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后突然响起细微的声音。
余桐飞本能地转过头,一抹黑影由视线中掠过,立在离他很远的屋顶上,看不清楚面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那人长发及膝,身着一袭黑色的袍子,那质地高雅的袍子,显现出他漂亮的高挑身姿。
他瞟了眼余桐飞,喃喃了句什么,足尖一点,又飞身融入黑暗里,那速度快如闪电,没等余桐飞反应过来就消失不见……
因而他也不好向王大婶追问过多,转了几条曲折小路,绕过黑沉沉的树林,总算在树林深处看到富丽堂皇的厅堂。
“你要带来的人,就是这小子?”
四十出头,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眯起眼打量余桐飞,打他一进来,眼睛就没乱瞟,他就这么规矩地站在那,看起来是个沉默又内敛的孩子。
“是呀!陈管家,他叫余桐飞,干净人家的孩子,今年刚满十五,手脚伶俐又勤奋踏实,绝对是您的好帮手,您要是让他走绝对会后悔。”王大婶舌如莲花,将平凡不起色的余桐飞吹得能言会道,不要就是瞎了眼,让买主说不了一个不字。
陈管家边听边点头,见余桐飞一直低着头,不由要求道,“你抬起头给我看看。”
第五章
气氛突然有些沉闷。
王大婶见余桐飞不为所动,不由急得推了下他,余桐飞咬了咬牙,缓慢地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眼底是空洞的,仿佛没有声息的。
看清他的容貌,以及那黑漆漆的眸子,陈管家不由拧起了眉。“你……”
“这孩子怕生,虽其貌不扬但做事绝对没问题。”王大婶怕他会拒绝她的生意,赶忙把话说得圆满,打她做牙婆几十年,至今没有失败过的生意,可一遇到容貌受损、性格沈暗的余桐飞,她心里就没多少底了。
“你说他十五了?”踌躇半天,陈管家深思地问。
“十五,肯定是十五了。”王大婶抢言答道。
陈管家脸色一冷,“我没问你。”
“哦……”王大婶脸色微僵,随意假意地叹了口气,为了银子再接再厉地抢白,“不瞒陈管家你,这孩子家境贫寒,下有两个弟妹,一家人就靠当家的去谋生,那么多张嘴吃一个饼谁能吃的饱,唉,又好不凑巧他爹过世了,家里没办法将他带出来当小厮,就为了不再饿肚子,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现在他很需要您的援助之手。”
余桐飞静静地听,眼睛里盛满深深的无奈,却不敢随意插嘴。
望着瘦弱的余桐飞,又听了王大婶的肺腑之言,陈管家动了恻隐之心,他扬手制止王大婶的滔滔不绝。
“这小子有没有病,可别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
“您大可放心,桐飞的长处就是老实,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余的想都不敢想。”眼见生意有了着落,王大婶喜笑颜开,甚至没在称呼余桐飞为那小子。
陈管家满意地点头,终于松口,“行了,我信你一回,十两银子够不够?”
王大婶一见亮晃晃的银子,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您真是客气,跟你做生意就是大快人心,您要是庄上还缺人,一定要告诉我,我包管找到你满意的人。”
“去吧去吧。”陈管家挥挥手,示意丫鬟带她出去,生意做完了,他也不想多听她谄媚的言语。
当然。
王大婶表面上哈腰感谢,说些客套话,也急得想赶快走,方才她瞎编了许多胡话,若让他知道余桐飞根本啥都不会做,还不赔了银子又毁了她的喜悦。
“你叫余桐飞?”陈管家看着余桐飞,不动声色地问。
余桐飞点头,离家前母亲叮嘱他少说话多做事,免得说错话被人赶回家,所以他一直很听话。
“真满十五了?”陈管家再次打量他一番。
面前的少年又黑又瘦,一张脸被深深浅浅的疤痕所覆盖,淹没住他本来的容貌,而他又一直垂着头缩着肩,一声不吭的摸样显得沉寂又可怜。
他真担心王大婶是为骗钱,谎报他的实际年岁,虽然说小厮年纪小些好教,但他这样的容貌只怕会让主人欺凌,到时候惹出一堆麻烦。
看他又乖巧地点头。
陈管家也不便再为难,他径自向门口踏去,并不忘跟他说,“那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主子们,记住,南原家一个老爷,两个夫人,两个少爷一位小姐,他们都有专人伺候,你心在过去看下,熟知他们的容貌,避免他日见到后忘了礼数。”
礼数?
没念过多少书的余桐飞,听不大懂他的话,不过由他严肃的语气,可见他要尊重要见的几个人。
“咱们大户人家规矩多,有些事你不要多问,看到不该看的也要装不知道,平时机灵点,多做事少说话,主子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能做的是顺从,不能问不能拒绝,懂吗?”陈管家语重心长提点,然后也不管身后的人有没有听懂,有没有出声,有没有跟上他的步伐,依旧按他以往的步调唠唠叨叨,吩咐新来的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以下犯上惹怒主子。
第六章
月光盈盈。
余桐飞听着陈管家的教诲,尾随他来到西边的别院。
这里似乎是大少爷的别院,别院里山水亭阁,绕过假山一眼看到厢房,厢房的门漆得亮晃晃……
屋内灯光通明。
一道尖锐的女子叫声刺破空气。
陈管家陡然脸色一变,大步上前来到大少爷房前,刚要推开门,一名容貌清秀的丫鬟满身药味的手跑出来,他急得一把扯住她问。
“怎么会儿事?”
“我……”丫鬟惊慌失措地看着陈管家,似乎没从惊恐中恍过神,那苍白的脸色以及桃色裙衫上的药汁,显示事态严重。
陈管家眉心微拧,手上的力道加紧了分,“你对少爷做了什么,又惹得他生气?”
“我什么都没做……管家您让我伺候谁都行,唯独大少爷我不敢面对他……”丫鬟心虚地垂着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乞求陈管家。
看她这副惊恐样,陈管家瞟了眼卧室,看到地上散落的袍子,猜到她多了心思才会被赶出来,因而,他毫不留情地甩开她。
“你的贪婪都写脸上了,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老爷要是知道你的行为,岂会饶得了你。”
“陈管家……求您求您饶我这一次,别跟老爷说,您绕了依儿这一次,要我做什么都行。”一听他这口气,丫鬟依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哭泣地求饶。
“你做错事,就算不告知老爷,你现惹少爷生气了,以为还能待在这?”陈管家蹙眉看她,因为老爷夫人的信任,他得以在山庄待那么多年,平时他公私分明,明理管事,只要手下做好自己的事,他不会刻意找他们麻烦,偏偏有些丫鬟依着几分姿色,一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她们仗着伺候卧榻在床的大少爷,使劲手段爬上他的床,以此摆脱丫鬟的命运。
可惜她们都太天真……
即便是风流成性的二少,偶尔临幸了丫鬟,也不见得她们当了妾,所以聪明点的就该守本分,别做逾越的事。
“管家,您为依儿说说好话,我去伺候小姐好了。”依儿脸色苍白,泪眼汪汪,直接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要是少爷被你气得发病,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管家一把抽出裤脚,手一挥差人将她拉出去,当初她进山庄,他千交代万叮嘱要小心伺候少爷,长期相处也别对他痴心妄想,若安分的伺候少爷,少不了白银赏赐。
可惜连安分的依儿也乱了分寸,或许不用丫鬟伺候会好些……
转头看向余桐飞,不由挑起眉。
他面色冷淡,一点没被眼前的事惊吓到,更没好奇地去探听或追问,他自始至终都垂着头,默默无声,仿佛眼前发生的事与他没有关系。
同有心计的丫鬟比起来他安分许多……
不过。
他太黑又瘦,五官普通也就罢了,脸上还有些骇人的疤痕,不知大少爷看了他的脸之后,会不会嫌弃有这样的人伺候。
不安地去想。
准备进去跟少爷商量,可脚才进去半,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当头砸过来,陈管家手忙脚乱地接住,随后,不敢怠慢地走进去安抚。
“少爷,我已经将依儿送走了,您别生气,气坏身体夫人会急的。”
“身体?他们巴不得我赶快死,省的要死不活地躺在这,麻烦你经常差人过来照顾我这病罐子。”室内传来一道轻柔的男低音,说了两句就闷声咳嗽起来。
陈管家脸色发白,“少爷,您说的严重了,奴才绝没有这样的想法,奴才只求您早日康复。”
“要我这破身子康复……就别再听二夫人的安排,给我找些没用的丫鬟来气我,要我赶快死!”怒斥的声音从垂落的帘子后响起,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不要脸的下人,竟然趁他喝药时,脱了自己的衣服要睡他旁边,他气得拽过碗里的药就砸过去……
“少爷,您千万别这样想,您是老爷夫人盼了许久的心肝,以后更是南园山庄的主人,奴才的心是你的,你若不喜欢那些丫鬟服侍,我带了个新来的小厮给您。”陈管家惶恐地弯着摇,诚恳万分地道,甚至忘记了最初带余桐飞过来的目的,在他看来南园家的大少爷年纪尚轻又疾病缠身,他比不过二少爷的睿智冷酷,心思慎密,但往后能成为庄主的非南原瑾。
“哦……”
南原瑾低低应了声,似女子般莹白的手掀开帘子,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年轻脸庞,他年约十七,长长的黑发用简单的绸子绑着散在身后,他的肌肤光白如雪,却隐隐透着股死气沉沉的白,美丽的眼睛如暗夜里的星辰,明亮而透彻,英挺的鼻子,合上红润的漂亮唇瓣,一张漂亮的清丽容颜。
第七章
这清丽的容颜继承了天下绝色的母亲。
他的母亲楚月柳是元配夫人,年过三十无一子,不得已同意父亲南原翔娶了小妾,没过多久小妾为南原家舔了子嗣。
紫苏。
尽管是小妾所生,但南原家也总算有了后,母亲以为这将成为定局。
料不到……
年过四十她突然得子。
但因为身子骨弱,有孕间也断不开药,因而自出生他就落了病根,打小易受寒受冷,一直病魔缠身,没什么朋友,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玩乐。
父母疼他。
凡事让着他,没少为他操心,甚至将南原庄给他,二娘跟紫苏面容和善,时常端来昂贵的药,安慰他会好起来。
不过这都是表面。
背地里二娘暗使手段,在他药里下毒,想一口气毒死他,为紫苏抢回属于他的一切。
可惜遭他识破……
下人们对他恭敬有礼,却更听从紫苏的命令,私下里拿他跟紫苏比,说他……
不中用……
药罐子……
败家子……
除了发火迁怒人,一天不吃药就会死。
从不懂事的时候,就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小的时候不懂,大了就明白过来,这些话都是他的痛楚,年轻的他很难保持淡定。
因而脾气也有些暴躁……
一般丫鬟极难让他满意,她们往往会对他春心荡漾,要不就望着他的脸出神,若是小厮可能会不一样,陈管家说的小厮……
南原瑾面色微青。
偏过头这才赫然发现刚才到现在,都没注意到陈管家身后的少年,他穿青色的粗布上衣,深蓝色的裤子,那布料看来又旧又破,不能再穿了。
不过他浑身干干净净……
就是不知道脸是不是也这样……
可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只感觉他很静,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气息,南原瑾似乎有了兴趣,动也不动盯着他,开口问陈管家。
“你说的小厮是他?”
“是。”陈管家依旧恭敬地答。
“不要低着头,把脸抬起来,顺便告诉我你的名字。”胸口凉意袭来,南原瑾掩住嘴巴,低低的咳嗽起来。
余桐飞缓慢地抬起头,沉稳地答,“我叫余桐飞。”
“……”借着房内的明亮烛光看到他的面容,南原瑾的心里闪过一道愕然。
这张脸称不上好看,甚至连普通都沾不上边,再加上布满脸颊的明显疤痕,即使随便捞一个小厮出来,都远胜他许多。
沉默蔓延。
南原瑾的视线让余桐飞浑身不自在,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仿佛动下都觉得奢侈的事,然后,无端端想起别人看到他脸时的睥睨神色。
陈管家开始惴惴不安。
许久之后,南原瑾淡淡地开了口,“余桐飞是个好名字,不过……人很平凡。”
“……”余桐飞微微一愣,不知道该释然还是轻松,僵硬的身体跟表情松懈了下来,说他很平凡,却没直接说他丑,这样还算好吧。
那释然的平静神色让南原瑾有了诧异,这个少年跟以往见过的似乎不一样,心思翻转,南原瑾对陈管家下令。
“出去。”
“好,我立刻带他出去。”陈管家心里叫苦,扯住余桐飞的胳膊就往外带走,没走一步,身后的呵斥让他一顿。
南原瑾盯着他,冷言道,“我是让你出去。”
陈管家心下一怔,仰头看向他,见他面色阴沉,视线冰冷,慌忙放了余桐飞走过卧房。
第八章
他一走,室内再次恢复安静,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清,躺在床上的南原瑾起身,对杵在原地的余桐飞下了命令。
“你过来,扶我起来。”
余桐飞走过去,没看他一眼地弯下腰,看他衣着单薄,又有些细微的咳嗽,不觉想起生病中的弟弟,他将一旁的衣服拿过来,披在他身上。
“……”
南原瑾一愣,幽深的眸子闪过一道诧异,不过片刻就消失不见。
他任由余桐飞扶着。
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陡然呼吸到他身上不同于其他人的味道,那是一种很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皂角的味道。
淡淡的……
清新又冷冽。
“瘦归瘦,想不到你力气还蛮大。”看余桐飞扶着自己,没有丝毫吃力的样子,南原瑾凑到他耳边,赞叹着说。
“这……没什么。”余桐飞神色淡淡,他自小干活,劈柴挑水下厨什么都做,对他来说搀扶一个纤弱的男人,并不是很费力,将他扶到桌边,他打算出去,陈管家出去前给了他一个眼色,似乎是有事要交代的样子,只是刚迈出一步,南原瑾登时转过头,抓住他的手。
“你去哪?”
余桐飞瞥了眼地上的狼藉,平静无波地道,“我去厨房准备份晚膳,顺便重新煎一碗药。”
“不必那么麻烦,药跟晚膳其他人会送。”初次过来的小厮为他备食煎药,南原瑾开始介意,更何况他是陈管家找来的,不免多了个心眼。
“恩。”余桐飞垂下眸子,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那冷淡的神色,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丫鬟送来午膳跟药,他缓缓地睁开眼。
不知是不是没食欲,南原瑾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接着,抬起那碗黑沉沉的药,那药黑得可怕,看起来很苦,很难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