地站在病房里。
季修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搭着茶几,把众人来回扫了几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都看见了,阿豪现在这样全是洪王八蛋算计的。他是要一口吞了阿豪的基业!我不能眼看我兄弟的地盘被人白白占了……从今天起,在阿豪没醒之前,你们的事全由我来决定!有不同意的,赶快吱声。”说完,他拿出一支手枪和一个手雷放到茶几上。
众人见了这两样东西,心里开始突突。平日里,除非有很严重的事情,才会使枪,谁会像季修这样随身带着这玩意儿?何况还有个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手雷。季修根本是在明目张胆地威胁。
小飞刀捡起手雷扔回给季修,淡淡地说:“我听你的。因为你是阿豪的兄弟,而且你有也实力。我不是怕你!”
他一开口,众人便纷纷附和。
季修笑看着小飞刀说:“好!这段时间大家齐心协力,不能让洪王八蛋占了便宜。如果有人敢反水,我他妈轰了他全家!”
等只剩小飞刀和皮蛋的时候,季修拍着小飞刀的肩膀说:“知道你有骨气。我没别的意思,全是为了阿豪……你们的人里有内鬼,阿豪身边的人得一个一个查!”
季修很快把宋家父子接出医院,安置在一幢别墅里。别墅里外都有季修的人保护,围得铁桶一般严实。照顾宋家父子生活起居的人也是季修亲自挑选的,连小飞刀他们都不能单独看望宋子豪。
季修这次带来的人也不一般。个个训练有素,身手出众,不苟言笑,不像是混混,倒像是军人。
反正季修来了之后,洪峰那边又静下来。偶尔会有些小冲突,都是下面的人压不住火气,头头们却是拿出十足的耐心观望筹划。
两个月后。
城郊某片旧厂区悄悄驶进一俩车。
洪峰下了车,也不要人陪,独自来到一座仓库门前。
他打开门走进去。
这是顾青山训练宋子豪打枪的地方。更早的时候,还曾是他和洪峰练习的地方。
如今,这里已经很破败了。光线从房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还从敞开的大门透进来。整个空间一半阴暗一半明媚,腾起的灰尘有些是金色的,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要落幕的舞台,曲终人散的样子。
洪峰在仓库里来回走动。这里没有变,所有的东西还放在原处。这里却也变了,所有的东西蒙了灰尘失了最初的模样。
过去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也变得蒙昧,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影影绰绰的。
“阿峰,你别压着我!好重……”
“我就压着!”
“你起开,我喘不过气来了。”
“不要!睡在你身上,我才踏实。”
“嗯,好吧。不过,只能睡一个小时,你今天的任务还没练完……”
“你再罗嗦,我可亲你了!”
……
那两个相亲相爱的少年真的是自己和顾青山吗?
洪峰坐到椅子上。他伸出手掌,有光从指缝中漏下,掬都掬不住。那些旧人旧事旧情也是这样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回不到原处。
他觉得心酸,有要流泪的感觉。可是,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全被历练成渣子,结成块儿,砖头一样。
管家洪国在门口问:“先生,还去参加顾青山的追悼会吗?”
洪峰醒过神,慢慢站起来,有些疲惫地说:“走吧。”
到了追悼会会场,他并没有进去。将车停在街对面,透过车窗望着灵堂的大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宋子豪推着轮椅,和季修肩并肩走出来。轮椅上坐了个少年,大概是他儿子。
宋子豪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似乎穿透玻璃直射进洪峰的眼里。那是愤怒、仇恨、挑战的目光。
洪峰心中一凛。他摇下窗玻璃,伸出头对上宋子豪。
他的唇边浮起惯常的微笑,犹如从幽冥地狱中爬出的蛇。
(四十五)发狂
宋子豪回到别墅的时候,听见钢琴声如流水一般传来。
他快步走上二楼,果然见嘉文坐在钢琴前。
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进来,原木地板上有光流动。悠扬的音符清润的光影中跃动。身穿白衬衫的少年专注地弹动琴键,他的头发如鸟羽一般柔软,发梢似挂了一串金色的珠子。他好像被人泼了一脸的阳光,眉目间都见了喜气,而恬淡专注的神态在金黄的光线中显得超凡脱俗,是可以入画的美好。
宋子豪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嘉文弹琴了,也好久好久没看见到这样安宁的情景了。他有些激动。静静地靠在门边上聆听。
他想,小文本该这样生活呀。
琴声停了。嘉文站起来喊了一声“爸爸。”
看见他的左腿,宋子豪的心往下一沈,刚才的情致烟消云散。他快步走过去,把嘉文按到座位上,柔声问:“今天过得好不好?”
嘉文点点头,高兴地回答:“今天感觉腿比前段时间灵活。复健挺管用的,一直坚持的话,肯定能很快恢复。”他说得热切而坚定,可以看出,这是伤后支撑着他的信念。
宋子豪抚摸他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面上还是赞许地笑了笑。他岔开话题,只叫嘉文弹琴。
两人并肩而坐。嘉文能感到宋子豪温柔的视线黏在脸颊上,本来就好的心情又多了一份缱绻,指尖流淌的音符愈发深情起来。
季修的到来打断父子二人的独处时光。宋子豪只得留下嘉文,把和季修去书房。
书房门刚一关上,季修便破口大骂:“妈的,那帮老家伙居然敢反水!我今天就要赶回去。”
宋子豪并不惊讶,平静地说:“是洪峰撺掇的吧。他和竹联帮一直没断过联系。围魏救赵这一套,他玩得熟的很。”
“老家伙太阴了。从来不露头,尽在背后捅刀子。我还真担心你。”
“我没事。只是没有对付他的好办法,先把风头避开再说。”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把一些关键的问题敲定之后,季修又问:“小文的腿伤治得怎么样了?”
宋子豪摇了摇头。
“真没办法啦?”
“瘸是肯定的,只是瘸的程度问题。”
“那还是残了啊。”季修惋惜地说。
门外,嘉文脸色惨白,手指无力地从门把上滑下来。
一直以为自己会好,没想到大家都没说实话。自己竟然瘸了!
他离开书房,在走廊上慢慢地走。走廊似乎变长了,怎么走都不到头的样子。左腿几乎用不上力,每走一步都像拖着沉沉的麻袋。没有感觉的腿忽然觉出疼痛,这痛迁延而上,直抵心脏,绵绵不绝。
他汗流浃背地靠在墙壁上,全身的力量被抽干了似的,让他失去了支撑。
嘉文滑坐在墙边,把头颓然地埋在膝盖上。
要一辈子这样走路吗?再不能跑跳,路都走不快。这么累赘的腿留着干什么?他还想加入社团呢。一个残废,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妄想成为宋子豪的助手、站在他身边,现在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时护理人员来找嘉文。叫了他几声都不见答应,便去推他的肩膀。手碰上去,才发现他在发抖。正诧异间,嘉文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那目光愤怒凶恶,把护理人员吓得后退了一步,忙嗫喏地解释说,到做复健的时间了,才来叫他。
嘉文不再说话,跟着护理人员进了复健室。他站到器械上,开始做那些枯燥单一的动作。
他比平时要用力,一次又一次挑战伤腿的极限。可是,不管他如何拼命,始终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自如。反而在做动作的时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残缺。正常人做得轻松的动作,他即使挥汗如雨还是笨拙僵硬。
他不断地加力,像是在惩罚自己似的。是的,他从没这样暴躁过,因为他讨厌这个残废的、累赘一般的自己。
护理人员上来阻止他,说这样练会给伤处造成二次伤害。他根本不听,像疯了一样。护理人员无奈,只得上去拉他。被他一把推开。于是,又上来一个护理人员,架着他的手脚从器械上拽下来。
嘉文大骂,滚开、滚开!挣扎着去打护理人员。他的拳头又快又猛,丝毫不减往日的劲头。可是,对方被打了一下后,转身逃开了。他拖着伤腿追打,却追不上,挥光了力气也没再碰到对方一指头。
最后,他摔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眼神狠狠地盯着周围的人。有种濒死的绝望。
众人被他的狂态吓到了,不敢上去扶他。
他费力地爬起来,陡地用身体去撞器械。一下比一下用力。肉体与金属持续撞击,发出轰轰的闷响,有人想去拉他,被他挥舞的拳头打跑了。
他狂叫着:“你们骗我!骗我!都是骗子!”器械被他撞得摇摇欲坠,甚至可以听见骨头的响声。
护理人员大声劝说:“你不要撞了。左腿再受一次伤就废了。”
哪知他撞得更猛。
正闹得不可开交,宋子豪冲进屋里,迎着嘉文的拳头上去抱住他,硬是把他拖开。无奈,发狂的嘉文力大无穷,虽然不再对宋子豪挥拳头,可是挣动得更厉害,几次差点挣脱他的钳制。
宋子豪只好抱住他翻倒在地上,一面手脚并用地压住他,一面
又悲又急地喊:“小文、小文,你这是要干什么?”又心疼地恳求道:“你别糟蹋自己!算我求你,好不好?”几乎是要哭出来的腔调。
嘉文恢复了一些清明,咬着牙说:“我的腿根本治不好了。”
宋子豪压在他身上,两人眼对眼,彼此眼中的痛苦都看得分明。
嘉文流下眼泪,喃喃地说:“我不想变成残废!”
宋子豪抑住胸中翻腾的情绪,说:“没关系的。”
嘉文眸中浮着泪光,眼前人变得虚幻而遥远,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仅仅是茫然中的一个影子。
他听见自己软弱地、不断地重复:“有关系的、有关系的……”
如果不能成为你的爱人,至少可以和你并肩战斗。一直、一直地渴望着,被你认可,被你嘉许。不是作为乖乖仔,而是作为真正的男人、有力量的男人!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梦想。
(四十六)止言
好不容易安顿好嘉文,宋子豪独自回到书房。幸亏季修已经离开了,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从身到心地疲惫。所有的事情全不对,一桩桩一件件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自从和洪峰对决之后,他一直处于下风,想起当日的意气风发,简直如做梦一般。
他走到桌前,抓起酒瓶一口气灌下半瓶。医生叮嘱他少喝酒,对他的脑袋不好。可是他不喝酒又能干什么?他几乎是被洪峰打击得一败涂地。顾青山的死让他每日每夜地内疚,而嘉文的腿则一次又一次打压他强撑起的斗志。嘉文今天一闹,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觉得要崩溃了。
酒精在身体里快速流转,他开始感到一阵眩晕。那种尖锐的心疼减轻了一些,神经外面像裹了一层膜。
很多往事如破冰的水一般在眼前翻腾。他想起和陈小莹分手的情景,小莹哭着问他,阿豪你让我怎么办?他能说什么?无法保护自己的爱人,又有何资格去提要求。他忘不了小莹黯然离开的身影,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上风尘之路的,宋子豪连想都不敢想。
后来收养了嘉文,他发誓一定要让嘉文过上最好的生活,弥补当年对小莹的遗憾。而嘉文瘸腿的身影和绝望的哭泣,与小莹当年的泪脸重叠在一起,再一次提醒他,他是多么无力又无能。
如果听从顾青山的建议,带嘉文离开,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而现在,他想退也退不了,有顾青山的仇和洪峰的狠在那儿挡着。他只能迎头上。可是,他几乎没有力量了。没有一条路能走,他怎么做,洪峰都能从容应对。
他变得无比焦灼沮丧,还得绷着,不能露一点儿怯。他平静镇定的外表下,全是噩梦和愧疚,特别是面对嘉文的时候,就像刀子捅在心里,直捅的血肉模糊。
酒精卸下来了他的面具。他抱着头哭起来。压抑的声音像受伤野兽的哀鸣。哭着哭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宋子豪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概是半夜了。他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片黑暗,犹如无际的荒原,偶有一、两盏灯也像鬼火般飘渺不定。他的头脑清明起来,暗地里生出决心——他从来没倒过,这一次也不能倒。
以后的日子里,他关闭了自己旗下的所有敏感场所,只留声誉好、不容易被挑事的地方营业。兄弟们都闲赋在家,他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他们发薪水。
他几乎不离开别墅。除了陪嘉文,便是埋首在成堆的文件中。
宋子豪受伤以后,季修让小飞刀他们全面调查手下人,硬是查出几个可疑分子。宋子豪没动这些人,而是派人暗中跟踪,每隔一段时间向他汇报。今天他听完跟踪者的汇报,再次翻看几个人的资料,便把目光锁在一个叫孙剑的名字上。
然后,他很低调地出了门。
他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衣领竖起来遮住半张脸,打车到了一个很偏僻、很不起眼的小茶馆前。他在茶馆坐了一会儿,就看见孙剑走进来,坐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那里早等了一个人。
宋子豪悄悄地离开茶馆,在街对面找了既能看见茶馆门口,又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等着。半个小时后,等孙剑那人先出来,走了。隔了十多分钟,孙剑也出来了。
宋子豪快步走过去,迅速贴近孙剑。孙剑刚察觉有人在背后已被一支枪顶在腰间。
孙剑低声说:“嘿,哥们,有事好商量。”
宋子豪不答话,扭了他的胳膊把他推到街边的旮旯里。
孙剑故作沉着地说:“兄弟,你要钱我兜里有。交个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