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洁净小脸越发脏污,那人有些局促紧张地扯动袖子,复去擦拭,非但没有如他所料变得干净,反而越来越脏了。”白白,擦不净了……我这么脏……“收回了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不能再直视白白。白白一味仰着泪痕未干的脏兮兮小脸望着他。
”你是谁?“原来并不是完全地丧失心智,又是如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一脸的懵然。
除了白白之外,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倒也未辜负白白的殷殷挂念。
如果早一些出来寻找,承柳也不至于一直流落到现在,围观的人们说他几十天前就出现在此地,疯疯傻傻的,每天都站在破桌子前写着不显痕迹的字,夜里蜷缩在桥洞里睡觉,有好心人送了被褥,吃食,才将将地活到现在……
轻尘与白白口中的承柳是一介翩翩佳公子,我实在是无法将那些形容的词汇联系到眼前人的身上去。
但不管怎么说,主人也算找到了,白白小朋友也不会再伤心了,他脏兮兮地小脸上笑容一直未退,他眼中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重新恢复完整。
轻尘……我能从你那里得到完整么?
带承柳回到纪府,风起势急,门上的蜻蜓振振欲飞。白白放开了一路牵着承柳的手,飞快地跑去卧室,出来时拿着一支毛笔,送到承柳手中。承柳接过毛笔,在蜻蜒上轻轻点了点,没有生机的蜻蜓瞬时灵动起来。原来那空出的点眸之位,是一直留给承柳来点的么。每一只蜻蜓都点上了眼睛,在夕光中飞舞,墨绿欲滴,栩栩如生。
蜻蜓震翅的频率愈急,一只一只飞离门扉,在院中展翅,浮云蹁跹,白白拉起承柳的手,咯咯地笑着跑下台阶,蜻蜓在两人身侧环绕,扇动薄翼,奏一曲动人乐章。
一曲完毕,蜻蜓复环绕一周,飞过院墙,渐渐地在空中失去了踪迹。
接下来,需要好好打理一下承柳同志的形像了。承柳应该是这两个月来都没有洗过澡吧,我一锅接一锅地烧水烧得精疲力竭,不胜其烦,索性再用了法术。
白白帮承柳洗好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仔细地梳好束起,比刚捡回来时的样子,真是天上地下。右脸颊上淡淡的一寸长半月痕,在温文俊雅的脸上并不怎么显眼。虽然仍有些呆傻傻的,抱着白白,不肯放下,白白在他怀里,一脸的满足。一幅其乐融融的画卷,可为何我的眼开始疼了呢。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白白饿了?”混沌的意识一牵扯到白白,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放下白白,轻抚他的小脸,温和地一笑,“我去做饭,白白要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主人做的。”
承柳的厨艺很好,难怪白白念念不忘,当然了,比起轻尘来说,差的不只一点两点。
开饭时,仔细地打量着承柳,怎么回事?
他面上皮肤下如福伯一样,流淌着一股黑气,先前隐在污秽之下,未曾察觉到。那股隐然的黑气,比起福伯的来,更加深重了几分。他脸上平和的笑,吟吟地望着白白。偶尔对接我探究的视线,眼睛里的闪躲,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取出几颗莲子,让白白泡了茶,给承柳喝下,虽然并不怎么清楚黑气是从何而来的,但莲子是极纯之物,能驱邪气,试一试也无妨。
吃过饭,觉得应该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就走出去,坐在院子里,时值黄昏,落霞满天,骄红若血,热烈的红,像是希望,又像毁灭,在西天不断变幻着颜色。
隐隐地对话声传入耳中。
“白白,你会给我吧。”虽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只要主人要,我就给。”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那么就给我吧。”
“可是,白白怕疼……”犹犹豫豫。
“不会很疼的,只疼那么一下就好了……”循循善诱的安抚。
“会疼……”
“你到底给不给我?”明显地不耐烦起来。
“主人不要生气,白白给你……”带上了哭腔。
我真不是故意要去偷听他们讲话的,只是听觉太过灵敏,这不是我的错。
两人给不给的在讨论着什么?我扭头去看,风此刻善解人意地吹开虚掩的门,白白坐在承柳腿上,上身衣衫已经褪下,露出水玉的身体,这样的场景真是十分和谐,如果忽略掉承柳抵在白白胸口上的匕首的话。匕首尖端近乎没入白白身体,溢出殷红血珠。白白紧紧咬着牙忍着不呼痛。
一望之下,吓出一身的冷汗,立时站起,一步掠进门去,摄住了承柳的手,夺过匕首扔出门口,抱过白白,一手按在他的伤口上为他止血。所幸只是划破皮肤而已,并没有伤得太重。帮他穿好衣服,白白泪雨纷纷一直望着承柳。
“你想做什么?!”回想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如果我不在,白白不直接在他的刀下一命呜呼了么。白白对承柳言听计从,就算承柳现在要他死,他也是不会有丝毫反抗的。
承柳脸上方才柔和的面容,此刻弥漫密布着邪性。眼珠一转不转,直愣愣地望着我,右瞳孔一缩一缩。
“我要取出他的心脏,献给我的神。”面目的虔诚,仿佛刚才的残忍对待白白是最神圣的献祭。承柳这是中了哪路邪神的魔怔了!
“什么神不神的,我看你就快变成神经病了!”眼前的状况让我有点混乱,找不到问题重点所在,自然不知如何解决。轻尘也不知道回来了没,先去看看再说。
不由分说拉起承柳,他要挣脱,直接敲了几个爆栗子过去,反正已经有点傻了,再傻点也无所谓了。
轻尘已经回来了。
拉着承柳刚踏进客厅,轻尘正在跟福伯说些什么,一抬眼看见我们,淡淡地一笑,“承柳,你从西泠村回来了?”言毕,审视着承柳,表情凝重了。承柳眼中闪过恐慌,向后一退,就要夺门而逃,一张剑网封住了门。
眼见无路可逃,承柳转过来,眼睛圆睁,右瞳孔放大到极限,一团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眼眶,向轻尘袭去,轻尘抬剑格挡在胸上,只听嘎当两声脆耳,空中掉落几样白色东西,那黑影跌在地上,打滚不已。
仔细一看,跌落在地上的,竟然是几颗牙齿,这家伙该是用多么大的力啊,要是这一口咬到轻尘身上,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黑影已被剑制住,体形像是只小猫,毛耸耸,黑乎乎的一团,正捂着嘴,满地打滚,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看他那幅可怜样,也不怎么同情。
黑影冲出承柳眼眶时,他就倒了下去,白白第一时间跑到他身边,紧张地看着他。片刻承柳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似是刚睡醒的样子,四顾了周围,“轻尘,我怎么会在你这儿?”他摸了摸白白的脑袋,有些不知所以。
“说来话长,你有没有受伤?”轻尘说。
“没有,只是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些朦朦的语气,视线触到我,“子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温敦一笑。
“我是夏鸣蝉。”
承柳显出疑惑,还要再说些什么,不想再听关于故人的任何,转移了话题,指了指地上的黑影,“这个要怎么处理?蒸了?煮了?还是烤了?”促狭地一笑。
黑影一听,不再打滚了,后肢着地,抬起小小的前肢,不断作揖,似有求饶之意,黑豆双眼流露出恳求。
“以后还会害人吗?”轻尘蹲下问他。
黑影拼命地摇头。
“我放你走。要遵守今次的约定。”轻尘轻点他黑黑的小脑袋,而后站起身。
黑影却并不走,跟着轻尘的脚步,亦步亦趋。
“怎么不走?”我没好气地问他。轻尘就是对可爱的小动物没辙,虽然这只小动物太过凶残,但外形看起来,仍是可爱到足以迷惑人的地步。
他躲在轻尘的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我。
好吧,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个麻烦。
将发现承柳的过程讲给轻尘承柳两人,承柳一脸怔忡,显然是不复记忆。
他只记得去过一言堂,之后的情节都记不得了。
又是一言堂?看来需要特别注意了。
承柳看着我只说造化神奇,没想到夏兄与子萧相貌如斯相近,几乎把你错认为子萧了。
眼看着轻尘的神情黯淡下去了。
我便转移了话题,对承柳说了当日寻房不遇,柳暗花明之处,见他宅子门扉洞开,借步观之,甚得我心,未见主人之面,自作主张住了下来,还请他见谅。
他爽朗一笑,夏兄何必客气,承柳还要多谢你照顾白白之恩。
我欲付房钱,他又万般推辞,都是朋友,还提房钱作甚。无奈之下只得离开此地时,再把银子悄悄留下吧。
第二十五章:终逢故人
给黑影起了个没营养的名字:小黑。
小黑来势汹汹,出师未捷一嘴咬到剑身,刚刚好震掉了八颗牙。
过了一夜,仍是捂着嘴哀鸣不已,仰着一张看似人畜无害的小脸,占据面部二分之一面积的黑漆漆大眼,可怜兮兮地望过来,跟昨天那个凶残暴戾的小东西真是有够天壤之别的。
承柳失踪的那一段时间,应该受到它的控制,被蒙蔽了心智,而承柳神智不清的时候,口中的“神”应该是小黑的主人吧。它只是躲在承柳的眼睛里,并没有取走承柳的性命,倒也是有些奇怪。是良心未泯,还是如那两个药师一样,只是为了躲避什么人吗?而为何又要借承柳之手要杀掉白白取出心脏呢?百思不得其解,反正这个小东西,不能掉以轻心。
昨夜轻尘给它涂了药膏,又为他做了一个口罩,白色棉布口罩,罩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只露出一双黑幽幽大眼忽灵忽灵的闪动着。看起来是很喜欢,可他不会说话,蹲在轻尘的右肩上,蹭了蹭他的脖子,只低低地呜呜几声,细微的声音如同夏虫低鸣。
早饭过后,走出小巷,晴空如洗,缓慢流动着几朵纤洁薄云,清晨的空气含着花树清香,美好的早晨,什么都无从想起。爱至刻骨一心一意想要拥有的人走在右侧,心里片刻不能忘的那些忧心忡忡的难以确实,在望着他的时候,暂时隐退到深远的无足之境去了,竟然觉得,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在他身边,他在身边。忍不住便觉得生命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
足音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轻快的痕,心里的快乐浮上来,显在脸上便是大大的笑。东门那边热闹喧喧,几辆马车围在门前,家人进进出出搬运东西,一位身穿鹅黄泅淡白纱裙的女子立在其间指挥,举动之间,利索干脆。
轻尘看到那女子,不知怎地,脸色一暗,又隐隐有些似隐忍又像忐忑又若期待的神情暗暗地浮在脸上。
那个女子想起什么事似的,忽一回转身,看到我们,吃了一惊,立马一笑,光艳无双,“子萧弟弟,轻尘,好久不见。”声音含着笑意,圆润动听,大珠小珠落玉盘。
“子萧弟弟,你那天找到月老庙没?”月老庙?含糊其词,不知如何回答。女子望过来的眼神春水温柔,又含着些许宠怜,像在看一个深受宠爱的小孩。
“子萧……子萧不是跟你在一起么?”轻尘低低问,语气轻得像是不忍惊落空中浮尘。
“子萧弟弟什么时候跟我在一起了?”那美丽女子明显地很是疑惑,复看了看我,颇有几分审视的意味,须臾,花颜上明艳的笑失了色,“你的眼睛……子萧的眼睛像是溪流,清澈见底,一望之下,心中所想一览无余,而你……你不是子萧,你是谁?”咄咄逼人的几句话,瞪视了我许久,转向轻尘,明晰可辨的疑窦与担忧,“子萧哪里去了?”
我的眼睛里蕴含的东西太多了么,如果子萧也像我这样活了几千年,怕也不会再有那样单纯的眼睛了吧。
“子萧没跟你在一起?”轻尘颇受震撼,然后是更加深的紧张,走近那女子。
女子皱起秀眉,“他没有跟我在一起,”似在回忆,“两年前中秋节那日,堂弟赶来告知家里出了些事端,我当日就随他走了,事出突然,没来得及跟你们告别,事情一直到现在才算处理好。今日回来,正想着安顿事毕,就去拜访你们呢。”
“你说的月老庙是怎么回事?”
“十四那日,无意中跟子萧说起八月十五月老生辰日,若在庙里求得红线,与心爱之人同系于足上,就可一生不离,那时子萧很欢喜地要去月老庙,还叮嘱我不要说破,好给你一个惊喜。”
“月老庙在什么地方?”
“绛月山。”女子语气里微微透着诧异与担忧,“轻尘,你的脸色不大好……”
轻尘不及回答,立时飞掠一丈之外。我也紧跟了上去。他要去绛月山寻子萧么,从轻尘跟那女子的话来判断,子萧应是两年前的中秋节失踪的,而轻尘误以为子萧随女子离开而未去寻找,今次一旦说破,再去月老庙寻找怎么可以找得到?中间已经隔了七百多日日夜夜了,子萧又怎么可能一直停留在月老庙呢。
可这信息是微弱的一点烛火,风雨之中飘飘摇摇,虽时隔两年,仍不肯轻易熄灭,未有一日忘记那人,所以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希望都不会放过吧。
月老庙在绛月山半山腰,泥塑涂金的月老一身红衣,端坐神台,笑得一脸欢欢喜喜,眼角眉梢里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闻乐见,掌中红线丝丝缠绕,案前檀香袅袅生烟。
一座小小的庙,搜翻个遍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来来回回搜了许多遍,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望见轻尘脸上的希望点点燃尽,失落再次侵袭,灰黯了眼中光芒,我却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既然失踪,就一直失踪下去吧,再也不要有出现的可能,再不要来打扰我们,那渐现美好的明天,我不想就此塌陷。
回去的途中,轻尘的脚步有些虚夸,支撑着的力气在失掉希望的那一刻,从身体里抽离,便只剩下麻木。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安慰。
他却抽出了手。
手心里残留的那一丝暖,在晨雾的凉袭中,飞快地蒸腾于空气之中,余下的只是冰凉,从手心一直传向心脏,心跳开始停滞,缓缓地,沉重地,呼吸之间,尽是寒气。彻骨的寒。
下山的路,走了三分之一,轻尘却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密林纵横的一条旁支小径,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径消失在荆棘从的深处,除此之外,一无所察。他离开山道,踏上小径,他动作怪异,我忍住没有发问,一步不离跟在其后。
走了约有一柱香时间,走到小径尽头,一个山洞出现在眼前,山洞隐蔽,一望过去,尽是暗与幽。藏身其中的应是妖吧,轻尘是感知到了妖的气息,才寻到此地的吧。
走入山洞,左右两道石路,各自向前延伸,一人各走一道。
石路越往里走,越觉得暗无天光,得益于身居黑暗多年,所以也不受困扰,洞中一切悉数可见,又不免担心轻尘那边的情况。一直向前深入,视界变得开阔,石路也愈来愈宽,眼前所见是一个很大的洞穴,顶部有天光直射下来,尘埃在投射下来的光线里,沉沉浮浮,变幻着七彩的颜色。光线穿透浮幽灰埃,落在地面上,这时才看清,满地花枝,应季的花团锦簇,香泄一洞,红花妖娆,黑花阴诡,非但没有使人感觉愉快,反而透着一股渗人的诡异来。
那是什么?洞穴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几束光线笼在眼前,些微的刺目,那隐隐约约的一团,隐在光线之后,看得不太分明。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