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岁月,心中几乎惊喜。哪知未等他惊喜完毕,金小丰便病倒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死里逃生
金小丰病的很急很重,到第三天头上,他连药片都咽不下去了。
他终日昏昏沉沉的仰卧在床上,脸色是潮红中透出青白,体温时常就会高到烫手的程度,然而偶尔也有隐约清醒
的时候。
清醒的时候,他也睁不开眼睛,不过能够微微的哼出声来。温凉干燥的手掌抚过他的头脸,他听见陆雪征发出很
怜爱的声音:“儿子,现在觉着怎么样?”
他所能做出的回答,依旧只有微微的哼声。睫毛尖端略略颤动,他忽然有些怕。胳膊腿儿都失去控制,偏偏心智
却又清明,他想自己这是要神魂出窍了吗?
陆雪征从黑市上买来最好的药,自己坐在床边倒出片扔到小碗里,拿根筷子细细碾碎。用温水把药面化开搅匀了
,他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喂给金小丰。金小丰的嘴唇苍白干燥,层层裂开,药水沿着嘴角淌下去,竟是丝毫不能吞
咽。
金小丰是时常大病的,可是从未发作的这样严重过。陆雪征把他扶起来抱在胸前,手捏开他的嘴唇。陆云端跪在
床上,把药水直送到他的口中深处。慢慢喂几勺进去,金小丰的光头忽然向下垂,药水从口中原样流出来。
陆云端是经见过死亡的。放下小碗小勺跑出房去,他在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双手捂着脸偷偷哭泣。
陆雪征也慌了。
到了第四天晚上,照理来讲,这就该到金小丰慢慢好转的时候,然而金小丰依旧是毫无起色。陆雪征用棉被包裹
了他,搂在怀里缓缓摇晃,又低头去亲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儿子,大宝贝儿,你可别吓唬干爹啊……”。
说到里,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把脸埋到金小丰的胸前,半晌不能再说出话。在被子上蹭掉星星的泪水,他闷声
闷气的继续道:“你好不容易才活到这么大……”
后面半句话哽咽在了喉咙里,硬是发不出声:“你舍得死?”。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把金小丰又抱得紧了一些:“小丰,听话,乖乖的快好起来。”
嘴唇凑到金小丰的耳边,他放轻了声音:“干爹也爱你。”
金小丰脸上的肌肉抽搐下。这话,他听见了。
金小丰已经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但是他的确能够听到很多声音,比如现在,他听到陆云端在呼唤自己。
连串的“哥哥”之后,他的手臂隐隐疼了一下。
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柔嫩的手指头扒开他的眼皮,他没有看清什么,不过面颊传来锐痛,让他下意识的气息
一乱。
房内炸起个尖利的童声:“哥哥醒啦!”
然后是翻天地覆的摇晃:“哥哥别睡了,再睡就醒不过来了!”
金小丰也不想睡,但意识总像是游离在了躯壳之外。摇晃忽然剧烈起来,他嗅到陆雪征的气息。
他也急迫起来,极力想要睁眼,可是双眼眼皮有千斤重。耳边响起阵噼里啪啦,他听见陆雪征大吼声:“小丰!
”
他吓了一跳,心想干爹怎么生气了?是我惹他生气了吗?
他急了,自以为在东奔西突的拼命挣扎。忽然打出个激灵,他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随即却又立刻闭了上。
这回神魂归位了,一切感觉都清晰起来。再有药水喂到口中,他也会费力的尽量吞咽了。
吃了两天的药,他在这天上午彻底清醒过来。
他瘦成了一具骷髅——其实身上倒是还好,主要是脸瘦的明显,看起来就特别的憔悴。
守在他身边的是陆云端。陆云端见他有了活气,高兴的又哭又笑:“哥哥,你还要睡吗?不要睡了,再睡我还咬
你!”
他坐在金小丰的腿上,欢欢喜喜的坦白罪状:“哥哥,我是咬了你,不过爸爸还给你好几个大嘴巴呢!我们都是
为你好,你不要生气呀!”
他举起双手向前一扑,差点把金小丰压断了气:“哥哥,你已经很久没有吃饭啦,现在饿不饿?”
金小丰竭尽全力的抬起一只手,搭在陆云端的后背上。缓缓吸起一口气,他奄奄一息的发出了嘶哑声音:“干爹
呢?”
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爸爸出门了,去给你定棺材!”
然后他马上抬起头来解释道:“爸爸说,要给你‘冲冲’!”
正当此时,房门开,陆雪征带着一股子寒气大踏步走进来。陆云端扬起头,快活的喊道:“爸爸,你看,哥哥醒
了!”
陆雪征刹住脚步停在床边,弯腰望向金小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脱下手上的皮手套,他举起双手快速搓搓,又送到嘴边呵两口热气。待到掌心温暖了,他先是试试金小丰的额头
温度,又把手插到被窝里,在那身上摸了两把。
陆雪征这些天都要急死了,可是终于熬到死里逃生的这一天,他却是平静下来,并未狂喜。再次看金小丰一眼,
他:“不发烧了,吃点粥吧!”
金小丰仰望着他,低低的发出一声“嗯”。
仆人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稀米粥。陆云端自告奋勇要喂哥哥,陆雪征就脱外面衣裳,把金小丰扶起来搂在怀里。金
小丰忽然有些惶恐——干爹父子两个伺候自己一人,这不大合适吧?!
喂下小半碗米粥之后,陆雪征扶他躺回原位;因想他仰卧太久,所以又特地把他扳成侧卧的姿势。三言两语的打
发走陆云端,陆雪征独自坐在床边脱皮鞋,然后抬腿上去滚到床里,也没盖被,闭上眼睛就睡着。
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实在是累极了。
金小丰日复一日的好转起来。陆雪征用报纸卷了个筒子,在他那光头上啪啪的敲:“你是越来越娇贵了,往后我
是不是得把你顶到头上过日子?”
金小丰坐在餐桌前,从仆人那里接过第三碗米饭,碗是海碗,米饭结结实实的冒尖。端起饭碗往嘴里扒了一大口
,他抬眼盯着陆雪征咀嚼。
陆雪征握着纸筒,“唰”的抽他下:“看什么看!还有脸看!大元旦的,人家过节,我出门去定棺材!”
金小丰又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鼓着腮帮子继续大嚼,依旧盯着陆雪征瞧。他瘦,面孔轮廓越发清晰,仿佛一尊
刀砍斧剁的阴森塑像,看起来很不好惹。
然而陆雪征是绝不怕他的。陆雪征绕到后方,用纸筒在他那后脖颈上又戳下:“我等着看你明年——再有这么一
场,我先打死你!混账东西,你耽误了我多少事情!易家大公子说是年前要来趟,我这边可好,一切准备全没有
,到时怎么接待人家?”
金小丰把碗中最后一口米饭送进嘴里,然后颇为羞涩的打了个饱嗝。
陆雪征拿着那个纸筒子,围着金小丰唠唠叨叨,说着说着就要冷不丁的打他一下。金小丰连饭带菜是左一碗来右
一碗,吃个不住,也不理会。后来陆云端蹦蹦跳跳的走进来,陆雪征就不说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惊雷
易轻澜在腊月十八这天,来到了天津。
陆雪征和易轻澜没打过交道,所以此刻须得经人介绍,才能认出对方。易轻澜是三十左右岁的年纪,和他爸爸一
样清俊体面;虽是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出身,但是毫无骄娇二气,也和他爸爸一样和蔼可亲。
陆雪征把他请到家中居住,易轻澜并不惺惺推辞,一口答应。一路上又是谈笑风生,忽然提起自家弟弟,他毫无
避讳的笑道:“家父和我上个月合力把他打了一顿,哈哈,说起来真是好笑得很!”
陆雪征饶有兴味的问道:“为什么要打他一顿?”
易轻澜像一阵春风一样,温暖的送出回答:“他身体好起来了,又开始不安分。家父是绝不敢再放他出门的,而
他在家里怨气冲天,聒噪的了不得,所以就惹起众怒啦!”
及至进了家门,易轻澜宽衣落座,拉着陆云端问长问短。陆雪征冷眼旁观,感触良多,心想越是这样的好人家,
越能养出这样的好孩子;越是这样的好孩子,越能把好人家维持下去。易崇德这样的性格,才是真正的大亨风范
;那些趾高气扬天怒人怨的货色,至多只能威风一时,绝对不能威风一世的。
易轻澜称陆雪征为“叔叔”,叫陆云端为“小弟”。陆雪征听了这个称呼,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令尊不在眼前
,我们不必拘泥于辈分。”
易轻澜一派自然的摆手笑道:“不不不,这是应该的礼数。若是家父知道我私下和您论起兄弟,恐怕发起怒来,
不是好打发的。”
陆雪征听到这里,不禁一笑,心想云端长大之后,性情行为能够和这位易家大公子齐平,自己就可以满足了。
陆雪征对易轻澜的印象很好,当晚大排筵宴,热热闹闹的为他接风洗尘。易轻澜满面春风,一路只说“不敢当”
,但也并没有畏缩羞怯之态,可见是经过大场面的。及至席散之后,陆雪征和他同车回家,各自休息。
到了翌日上午,两人并肩走入书房,才是进入了正题——易轻澜亲自动身前来天津,其中必是有个缘故;否则兵
荒马乱的,易崇德怎能轻易放这最得力的长子出门?
隔着一张写字台相对坐下了,易轻澜表明来意之一——南京政府那边有一位高官,专门负责特务工作,当年曾是
易崇德的朋友。这位高官对华北一带鞭长莫及,如今负有任务,便让易崇德前去联络陆雪征,想要借这把快刀去
杀几个人。
易轻澜说完这话后,就望着陆雪征微笑。而陆雪征将一根香烟在写字台上磕了磕,然后递向了易轻澜:“大少爷
,我也是讲一点原则的。”
拿起打火机“啪”的按出火苗,他为易轻澜点了烟,心平气和的轻声说道:“汉奸的买卖,我不接。”易轻澜用
手指夹着烟,并没有立刻去吸:“其实家父也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不过那边既然一定逼着我们去牵这条线,我们
也是没有办法。”他苦笑点头:“自从租界陷落之后,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我们也活的艰难喽!”
陆雪征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答道:“理解。”
易轻澜其实不大吸烟,不过既然陆雪征把烟送上来了,他也不好直白拒绝。轻描淡写的吸了一口呼出去,他继续
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家父先前有一位朋友……”
陆雪征心想:“你那老爹的朋友可真是不少!”
易轻澜没有读心术,不能体会陆雪征对于易崇德的腹诽:“这位朋友如今在河北拉了一支队伍,家父想给他送些
给养过去。物资路线我们都已经预备筹划好了,只希望您能够在码头关照一下。”
陆雪征听到这里,彻底看出易崇德是个八面玲珑四处见光的人物,朋友多,门路多,相应的牵挂多、麻烦也多。
汉奸的生意不能接,游击队的忙却是应该帮的。他把手肘支在写字台上,微微向前探过身去:“他是谁?”
易轻澜夹着那大半根香烟,看着陆雪征笑道:“要说出他的姓名,恐怕叔叔就未必肯帮这个忙了。他姓李,名叫
李继安,听说您先前和他在天津是有过节的?”
“李继安”三个字像一道惊雷一样劈中了陆雪征,他怔怔的望着易轻澜,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良久之后,才轻轻
发出声音:“他……他没死?”
易轻澜留意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反应异常,心中便是惴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是没死。”
陆雪征不愿在易轻澜面前失态,故而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若无其事的在烟灰缸中摁熄了烟头:“哦,我还以
为他早死了。”
易轻澜莫名其妙而又若有所思的答道:“他没有死,只是失踪许久而已。家父也是近来才和他联系上的。”
陆雪征又问:“他……真是游击队?”
易轻澜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现在哪里有人敢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他原来可是给日本——”
“后来就不是了。”
陆雪征向后一靠,只觉自己和李继安之间是有着血海深仇,不过话到嘴边,他又感到索然无味——帮就是帮,不
帮就是不帮,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意思?
陆雪征沉默片刻,末了抬手在脸上搓了一把,搓的很用力,五官都走形了。
“我可以帮这个忙。”他低声说道:“但是千万不要向李继安透露这件事情。我信他现在是游击队,可我信不过
他的人品。一旦哪天他倒戈投降了,我怕他卖了我!”
易轻澜如释重负的笑了:“叔叔,您请放心。家父那边也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至于李先生的人品……”他似乎也
是心中有数,故而一言难尽的摇头一笑,转而说道:“对于国家来讲,这样的人总是越多越好,其它方面,姑且
也就不能考虑太多,叔叔全当是为国为民吧!”
陆雪征听到“为国为民”四个字,忽然想起了唐安琪。
回忆并没有让他心痛心酸,因为他向来是看生不看死。思绪再次转到李继安身上,他心头涌出一阵强烈的反感与
厌恶,两只手下意识的握紧椅子扶手,手指关节泛了白,仿佛攥的是李继安的骨头。
易轻澜此行为的就是这两件事,第一件,陆雪征拒绝了,正中他的下怀;第二件,陆雪征同意了,也正中他的下
怀。于是他心满意足,赶在春节前夕回上海去了。
陆雪征并没有声张此事,只是暗地吩咐了几名干儿子,要他们留意船上货物,如果遇到了违禁物品,也不要声张
,照常卸货装车。除此之外,他口风严密,丝毫不透。金小丰与他朝夕相处,竟也没能料到那些物品的去向——
也不曾特意猜测,因为夹带私货并非罕见事情。
陆雪征,出于民族大义,不情不愿的帮了易家这个忙。而在另一方面,出于个人恩怨,他时常暗自祈祷:“老天
爷啊,让那个杂碎快死了吧!”
然而春节过去了,春天过去了,陆云端都提前换上夏装了,杂碎的死讯还是没有传来。及至到了秋天,陆云端已
经够了上学的年纪。
陆雪征不许儿子到学校里去学日本话,从码头上请了一位账房小先生过来充当教师。小先生很惶恐,表示自己只
是认字而已,没读过几本大书,然而陆雪征告诉他:“认字就够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谁是依照书本过日
子的?”
父亲这个举动,让陆云端很是满意。陆云端本来对于读书一事也并无太大兴趣,每天早上只拿着当日的一份报纸
自己浏览,遇到了不认识的字,便去请教小先生。如此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他便能顺顺利利的阅读报纸以及一些
简单书籍了。
与此同时,陆雪征开始招揽门徒。
世道艰难,让人活不起也死不起。到了这个时候,贫苦的人慌不择食,那野兽的性子就盛了起来,为了一口干饭
,能说杀人就杀人。陆雪征退居幕后,不再出面,但是在这无形的人命市场中,他还是唯一的掌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