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松风与高智远分手后,去向顾观仪说了司马绿波父亲之事,转道来至云修儒的帐外。才要进去,柳春来朝他摆了摆手,只得退出来小声道:“睡下了吗?”柳春来点头道:“这会子想是睡着了,廉爷就别再进去了。”廉松风道:“晚上再没吃别的吗?”柳春来叹口气道:“多亏了表姑娘强逼着,吃了半碗儿饭。别的,哪里还吃得下?”廉松风道:“这几日晚上你务必惊醒些,要有什么,立时叫李太医过来。”柳春来连连答应着,目送他去了。
回到帐内,来到云修儒榻前,轻声道:“他已然回去了。”云修儒背身道:“你也去歇着吧。”柳春来在榻旁坐了,拍着他的肩道:“爷这是何苦哇?奶奶虽已仙去,却是巴望着爷过好日子了。”云修儒肩头微颤,哽咽道:“她为了我一家大小的性命,连自己的名节都不顾了,在那孤岛之上含恨九泉,我却怨恨了她这许多年。她在地府凄凉孤单,我……我在人间享尽了荣华富贵,还……还把云娃给弄丢了,我拿什么脸去见她啊?”柳春来见他的身子抖得越发凶了,忙转到前面一看,只见枕头上打湿了好大一片。那双温婉润泽的双眸,早已是红肿不堪。睫毛上沾着的泪珠,在纱灯下微微闪动。衬着雪白的脸,淡色的唇,好不让人心痛。柳春来有些着慌,一面与他拍背,一面道:“爷要是难受,索性放声大哭一场,这样憋着会生病的。”云修儒定定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我便是大哭十场,又有什么用?她既不能还阳,我亦再回不到从前。”忽然将双眼一睁,手不知不觉间抓紧了衣襟,发狠的道:“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那样的一个好女子,偏偏要她早逝。我这个寡廉鲜耻,斯文败类却还苟活在世间。还要与人结拜,享人间快乐。”说罢,莫名的笑了两声,狠喘了几下。柳春来见他神色异常,气息不稳,慌得要去叫人。不料,竟被他死死的抓住手腕儿,半点动弹不得。正暗自吃惊,他哪儿来的怎么大力气?却见他闭了眼,努力的调整着呼吸。柳春来半跪在地上,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试探着道:“爷这病不能拖得,小的……”话未说完,只见云修儒微微的睁开眼,有气无力的道:“我方才……太急了,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柳春来道:“爷,你先放开小的手,我去倒杯茶来。”云修儒一面松手,一面道:“你若不听我的话,我这里再不留你。”柳春来点着头,过去在小炉子上倒了开水,冲在茶里端过来。一手扶了他的头,慢慢喂下。放下杯子后,坐在榻旁与他揉着胸口,劝道:“自小的跟了爷,没见你过上一天的舒心日子。如今,好容易跟廉爷结拜了兄弟,这该死的波利国又起战端,把奶奶的事也给倒腾出来。一个人的心,哪能装下怎么多伤心事?再说,这并非爷的过错。都怪这位大舅爷,太爱面子,太固执,太铁石心肠!统共才怎么一个妹子,怎么就下得去手?所以,爷别什么不是,都往自己身上揽。”忽然想起什么,道:“爷,要不等咱们回去,请大法师与奶奶超度超度,也算是全了夫妻的情意。”云修儒点头道:“你提醒的很是。我乏了,你也去安歇吧。”柳春来见他脸色比方才好多了。打了热水与他净了面,手炉脚炉都加了碳,这才在自己榻上躺下。云修儒在榻上辗转难眠,脑子里全是妻子的音容笑貌。不觉又想到了廉松风,颤颤的叹了口气,暗道:“泊然,今生与你无缘了。”柳春来隐约听见若断若续的一声悲叹,就像弓弦狠狠的弹在心头,疼得他猛地坐起了身。昏暗的烛光下,那瘦弱的背影,悄无声息的躺在那儿,仿佛随时可以像雪一样融化掉。
次日,天蒙蒙亮,云修儒便用过了早饭。柳春来一面将热茶递到他手上,一面埋怨道:“爷身子不爽快,何必起来怎么早?又不领兵打仗的。爷,要不再睡会儿吧?”云修儒用那茶杯暖了暖手,嗔道:“我几时不爽快了?你休要到人前去胡说。要睡你自去睡,我是不睡了。”柳春来方要再劝,猛听得外面三声炮响,奇道:“天还没亮开便来叫阵,敢是来找死的吗?”云修儒叹道:“妄动刀兵苦的是百姓,士卒。这一仗打下来,不知又添了多少孤儿寡母?”说罢,立起身要往外走。柳春来一把扯住道:“爷今儿个可是不能去外头了。”云修儒道:“我不出去。也不知王爷好些没有,我想过去请安。”柳春来松了口气,忙将手炉递过去道:“小的陪爷过去吧。”云修儒把那手炉放回桌上道:“王爷跟前拿着这个,成什么样子?再说,那里难道没烧炭火吗?”柳春来急道:“哎呦我的爷,知道你是最懂分寸,守规矩的人。可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王爷跟咱们挺熟的,又知道爷身子弱,必定不会怪罪。”云修儒蹙眉道:“人家体谅你,是给你脸面,你倒装腔作势的拿大。曼说你我这样的身份,便是朝廷命官也有尊卑之分,岂可逾越?”又抚着他的肩道:“无论到何时,无论我们如何得宠,百官对我们如何礼遇,我们终归是皇家的奴才。当然,我不是让你奴颜媚骨的阿谀奉承,哪怕是对你的主子。我们虽身为下贱,心却是同他们一样的。我只是要你守自己的本分,明白吗?”柳春来万没想到,为了一只手炉,竟惹出云修儒洋洋洒洒的一大篇,为人处世之道。他有些发蒙,傻傻的望着他,期期艾艾的道:“小的,明白。”云修儒伸手在他脸上抚了一下道:“但愿你能真的明白。”柳春来只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慌,双手拉了他的衣袖道:“爷今儿是怎么了?”
正说着,司马绿波一头撞进来道:“姑父姑父,你陪我到辕门处走走吧?”云修儒为难道:“这却不能。”司马绿波一下子泄了气,垂着头道:“我知道,我是被你们抓来的,怕我在跑回去。你们元帅要嘛拿我换那个什么国公,要嘛就杀了我。”云修儒心里一颤,急忙道:“他们不会杀你的,你莫要乱想。便是真要如此,还有我在了,我去为你求情。只是一件,望你迷途知返,别再跟波利国有瓜葛了。”司马绿波道:“我才不管什么波利不波利的。是师兄叫我来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便住了口,面带愁容的道:“为什么是廉松风了?”柳春来听她直呼廉松风的姓名,莫名的有些不舒服。云修儒明白她所指,一面示意她坐下,一面道:“你师兄的父亲是罗丹的名将。他与泊……松风杀场相逢,为的是各自国家而战,并无一点私人恩怨。战争哪有不死人的?他只看到自己的父亲战死疆场,却不曾看到成百上千的将士,也命归黄泉。你师兄的父亲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万俟飓了?他为了私人恩怨,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而投靠这不义之师。我想,他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必不会瞑目的。”说到这儿,慢慢的呷了口茶,继续道:“我今日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莫要人云亦云,要懂得分辨是非,要有主见。”又对柳春来道:“你也记好了。”柳春来忙应了声是。司马绿波道:“姑父是想让我劝师兄罢手吗?”云修儒道:“我没有奢望。倘若你们再见面,将我今日之话转告与他。能劝动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能,只得顺其自然了。”司马绿波皱着眉道:“为什么要打仗啊?”云修儒缓缓地立起身,苦笑道:“为了私欲,为了填不满的贪念。便不顾百姓死活,涂炭生灵,甚至是逆天而行。”他吸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可曾见到齐国公吗?”司马绿波道:“我才来多久啊,怎么会见到他?”云修儒道:“我这会子要到王爷那儿去请安,你在此稍坐,我去去便回。”司马绿波道:“我也要去。”云修儒蹙眉道:“你的大鸟伤了他,见面岂不尴尬?要不,让春来陪你说会话……”司马绿波微一沉吟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我对王爷不利,所以才不许我去。”云修儒见她说中了心事,神色不自在起来。司马绿波叹气道:“我知道,他们虽未关押于我,却一直派人监视我。要不这样,我不进去就在帐外等你,可使得?”说罢,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一双杏眼巴巴的望着他。云修儒见她向自己撒娇,心里一阵恍惚,不由得想起了云娃,望着她点点头。司马绿波一声欢呼道:“姑父你真好!”柳春来忙将那貂皮的大毛衣服与他穿上。又把手炉递给他道:“小的一会儿就陪表姑娘在外头等,爷进去便把手炉交给小的,这样就不失体统了。”云修儒知他是一片好心,伸手接了过来。忽看见司马绿波只穿一件紧身小袄,忙叫柳春来拿了件狐皮斗篷,亲自与她披上道:“这里没你的衣服,权且将就几日吧。”司马绿波见那斗篷很贵重的样子,急急的要脱下来,一面说自己不冷。云修儒道:“女孩儿家受不得凉。衣裳再好,也只是个物件,岂有重物轻人之礼?好好的穿上吧。”司马绿波只觉鼻子一阵发酸,忙背过身道:“我爹爹从来也没像你怎么,同我说过话。”云修儒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道:“走吧。”柳春来在后面望着那件斗篷,心疼得几乎滴出血来。
魏允之吃了解药,虽然轻松了许多,但身上还是有些发软。这会子正靠在软榻上,跟夏至聊着司马绿波的事儿。只见小内侍进来说,云修儒求见,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娘子。魏允之“嘿嘿”一笑道:“老天还算够意思,知道孤军中寂寞,立时便送个美人儿过来,快叫。”小内侍一路小跑的出去。魏允之大睁着双眼,看到的只有云修儒一人,打屏风外走进来。虽然有些诧异,但心里还是很高兴。云修儒上前大礼参拜后并不起身,复又叩头道:“奴婢一来向王爷请安,二来求王爷宽恕司马绿波……”不等他讲完,魏允之便笑道:“哎,两国交战在所难免,孤岂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再说,她不是拿了解药了吗?地上凉得很,快些起来吧。”又命夏至搬了椅子来,云修儒哪里肯坐。魏允之笑着摇头,假意要起身,慌得云修儒上前一把扶住道:“王爷使不得,奴婢坐便是。”魏允之见他离自己怎么近,似乎又闻到那令人心醉的味道。眼光猛地扫到立在一旁的杭士杰,就像是一瓢凉水从头淋下来。忙咳了一声道:“方才内侍说,令侄女也来了?为何不叫她进来?”云修儒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说。魏允之似乎看出来了,笑道:“你多虑了,他要是想杀我,又何必与我解药?”说罢,命人将司马绿波请进来。
司马绿波在屏风旁,双手交叉于胸前,向魏允之行了个番礼。云修儒走过去道:“王爷面前,要大礼参拜,还不跪下。”魏允之道:“你别吓着她了。人家不是见过礼了吗,还跪什么啊?”又把司马绿波仔细打量几眼,暗道:“果然标致的紧。这样一个女子也能上阵杀敌,好,实在的好。”忽见司马绿波站在那儿不过来,问道:“小娘子请过来坐。”司马绿波摇头道:“还是不过来了,免得牵连我姑父。”魏允之道:“孤信你,过来坐。”夏至忙将椅子摆在云修儒旁边。司马绿波望着姑父,听他示下。云修儒道:“还不谢过王爷?”司马绿波向着魏允之鞠了一躬,快步走到云修儒身边坐下道:“我以为王爷是个老头儿了,原来竟这般年轻。王爷果然不生我的气了吗?”魏允之见她一派天真,倒不像是装的,说话又十分爽快,很合自己的胃口。于是放出了手段,天南地北的一通乱侃,把那小妮子逗得前仰后合,眼泪也笑出来了。说到后来,听得云修儒有些坐不住了。什么,你看我留一字胡好,还是八字胡好?什么,日后若来到京城,我王府便是你的家,随便住。司马绿波何曾见过这等幽默风趣之人?况且,还是位王爷,人又长的儒雅俊秀。不觉间,自己已坐在了软榻前。
魏允之话锋一转道:“你觉得我跟廉松风比,哪个好?”此话一出,连一旁装石像的杭士杰,都把眼皮抬了一下。云修儒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叫了声“王爷。”魏允之很有气质的摇摇手,示意他坐下。司马绿波见他提到廉松风,一下子变得扭捏起来,半响方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魏允之心道:“傻子才不生气!”面上却豪爽万分的道:“但凡是小娘子说的话,我都不生气。哎,不过一定是实话啊。”司马绿波轻轻咬了下唇道:“我觉得还是廉松风比你好那么一点点。”魏允之继续笑道:“愿闻其详。”司马绿波想了想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比你好……”说着,看了看他的脸色。魏允之忍着心痛道:“女孩家要是嫁丈夫,是选他,还是选我?”不等云修儒出声阻拦,司马绿波便将廉松风的名字冲口而出。魏允之看着她那粉红的小脸儿,彻底的认输了。
这时,听得外面有鸣金之声传来。司马绿波“噌”的一声站起来,拉了云修儒的手边跑边道:“王爷你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云修儒被她拉得站也站不稳,挣又挣不开,跌跌撞撞的随她出去了。
魏允之保持着那一脸动人的笑容,望着夏至道:“把镜子给我拿过来。”夏至被他唬的直往后退,忙将一面镂空雕花的镜子捧给他,立刻躲的远远儿的。魏允之拿着那镜子,摆出各种的笑容,左照又照,就差点儿问它,谁是这世上最招女人疼的男人了。夏至在一旁暗道:“王爷真命苦,连着受了两回打击了。不过要是我来选,一定也是廉掌印。”正胡思乱想,一眼扫到魏允之向自己招手,忙小心地走过去。未等他说话,便被魏允之抓着胸前的衣服,鼻尖儿对鼻尖儿的道:“夏至啊,我平日最疼你吧?”夏至瞅着他那两排小白牙,觉得它们正在慢慢变尖,颤声道:“王爷要……小……的做什么?”魏允之道:“要你一句真话。廉松风究竟比我那儿强?”夏至拿眼直瞄杭士杰,盼他过来劝劝这位混世魔王。谁知那位合着眼,又变成了石像。夏至只得硬着头皮道:“廉掌印比王爷老成,稳重些。”魏允之道:“成天跟个一本正经的人在一起,不累吗?”夏至点点头,忽又觉得不妥,忙又摇头。魏允之把镜子按在他脸上道:“滚出去!”夏至如获特赦,拿了镜子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魏允之揉了揉发酸的脸,推被下地,却不见自己的鞋,不由骂道:“操你妈的,美人儿嫌弃也就罢了,老子自己的鞋也嫌弃吗?”于是牟足了力气,大吼一声:“老子的破鞋了,上哪儿去了?”杭士杰再装不下去了,上去扶住他道:“王爷的鞋放在那边了。”魏允之一把搂住他的腰道:“如今只有你不嫌弃我了。”杭士杰挣了一下没挣开,竟被他按在了榻上。魏允之嬉皮笑脸的道:“我都跟你解释八百遍了,你倒是理我一理呀?”杭士杰冷冷的道:“王爷要在这军帐之中,临幸奴婢吗?”魏允之咬着他的耳朵道:“只要你消气,我被你临幸都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