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丰一听这话,猜出今天这场晚宴大概是进行的不顺。早就听说那位葛军长为人倨傲、不合时宜;看来这回是
耍起威风,让干爹碰钉子了。
陆雪征抬腿滚到床里,拉过薄被盖到身上。仰面朝天的长叹一声,他回想起宴席上葛军长那副不屑一顾的冷淡嘴
脸,心中登时气的发闷——向来都是人求他,从来没有他求人;他这些年威风硬气惯了,真是受不得这种委屈!
但是也办法,谁让自己本事有限,救不出儿子呢?除了李继安之外,他再怪不得别人。杜文桢一手操办了这场晚
宴,已经是好心好意;葛军长并不欠他什么,袖手旁观也是理所当然。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挺身又坐了起来,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脸:“葛军长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这不是个真肯帮忙的人,再去纠缠也没
意思。唉,云端这孩子,当初忽然就来了,如今忽然又没了,我这心里可真是——”
陆雪征说到这里,躺了回去。而金小丰思索片刻,忽然说道:“干爹,要不然,还是让我去一趟吧!”
陆雪征已经闭了眼睛:“不许去!那个已经带走了我半条命,你要是再出了事情……”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金小丰侧卧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吗?告诉你,从我当初
把云端接回天津开始,我就做好一切准备了!”
金小丰无言的计算了时日,发现陆云端已经离家九个多月了。九个多月的光阴,足以让小孩子长高一截了。
他们做惯了杀手,自然而然的变得无情。平时众人都爱逗弄陆云端,逗弄的孩子吱哇乱叫;现在孩子下落不明了
,却也没有耽误哥哥们吃喝玩乐。白嘉治是个多么活泼的兄弟,能吵能闹,和谁都好,然而横死街头、死就死了
。
金小丰一度十分思念陆云端,但是到了如今,他自己检讨内心,发现那种感情的确是渐渐淡化下去了。
他怀疑干爹也是如此,只是这话不好问出口去,毕竟那是亲儿子。血一定浓于水,干儿子定好不要多言多语。
陆雪征一宿无言,天明醒来,却是接到了杜文桢的电话。
杜文桢前一阵子曾经辗转的对那葛军长托付过一次,当时是通过葛老太爷传的话,托付过后、毫无效果。他很体
谅陆雪征的痛苦,于是如今听闻葛军长来到天津走亲戚,索性亲自出面大摆筵席,想要烦请葛军长再替陆雪征出
一次头。哪知葛军长向来是把他们当成大流氓看待,丝毫不肯放在眼中,如今碍着父亲的面子勉强出席,那个态
度简直是恶劣的没法形容。杜文桢好心办了坏事,彻夜不安。而陆雪征接到这个电话,故作轻松,谈笑风生,反
而是把杜文桢先宽慰了一番,又开了两句玩笑,把对方逗得骂骂咧咧。
放下电话之后,他没头没脑的,忽然向金小丰问道:“那两个姓李的,最近有消息吗?”
金小丰立刻答道:“他们还在重庆。”
陆雪征点了点头,其实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知怎的,提不起兴致,宁愿一言不发。他想自己当年就不该去什
么秋香别墅,不该留下这一点血脉。这孩子到他身边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可是竟然活成了他身上的一块肉。
李继安这一刀割得厉害,让他九个月来一直流血不止,日日夜夜的彻骨疼痛。他这伤口没法愈合,因为陆云端还
活着——如果孩子真没了,他倒也死心了。
他本以为李继安会拿着陆云端来要挟自己,然而李继安在做完这一票后就逃进了关外大山里去,再不露面。这让
陆雪征很觉困惑——李继安没有平白无故替自己养儿子的道理;若说是要泄愤,一个小毛孩子也不够他发泄痛快
。不管怎么讲,李继安这行为都是太不合理了。
陆雪征不肯单枪匹马的前去关外军营,因为知道自己去了就是送死——或许不死,但是既然落进了李继安的手里
,那死活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对于外人,他绝口不提儿子情形,只是派人留意李继安的一举一动。
他不信李继安一辈子都死守在关外山里,只要李继安露了面,他就要一击即中的攥住对方那条王八脖子!
他这几个月来还是慌乱了,竟然忘记自己是个杀手,最擅长等候与埋伏。
陆雪征慌乱了,李继安却是不慌乱。他躲在自己的营地里保存实力,他的顶头上司顾军长召集部下去本溪湖开大
会,他抱病不去,死活不去。
自成一统的生活在宁静村庄里,他佝偻着身体站在夏日阳光下,任由陆云端从驴背上纵身跳下,把他扑的一个踉
跄。
陆云端穿着一身粗针大线的薄布裤褂,光着两只脚站在草地上,搂着李继安的腰试图往起抱——凭他的小力气,
这当然绝不可能成功的。而李继安转过身来,倒是把他拦腰抱起,放到了旁边小毛驴的鞍子上。陆云端分开双腿
坐稳了,这回就和李继安一样的高。抬手一拍对方的后背,他吆喝一声:“干爹,挺直喽!”
李继安果然挺了一下,随即又弯了回去:“不行,疼!”
陆云端探身捋了捋小毛驴的长耳朵:“等我长大了,带你去医院瞧瞧!”
小毛驴垂下头,在地上啃那青草。李继安歪着脑袋望向陆云端,口中笑问:“等你长大了,就回到你亲爹那里去
了,还会管我吗?”
陆云端笑了,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随即却又忽然变了表情,皱着眉毛探出头去,捏着嗓子发出怪声:“云端
,干爹可怜哪,干爹没人爱,没人疼,可怜哪!”
然后他挺直腰板恢复原型,嘻嘻哈哈的答道:“你天天就会罗嗦,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等到哪天我不耐烦了,再
不理你了,你就真可怜啰!”
李继安一手牵着毛驴,一步一步的慢慢向前走:“小兔崽子,你还挤兑上我了!”
陆云端从小褂口袋里摸出几只山里红小果子,自己吃了两个,又把一个送到李继安嘴边。李继安叼着山里红,没
有急着去嚼,倒是低头抓起陆云端的一只脚,伸手用力蹭了蹭那脚底泥土:“怎么连鞋都不穿了?”
“爬树不方便!”
李继安吃了那颗半生不熟的山里红:“干爹小时候也不穿鞋,穷啊,冬天都是打赤脚。后来上山拉起队伍了,才
算是见着了钱。嗬!我记着那年冬天,绒布面的大棉鞋,干爹一气做了五双,妈的天天换着穿!”
陆云端笑出声来:“土包子!”
李继安也笑了:“谁说不是呢?后来进了北平城,发现人家都穿皮鞋了,干爹也跟着换。当时洋行里卖皮鞋,是
二十多块钱一双,最好的皮子和手工。干爹那次又买皮鞋又做西装,一共花了好像是五百多块——那是十六年前
吧,五百块钱可是了不得啊!”
陆云端一扯他的耳朵:“臭美!”
李继安东倒西歪的向陆云端微笑:“干爹那时候不是这模样,干爹那时候精神着呢!”
为了证明自己当初的确是风采过人,李继安牵着小毛驴,把陆云端带回所居的大瓦房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张单
人小照,他给陆云端看:“干爹这一年才二十四,看着挺体面吧?”
陆云端看过照片,心有所感,让李继安上炕躺下。李继安莫名其妙的依言躺了,结果随即就被陆云端合身压上胸
口——陆云端打算使用蛮力,硬把李继安按在炕上摊平。
李继安又是疼又是笑,立刻就翻身逃开了。陆云端脏兮兮的坐在炕上,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将来一定要送你去
医院,非让医生把你抻直了不可!”
第一百四十七章:秋日
一阵秋风刮过去,枝繁叶茂的大树就立刻枯瘦下来了。
大清早的,陆云端自己穿好长衣长裤,随即下炕站在地上,指挥勤务兵将一盆热水放在了炕前的脸盆架里。李继
安坐在炕边,抬手把衣领向内掖去,然后深深的弯腰低头,让陆云端用热水撩湿自己的头发。
陆云端洗的很卖力气,用香皂在李继安的头上搓出厚厚泡沫。李继安心安理得的闭着眼睛——其实自己也能洗,
但是东倒西歪的一头扎进水里,他姿势扭曲,素来洗的马虎潦草。
勤务兵在旁边守着,一盆一盆的去换热水。末了陆云端拧出一条雪白手巾,狠狠的擦净了他那脖子耳朵。
擦完之后,再擦一遍。李继安的一只耳朵被他抻了老长,疼的哎哎直叫:“云端,轻点,你这是要把干爹抻成兔
子?”
陆云端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掼,额头上都见了细密汗珠:“你还有脸叫!家里就咱们两个人,顶数你最不讲卫生。
都是大人了,耳朵后面还带泥!”
李继安听到“家里”二字,心中忽然一软。自己抬手摸摸耳朵脖子,他的确是感到了光滑洁净:“那你不给干爹
勤洗一洗?”
陆云端没理他,自己伸手试了试盆中水温,发现还是热得很,便爬上炕去脱了袜子,把两只赤脚轮流踩进水中—
—昨天晚上在外面玩疯了,没有洗脚便上炕睡觉。早上起来他拎起自己的袜子嗅了嗅,然后就“呃”的呕了一声
。
陆云端洗净双脚,把臭袜子扔到水盆里,让勤务兵端出去洗。自己仰面朝天的躺在李继安身后,他抬起双腿,把
两只脚架在对方的肩膀上晾着。李继安歪着脑袋,向左看是一只小脚丫,向右看又是一只小脚丫。他不介意,继
续歪着脑袋,而陆云端百无聊赖,就用脚趾头拨动了他的耳朵。
李继安的心情很恬静,这个时候他不再想起陆雪征,他只是觉得很恬静。
勤务兵推门又进来了,用托盘端进两大碗黑芝麻糊。
黑芝麻糊里放了红糖,据说可以使白发转黑。陆云端闻到香气,一翻身爬起来凑了过去。两人各自端起一大碗热
气腾腾的黑芝麻糊,吸吸溜溜的低着头喝。李继安喝的慢一点,抬头忽见陆云端已经将一只空碗放回托盘,就下
意识的把自己手中的半碗黑芝麻糊递了出去。
等到陆云端伸手接过大碗了,他才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溺爱对方。
陆云端不理会,手捧大碗转着圈儿的喝,热的满头冒汗。及至剩下一个碗底了,他挪到李继安面前,直接把碗送
到对方的唇边。李继安乖乖的张开嘴,就着大碗喝下了最后一口。
陆云端又要出去野跑,然而李继安不让。
李继安把他搂在怀里,一手伸到衣服里去,摸到了满手的热汗:“云端,听话,等消了汗再出门,外面风凉着呢
!”
陆云端把两条腿伸直了——他人不大,腿可是很长,能吃能喝,却又不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他仰起头去看
李继安。李继安低下了头,也看他。
两人对着看了良久,开始野调无腔的拌嘴。李继安已经问清了陆云端的底细,这时就说他是“婊子养的”,陆云
端满不在乎,立刻回道:“秃驴日的!”
李继安当即没了语言——陆云端一直执着的认为他是老和尚的儿子,所以从小也是和尚。
于是他弯下腰来抱住陆云端,虚张声势的去咬对方的脸蛋鼻子。陆云端和他对咬,咬着咬着,不占上风,忽然急
了,“汪”的叫了一声。李继安当即哈哈大笑,搂着他一歪身倒了下去。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外面有
人发出了呼唤:“师座啊!”
李继安坐起来,在陆云端身上拍了一巴掌:“滚出去玩吧!别扯驴尾巴,当心挨踢!”
陆云端答应一声,下地穿鞋,撒腿就跑了出去。门口的张参谋侧身让了路,随即迈步进门,先立正敬了个军礼,
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快步走到炕边躬下身来,张参谋开口说道:“师座,打听清楚了,军长的确是不去。”
李继安冷笑一声——他的顶头上司顾军长,乃是大匪头出身,现在拉扯起一帮乌合之众,竟也混成了将军。
“他在本溪湖有家业,当然犯不上往北平跑。”他出于嫉妒,酸溜溜的说道:“沈现在怎么样了?”
张参谋答道:“沈师长自从去了北平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过。师座,咱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能走的都走了,谁
肯留在这里受罪啊?马师长也早去天津了,他走的更早,比沈师长还早。”
这张参谋是李继安的亲信部下,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起来的,所以李继安对他有话直说,并不隐瞒:“小张,你
知道我的出身,只要有吃有喝,对我来讲,就不算受罪。我想的是这一次会议,到底值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张参谋思索了一下:“要说值不值得……倒不是什么重要会议,不过您去一趟也好。您毕竟也是领了番号的正经
师长,总不露面,这个……麻烦差事是轮不到您,可要有了好事,不也是一样轮不到您了?”
李继安盘起双腿,长久的不发一言——凭他的头脑经历,他什么道理不懂?可话说回来,自己这模样已然是上不
得台面,躲在山村里也不失为藏拙之道;况且北平紧挨着天津,自己一旦露面,万一把陆雪征招来怎么办?
他没有收服陆雪征的自信,同时又不愿把陆云端归还回去。当然,可以用陆云端来要挟陆雪征——但是,谁知道
这能不能成功呢?他不知道陆雪征是不是一名慈父,他只知道陆雪征的确是一名亡命徒。
李继安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他想人是不能有牵挂的,说来说去,自己是被外面那个小兔崽子制住了。其实拎着
小兔崽子同去北平,当着陆雪征的面给小兔崽子放一碗血,不信陆雪征不老实!
正当此刻,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驴叫,随即小勤务兵也惊喊起来。李继安的心向上一提,抬头厉声问道:“怎么了
?”
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子,小勤务兵惊慌失措的高声答道:“毛驴把绳子挣断了——少爷,快跑!”
李继安心知不妙,连忙伸腿下炕。弯着腰快步推门走出去,他就见陆云端遥遥的正在前方飞奔,一只翻蹄亮掌的
大毛驴紧随其后,而小勤务兵张牙舞爪,跌跌撞撞的疯狂追赶。李继安猜出这是陆云端不听话,终于惹毛了毛驴
,便伸手从张参谋身上拔出手枪,想要毙了毛驴;可是陆云端就在毛驴前方,上蹿下跳的不老实,一旦子弹失了
准头,非打死孩子不可!
李继安左瞄右瞄,不能下手,急的要死,拔腿竟也要追。气喘吁吁的跑过一条土路,他在拐弯处向前眺望,却是
发现陆云端已经上了树。毛驴站在树下昂昂大叫,直尥蹶子,小勤务兵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前。
这回李继安松了一口气,举枪扣动扳机,一枪打爆了驴头。
这天的晚餐,是红烧驴肉、酱驴肉、以及驴肉馅大蒸饺。
陆云端被李继安打了一顿屁股,但是哭过也就算了,并不赌气记仇。两人围坐在炕桌旁,吃的满嘴流油,李继安
还喝了一点烧酒。
“干爹过两天要出趟远门,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胡闹。”
陆云端手里拿着一只大蒸饺子,一听这话,立刻心中一动:“你去哪里啊?”
李继安不假思索的答道:“本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