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心里五味俱全。他们家吃饱喝足的孩子舔完了小爪子,扑他怀里就撒娇,小脑袋美滋滋一个劲的蹭。
青涌上股冲动只想流泪,抱着孩子亲了又亲。
奎天看儿子对老婆撒娇有点不高兴,不过他“成熟”了那么几年,脾气倒也稳得住多了。嘴上不说眼睛瞪着他儿子想,满嘴油光还抢老婆亲亲的臭小子还是早早送走的好!等这小子长到他来荒沙州的时候,少说还要百来年。一百来年的时间,就靠小湖里这几条鱼,撑得住几天啊?再不把这小子扔回去,不怕他饿死还怕小青日日伤神。
何况,曜沙就这样跑出来,惹的麻烦恐怕远不止家里这么简单。
这小子是露出原身才能跑回荒沙州的,一路没被人看见吧?奎天看着难舍难分的妻与子,心中的喜愁话语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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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沙去了荒沙州?”
若谷城里愁云密布。虎王弼沙眉头紧锁,身边各位叔长眼色深得好似潮湖。
“消息准确?”
“那孩子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思念他父亲,追过去也是人之常情。”星逻小心说道,“而且,鸾鸟大人也在荒沙州,说不定曜沙是感应到……”
“嫂夫人是否太拿他当个普通孩子?”娄天打断道。
胃天道:“曜沙年纪太幼,就这样去到白虎身边,只怕不妥。”
“奎天应该不会……”
“太妃阁下!”觜天脸色严肃之极,“历代先王立下的规矩,太妃阁下忘记了吗?”
星逻合住嘴唇。
“谨慎白虎,小心养育剑齿之后,这是虎族严守了数万年的定规。太妃阁下应该清楚自己责任之重!”
“觜天大人……”
觜天字字如掷:“白虎凶性难测。先王及两位兄弟命丧他手,待那孩子如何这十年间众人有目共睹!如若就此放任,惹出事端我等如何向天君陛下交代?”
“二叔!”星逻忍不住叫道,“二叔!各位叔叔!那是你们的七弟和你们的亲侄子啊!”
“那也艮宫之主、天君陛下的义子!”
觜天语气过于强硬,胃天缓和道:“嫂夫人,十年前那件事,您认为,‘奎天’他会做吗?他已经不再是‘奎天’。继承白虎者便是凶神,不再是我们的兄弟。他或许能在鸾鸟大人身边稍事平伏,若鸾鸟大人长眠不醒呢?曜沙也是您看着出生守着长大,就这样过去,您不觉得危险吗?”
“我相信奎天。”星逻看着虎王,默默道:“天君陛下说过,初代白虎的灵魂已经安息,奎天身上不会再有邪气。我相信他。”
众人各执一词,一直沉默的弼沙终于开了口。
“母后,您的心情儿子了解,但叔父们的担忧不无道理。白虎依然白发,历代传承下来的力量并没有就此化解。这并非是针对白虎。上善城、若水城、若谷城、灵都太一,此事牵涉重大,我们严守十年好不容易等到那孩子化形,如今不得不小心。”
弼沙心意沉沉,语出铿锵。
“剑齿离开艮宫非同小可,何况是他!”
第一百二十六章:风云
虎王的担忧如同预言。此时此刻,灵界一场风云正在酝酿。
荒沙州里,青举着娃娃的小腰,毫无预知,耐心教孩子学步。
奎天面朝东南盱起绿眸,心中泛起一股不妙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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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都、太一宫。
柏霏端坐玉台,面对殿前偌大一面水镜与水镜之前气势汹汹的龙王,面容依旧平静如水。
“陛下请看!”龙王苍牙背手立在水镜之前,举手一挥,镜面显出一副景象。
“喝?!”周围发出低沉抽吸。
那镜中的红毛幼虎剑齿双翼,紧紧咬住湖中天鱼,顽态十足。而众人的目光并不在幼虎的动作,全聚拢在小家伙泛着青蓝鳞光的尾巴上。
“那的确是……!”看见的不敢说。
更有偷瞄天君圣颜者,心中思量:“难怪此子生下来就不让人见,说什么生来特异须特别养育,原来如此!”
当下人人已懂龙王来意。
龙鳞!剑齿幼虎天生双翼,身份不言而喻,而其尾上居然长出了龙鳞!
柏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龙族本是鳞虫之长,司掌九阴,治天霖雨水。上界的水源、水族皆为龙族统管,灵犀相通,荒沙州里自然不能例外。他就曾以天鱼为眼探查奎天的状况,龙族自然也能做到,过去不做无非是因避讳凶神。
天鱼并不稀奇,可送给荒沙州的天鱼恰是龙族专门甄献太一宫的珍品,非但外形美观,更比一般水族具备灵性,数量、生死,龙族自有司管,忽然死去一尾,自然引得起注意。
“陛下这样是否太包庇上善城?”龙王冷言冷语,气势间定要求一个定论。
柏霏且不开口。十几年了,水梦的事根本就是一条导火索。他不是没有想过坦诚曝公,上善与若水的矛盾由来已久,过后更牵涉到若谷城,牵涉到鸾鸟与白虎,只怕公开得太早,小的太小,主事人中霓霞尚是无知少女,青昏迷不醒,奎天处在崩溃边缘,稍有不慎引爆的将会是漫天大乱。
何况……柏霏神色微沈,有些事,从一开始就让他心有余悸。
苍牙自认在理,索性把话挑明,语气更是咄咄逼人:“诸位耳目清明,艮宫少主出生羽都,天生龙鳞!此事与老夫失踪的幼女必有联系!天君陛下若不方便出面,老夫自会去请教白虎与凰主,还我若水城清白!”
“龙王。”柏霏沈声提醒,“灵界人都知道那孩子的双亲系谁。他是朕看着出生,由朕亲手抱回巽宫,你这样的问法是否不妥?”
苍牙冷笑一声,“天君陛下宠爱义子老夫不敢多言,白虎与鸾鸟的婚事老夫也不敢妄下评述。只是那小娃娃生来奇特,金火之灵反而生木,这是大大奇谈!若要老夫相信这孩子的出生与水梦无关,除非让老夫找到女儿。无论死活!”
末尾四字被龙王说得极重,四周一片沉默。
柏霏压下心火,缓缓问道:“如若找到水梦,如何处置?”
“这是老夫家事,不肖陛下操心。”
“朕也是一半龙族!”
短短一句散尽威严,众人垂首。苍牙只觉头皮发麻,稳了半晌,郁郁道:“此等丑事务必清正,以效敬尤。”
“你要处决她吗?”
“陛下,”苍牙强自镇定道,“这丫头所作所为羞于启齿,丢尽我龙族颜面。若不严处,若水城往后还有什么立场居于四象?”
柏霏深深一叹,甚觉痛心。赤翼心术不正,苍牙更是虚伪君子。堂堂龙族的公主,说拐走就可轻易拐走的?
水梦怎会不见,这些人一清二楚。把目标锁定在上善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不知道的只是具体对象,只是高鶡运气太好,赤翼处理得谨慎小心,没有给龙族抓到把柄。
说穿了,这些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维护的只是自己的虚名,他们根本不管什么状况什么目的,他们甚至不择手段。
水梦,可怜的小丫头,可知自己是被两重利用?当初若没被高鶡拐走,也会与她族中历代的女子一样成为权利交换生育后代的工具吧?
这样麻木而活,不知心爱为何物,与死区别几何?
弹指之间,柏霏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他想起了熠姬,想起了他们幼年时对幸福美好的憧憬,成年时对彼此命运的悲叹,想起了熠姬大婚、再婚、再三许配他人,生下了孩子,结束了一生。
“若我不是父王的女儿……”
柏霏耳朵里回响着妹妹这句话。这句话她说过三次,第一次是在玉清宫,第二次是成婚时,第三次是临终。
若熠姬不是父亲大人的女儿,她是平凡女子,或有幸福可言呵?或许……都有……
柏霏凝注心思,慢慢看向殿前的龙王。
“水梦已经死了。”
苍牙脸上一震,料不到天君动怒之后如此干脆。
“水梦死了。她就死在上善城。她的死是因为曜沙出生。曜沙吸收了她的龙精所以生出龙鳞。朕就在现场,目睹一切。”
“陛下!”苍牙闻言如获珍宝,两眼放光。
“不过!”柏霏一语斩断龙王的心思。“曜沙吸收龙精之前水梦已经死了。并非刻意施为。你既知道她为何离开若水,也应明白她是为何而死。她至死没有想过回去。她的死,是意愿解脱。”
苍牙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龙王,朕知你于心不甘。朕也知道,对若水城隐瞒这件事是过错。朕知情择隐,难辞其咎。”
苍牙低吟:“岂敢。”
“这是朕身为‘天君’的责任!”柏霏簌然离座,语彻殿堂。“天道公正无私于人,朕既然承认了过错,必然会给你,给龙族,给上界一个交代!”
第一百二十七章:温柔的人
静夜清风,柏霏独坐小亭,瑶池里莲花已经开过了,只只莲蓬碧水间宛如青玉小舟。
“陛下。”
柏霏慢慢回头,亭外之人身形魁伟双目炯炯,一身乌金战甲,就在亭阶前单膝跪下。
“陛下!”佑圣天帅满心忿懑道,“恕臣直言,就为了若水城的事,实在不值陛下如此!”
柏霏笑一笑,“终究是朕错了。”
“那并非是错!”佑圣天帅道,“为避免争乱做出的选择不分对错!您现在的决定才令人深忧!”
“除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法子能够避免流血吗?”
佑圣天帅无话可说。龙族早已蓄势待发,上善城也不是任人骑上头的地方,何况这件事还牵涉到一个不稳定的凶神。天君若再不给出一个说法,血必然是要流的。
“上善、若水,那是朕的父族、母族。是朕与世间最后的羁绊。若要看他们以血相见,不如由朕退上一步,将这至高之位抹去,断了这些纷争吧。”
“所以您才收那个孩子为义子?”佑圣天帅心底暗自纠结。
上善、若水、虚怀、若谷,太古之时四城四象之力原本平衡,合而为上为灵,与血影之魔对立,互为太极阴阳。太极之中又有融汇,故天地生人,人居于中,受阴阳驱使,善恶蒙昧。
鸾鸟是世间第一个变数,打破了平衡,继而使乾坤三分。三界隔离,三界之中又生阴阳,如大环中小环,环环相套。天君一统四象重塑天地轨道,单一至高形成,龙族与凤凰族的平和因此改变。白虎镇守荒沙成为凶神,真武守卫灵都成为天帅。四象四城犹在,职权地位早已与太古之时天差地别。
数万年过去,上善、若水为争上下矛盾日益激突;白虎凶性传承如同不期而发的火山;若谷城因为白虎在许多问题上宁可退而求其次,长期保持低调;虚怀城虽有天帅之职,以单一之力牵制三大矛盾,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候鸾鸟与凰主以半人的形态出现,明显是一个转折。上善城在弱化,若水城蠢蠢欲动。如果没有十年前那个孩子的出生,恐怕龙族早已发难。
鸾鸟与白虎结合生出了剑齿,这个孩子自然而然成为了凤凰族与虎族的纽带。天君再将他收为义子,分明是在抬高若谷城的地位支援上善,以图维护四城平衡。
至少龙族是这样想,佑圣天帅这样想,许多人也是这样看待。
而事实呢?
柏霏不能否认这样做的结果。可其实,他只是可怜那个孩子。他想得更多的是曜沙不是权势争斗,他只不希望那个孩子被养成第二个巡风。
专于人情而疏于局势,到底是在位者的大忌。柏霏想到此处不免自嘲,不免想到魔君那一句“尔始终不及父”。
始终是不及的。父亲大人行事果断从不延宕,干脆到了不计后顾。而他,他做不到。
他本是个心肠温柔的人,为了大局逼着自己斩断情感,却是让自己麻木,石木一样活过长久,外表坚硬内心柔软。一念差池以为自己堪顾周全,想得越多总是沦为拖沓。
没有处理的问题不会就此消失不见,避不开的始终避不开,来的始终会来,要解决争端就要付出代价。他明白。他只是希望代价尽量小些,平稳得尽量久些。如果这是粉饰太平,这是在逃避,是他的错过,他承担。
第一百二十八章:仁者
“以天君之罪宽慰龙族,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人拿此造事。之后的,玄涧,靠你了。朕相信你的能力,你的人品、胸怀有口皆碑,威信高,能以德服众。灵都以后交给你,好好维护这一方安宁,不要辜负朕的希望。再以后,就让一切回归自然,顺从天地轨道。”
佑圣天帅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今后打算何去何从?”
柏霏默然不语。
佑圣天帅一拜叩首,“陛下,您既有意要一切回归自然,就应相信在您治下诸法周全,天道自有运作。若您要走,请允许玄涧跟随左右为您绵效犬马之劳。”
柏霏淡笑,转口道:“天帅,你跟随朕多少年?”
灵佑天帅铿锵答道:“自太祖伊始,保护陛下,守卫灵都,六万五千三百七十六年整。臣继任之后,服侍陛下已近四千岁月。”
“三千七百二十年吧?三千七百二十年又五十八天。”
“是……”虚涧略略一顿,料不到天君竟记得这样清晰。
九天之灵,唯真武一族寿命最长。三千载岁月,世间沧海桑田,别族或已改朝换代,而于真武之人,正值壮年。
柏霏笑道:“朕还记得你才接任时,鲜衣怒马、少年意气。你父亲怕你年少难当大任,教你凡事稳重。你却半夜跑来找朕喝酒,说在灵都朋友太少,先与朕这个上司交个朋友再混个朋友满天下……呵呵,一晃也去了三千多载。”
虚涧稍许尴尬,垂首道:“臣下当年年少无知,叫陛下笑话。”
“而今你的愿望也实现了吧?”
虚涧点头。只朋友这一点,他这个佑圣天帅在历届里算很吃得开。
“朕却几乎没有算作‘朋友’的人在。”
柏霏想到这里不免又叹一口气。
“陛下……”
“朕没有别的意思。朕知道,你也一直把朕当朋友看。”
然而柏霏暗自叹息。
世人无知,期盼永久。谁知永久之痛?高处不胜寒。
情欲爱恋是一回事,比起情爱,亲人之情、友人之情,慢慢的全都失去。孤身坐在“天君”高位上,得到的全是敬仰,陪伴的都是孤单。或有转变一时,数千年后,为友之人终会逝去,他还是他,而友情,冥冥中也成为了一种受约束的奢求。
如此永恒,是孤星于天长明,他人识其辉明,久而无觉。不若那一瞬而逝的花火,绚丽、短暂、精彩比过了永恒。
柏霏笑笑,手指池中。
“你看这些莲花,纵是繁华颓败,自遗清雅在世。而朕枉身至尊,却自闭腐朽,从未真正懂得世间万物。若有来世……朕倒想做一回人。”
“您要去人间吗?”
夜风抚莲,池水波波,柏霏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底一阵轻松。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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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君宣布引咎退位,由佑圣天帅代表中枢与四象共和,新的纪元从此伊始。
许多人认为这是一个变数,但更多人知道,这其实是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