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先帝孝服已满,慧锦帝择了离清平宫较近的梧桐院,与云,廉二人做了宫内的住所。
云修儒站在院中,望着周围的一切,恍若梦中。柳春来扶了他道:“爷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呢。受了这许多的苦,也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云修儒忽的叹了口气道:“要是云娃在,该多好啊。”柳春来忙劝道:“爷如今天天为姑娘吃素,菩萨是看见的。如今且什么都别去想,只一心一意的,同廉爷过日子是正经。”
云修儒微微的点点头,方要说话,却见御书房的内侍,慌里慌张的跑过来跪下道:“云公公快去看看吧,陛下下朝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进去送茶,请膳的人全被打了出来。”柳春来道:“骆掌印了?”那内侍皱眉道:“柳哥儿,骆掌印,廉掌印,还有几位大臣,都在外头跪着了。”云修儒边走边问道:“却是为了何事?”内侍道:“小的隐约听得,似乎是陛下想御驾亲征天启城。”云修儒大惊,喝了一声:“快走。”急急赶过去。
慧锦帝在房中来回的走动着,那略显稚气的脸庞,此时却显得异常的狰狞。互听又有人在叫门,慧锦帝一时怒火中烧,冲到门边,开门便是一脚狠踢过去。只听得那人一声惨叫,身子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紧接着,廉松风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守真!”慧锦帝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下子瘫在地上,两眼死死的瞪着不远处,廉松风怀里的那个人。
柳春来哭叫着扑过去,被廉松风推开道:“别碰他,他骨头断了,去,把太医叫来,快去!”柳春来打地上爬起来,如飞的去了。廉松风小心的将云修儒平放在地上,紧握了他的手道:“守真莫怕,泊然在这了。”慧锦帝在骆缇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当看见云修儒嘴上,衣襟上斑斑血迹时,撑不住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语无伦次的道:“我不知是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该怎么办?”一会儿,又拉住他的另一只手道:“娘,你醒醒,千万别抛下我!娘……”骆缇忽然发现,云修儒的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慌忙提醒慧锦帝。慧锦帝将耳朵凑在云修儒嘴边,听他若断若续的道:“娘在这里,欢……欢郎……莫怕,娘那儿也……不去……就守着……守着欢……郎。”慧锦帝一听,放声大哭道:“娘,我错了,你睁眼看看我吧?”伸手便要去抱他。廉松风急忙扶住他道:“陛下快休如此,他只多养几个月便会好的。”
一时两三位太医赶至。在骆缇的指挥下,内侍们将御书房的座椅搬了些出来。用春凳将云修儒抬到里间床上躺下。太医简略的问了问情况,诊治起来。
于是,在云修儒付出惨痛代价之后,慧锦帝御驾亲征的决定,只得作罢。
六月二十九日,慧锦帝拜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顾观仪为招讨大元帅,齐国公夏百年为副帅,忠勇侯宦海宁为监军,统兵三十万,直奔天启城而来。临行之时,慧锦帝一再交代夏百年,不许贪杯误事,并要顾观仪,宦海宁多加督促,这才目送他们远去。
廉松风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守在云修儒病床边整整三日,方见他苏醒过来。一面叫人去禀告慧锦帝,一面轻抚着他苍白的脸,柔声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了?”云修儒定定地望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吃力的叫了声“泊然。”廉松风眼泪夺眶而出,回应道:“是,我在这儿。”云修儒的手动了动,廉松风忙将它握住,半跪在床前,紧紧的贴在脸上。云修儒努力的笑了一笑道:“你一直守着我吗?”廉松风点头道:“守着你,我心里头才踏实。”云修儒手指轻轻的动了动道:“你……怕我死吗?”廉松风急急捂住他的嘴,几乎是哀求的道:“别,别说那个字。”云修儒道:“我不会死的,有你……有你在,我才舍不得死了。我还得等着,等着……云娃回来。”廉松风含笑道:“你快点好起来,日后我事事都依着你,咱们好好的过。我陪你一起等云娃回来,再与她招个上门女婿。过个一二年,咱们也有自己的孙儿抱了。”云修儒才要笑,忽然之间变了脸,眼睛望着床旁小几上的痰盒儿。廉松风忙忙的拿了,接在他嘴边。云修儒这才将那口血吐出来。
慧锦帝再忍不住了,打门外冲进来,盯着痰盒儿里的血道:“怎么还未止住啊?”又亲自端了水,与他漱口。李放同了赵太医,张太医进来,与慧锦帝施了礼。慧锦帝怒道:“他如何还在吐血?你们几个干什么吃的?”三人慌忙跪下。那两个已吓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唯李放从容答道:“陛下请息怒。陛下这一脚,便是有功夫之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云公公。他如今醒来已是万幸,要想痊愈,还很要些时日呢。至于这吐血,臣诊了脉再看。”慧锦帝看着他道:“你倒是个不怕死的。还不去。”廉松风向李放点点头,将慧锦帝劝到外面坐下。
约一盏茶的功夫儿,李放同另外两位太医走出来。慧锦帝道:“如何?”李放躬身道:“回陛下,云公公虽性命无忧,然内伤极重。便是治好了,以后也会落下病根儿。如今先把这几副药吃了,过两日因该不会再吐血了。”慧锦帝指着他的脸道:“朕不许他留什么病根儿,要是治不好,朕就斩了你们!”那两个太医跌跪在地直叫饶命。柳春来走出来,将慧锦帝请了进去。
云修儒蹙着眉,喘吁吁的道:“陛下何必难为他们,他们已是尽力了。奴婢的身子自己知道,底子是差了些。多样几日也就好了。”慧锦帝握着他的手,自责道:“都是朕不好,让你受这般苦痛。”云修儒含笑道:“下次不可,奴婢委实的受不住呢。”慧锦帝用力的点点头。云修儒又道:“陛下近来的脾气,怎的越发的暴躁了?一来对身体无益,二来……”说到这儿,竟接不上气来,狠喘了几下方道:“二来,内侍宫女虽然卑微,也是陛下的臣民,怎么好说打便打了?他们俱是离弃了父母,到这深宫大内,这一生也出不去了。求陛下可怜……可怜一二……”慧锦帝见他喘得厉害了,又不敢给他揉胸口,只得道:“你歇会吧,朕都以记住了。日后再发脾气,朕只砸东西不打人了。”云修儒听得一阵好笑,强忍着道:“陛下要是伤了龙体,叫奴婢怎么好了?”
廉松风听他二人在里面,絮絮地说着话,上前扶了李放起来,示意他们退下。
一月之后,在云修儒的坚持下,慧锦帝命人将他抬回了锦绣阁。
此时,天启城传来捷报,已收回博莱,永定二城。齐国公夏百年的幼子夏桑植,屡立奇功,将波利的两员主将力斩于马下。慧锦帝一时龙颜大悦,命兵部尚书索疏影带了劳军之物,赶往边关。
岂料好景不长,波利国不知从那里请了两位高人,又将那两座城给夺了回来,还斩杀了几员大将。夏百年不听劝阻,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力敌他二人,被生擒活捉。夏桑植救父心切,日日讨战于敌军阵前。波利国主帅遣人来说,必要廉松风出面一战,若赢了,方可放人。众人大为不解。然事情迫在眉睫,只得命人快马回京,奏与天子。
当慧锦帝将此事告知廉松风后,他沉吟片刻,掀衣跪下道:“奴婢即刻启程前往。只是,征战杀场生死难料,求陛下善待守真,奴婢虽死无怨矣。”慧锦帝双手扶起他道:“有了守真,便英雄气短了吗?泊然,我拿你当师傅一般,我也不愿看到你……我跟守真在这儿等着你凯旋而归。好好的保重自己,别负了他。你去与他道个别吧?”廉松风垂下眼帘,微微的摇头道:“还是不见的好。”慧锦帝叹口气道:“真是好事多磨呀。眼看着你们佳期已近……”廉松风复跪下道:“请陛下放心,奴婢虽愚钝,国事家事还分得清楚。此一去必奋勇杀敌,已报陛下之恩。”慧锦帝扶起他道:“可惜我不能与你同行,不然,定为你擂鼓助威。”正说着,只见一内侍快步来至跟前跪下道:“云公公到处在找廉掌印了。”慧锦帝道:“可是知道出征之事吗?”内侍应了声是。慧锦帝不由的叹了口气。廉松风道:“你去跟他讲,我少时便到。”内侍起身离去。慧锦帝道:“你明日一早再走不迟。”廉松风道:“军务紧急,奴婢即刻便走。”慧锦帝此时已与他一般高了,双手扶住他的肩道:“泊然,你听好了,不管是败是胜,你都要活着回来。这是旨意,记下了?”廉松风回望着,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半响方道:“奴婢领旨谢恩。”
云修儒正等得心焦,忽听得有金属摩擦之声,往楼上而来。柳春来急赶过去,只叫了一个“廉”字,便没了下文。云修儒静静的望着门口,直到看见一位顶盔掼甲,犹如神将般的年轻人,朝着自己慢慢地走过来,几乎便看得痴住了。
廉松风在床边坐下,深深的望着他。云修儒伸了手,被他紧紧握住,轻声道:“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云修儒微微点头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要小心了。”廉松风缓缓地俯下身子,小心的将手撑在两边,红着脸,笨拙的吻在他的唇上。云修儒浑身一震,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慢慢的张开嘴,伸出粉红的舌头回应着他。二人缠绵许久,廉松风怕他累着了,放开他的唇。云修儒忍着疼,双手捧了他的脸,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又主动的吻了上去。直到廉松风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了,这才分开,抚着他的青丝道:“你别这样,可叫我怎么走了?”云修儒闭眼歇了会儿道:“是我不好。你放心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自己。再说,还有春来了。”
廉松风打怀里拿出一个香囊,把它交到云修儒手上道:“我自幼入宫,只这一身一体是自己的。你把它拿好,权当我还守在你身边。”云修儒打开看时,见竟是一缕青丝。心里一阵难受,眼泪直流下来,又牵动了伤口,不觉哼了一声。廉松风慌道:“是我的不好,方才不该叫你累着。疼得厉害吗?”云修儒强忍着泪道:“已经过去了。”又让他把柳春来叫进来,见那孩子眼睛红红的,对他道:“去把剪刀拿过来。”柳春来愣了愣,忙去取过来。云修儒望着廉松风道:“我同你是一样的,也只有这个是自己的。你拿了去,就当我陪在你身边了。战事一旦结束,便早早的回来,以免我担心。”说罢,让柳春来解开头发,挑里面的剪了一缕下来,用绳扎了,放到荷包里递了过去,廉松风小心的放在怀里。二人又默默相望许久,廉松风这才咬牙狠心离去。云修儒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仿佛心也被他带走了。
第34章
秋末时节,云修儒总算是痊愈了。然而,他的心情却日益沉重。前些时听说,廉松风与那二人交手,竟是不分伯仲。双方苦战数月,没有任何结果,夏百年仍旧被关在敌营之中。如今,又是许久不曾接到前方消息了。
御书房内,慧锦帝同宝麟亲王,太傅史良,兵部尚书索疏影,刑部侍郎单安居正在商议战事,内侍进来说,司礼监秉笔云修儒求见。慧锦帝与魏允之,骆缇对望一眼,叫内侍让他进来。
云修儒向慧锦帝,并在场的诸位都一一见了礼。慧锦帝道:“你身子才好了几日,又出来做什么?”云修儒望了魏允之一眼道:“奴婢听说亲王要去慰劳前方的将士,奴婢也想去。”话音未落,慧锦帝同魏允之异口同声的叫道:“胡闹!”由于激动,声气未免太大了些,把那几个吓一跳,抬头望着他们。慧锦帝皱眉道:“你可知京城离那里有多远吗?一路之上车马劳顿,岂是你能受得了的?倘若是病了可怎么好?你只当还是在宫里吗?”云修儒跪下道:“奴婢如今已学会骑马了,不会拖累旁人的。”慧锦帝一听他说骑马,立时便笑将起来,一面道:“你那也叫会骑马?那里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岂能与这里相比?此一去,在马上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你当是骑着玩儿了?想下来便下来?”魏允之在一旁道:“知道你担心他。你这一去,岂不要他分心吗?”云修儒见他两个一唱一和的,把话都说死了,咬一咬牙,不发一言的叩头不止。慧锦帝快步走过来扶住道:“难怪别人说你执拗,今日看来,此话不虚啊。”云修儒抬头望着他道:“求陛下恩准奴婢去吧。”慧锦帝道:“你且先回去,稍后再议。骆缇,你将他送回去。”骆缇上前扶了他起来,连哄带骗的拉了出去。
晚间时,慧锦帝用过晚膳,甩开了侍从,独自往锦绣阁而来。还未上完楼梯,便听见柳春来的哭泣声。以为是云修儒出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的飞奔上来。只见云修儒坐在椅中,柳春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腰,哭的凄凄惨惨的。慧锦帝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他主仆二人慌得拜了下去。慧锦帝扶了云修儒起身,尚未开口,柳春来便不顾礼节的抢着道:“回陛下,奴婢想一块儿跟去照顾公公,可他就是不许。”说着,复又跪下道:“求陛下与奴婢讨个情吧。”慧锦帝道:“他服侍你这些年,最懂你的心,又体贴入微。带他去,我稍稍放心些。”云修儒脸上微微露了笑容,躬身道:“多谢陛下成全。”慧锦帝撇嘴道:“原来,云公公竟是得了相思病了。”柳春来听得破涕为笑,被云修儒红着脸赶了出去。
慧锦帝让他坐在床上,自己枕着他的腿躺下道:“做皇帝可真累呀。这些日来,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云修儒慈爱的望着他,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欢郎已经做得很好了。先帝同李娘娘都在天上看着了,他们会保佑你的。”慧锦帝伸手楼主他的腰,将脸紧贴在他怀里,无比依恋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极淡的,似有还无的体香。只要一闻到它,一切一切的烦躁不安,便都会慢慢消失。他闷闷的道:“还是在灼阳宫好啊,我们三人天天都在一起。如今,我做了皇帝,你们一个个儿竟都撇下我走了。”云修儒笑道:“我只道欢郎已长成了大人,却不料,竟还做出这小儿女之态。泊然此去是所谓何来呀?还不是为了江山社稷。”慧锦帝抬头望着他道:“那你呢?你如今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你把我放在哪里?”说罢,竟象是动了真气,起身背向他而坐,半响无语。云修儒无奈的摇摇头,走到他面前道:“欢郎怎的越发耍起小孩儿的性子了?”说罢,轻轻扳过他的脸,宠溺的道:“我心里除了欢郎,便是泊然与云娃,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慧锦帝伸手搂住他,在他怀里闭上眼,轻声道:“你明日便要去了,两三个月且回不来呢。让我在抱抱你吧?”云修儒没来由得心里一阵发酸,回抱着他,抚着他的头道:“欢郎明年便要册封皇后了,为人丈夫,难道还要这样吗?”慧锦帝手上微微的紧了紧道:“我才不要什么皇后,就咱们三个不好吗?”云修儒笑起来,捧了他的脸道:“曼说是一国的国君,便是那乡野村夫,到了婚配的年龄,也是要娶妻的。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聘’。皇帝立三宫六院,更是古礼,岂能……”慧锦帝打断他的话道:“再说吧。你且答应我,看看便回来。”云修儒为难道:“那边局势不明,我,我实实的说不准。”慧锦帝立时垮下脸,将他一把推开。云修儒不曾提防,朝后猛退了几步。慧锦帝一惊,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带回到自己怀中。云修儒望着他喘吁吁的道:“欢郎怎么了,这点子小事也要发脾气吗?看来,果真要与你选皇后了。”慧锦帝重重的哼了一声,立起身来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