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炎身上。越谈目光触到他一旁峭然而立的裴迹,寒光显迸,面上闪过青影,转而长笑道:“稀客,稀客!裴护法
,既有远客驾临,何以不早些知会与本座?”他表现得甚是轻松,但那声笑许是转得急了而听来有些生硬。
越谈举步上前,看似平常的步法中隐含着玄门至道,气贯奇经八脉,将五脏六腑护得严密。他立定在简炎身外一丈
处,右手背后,颇亲和的道:“简兄,好久不见。”他身后的两人却是张牙舞爪,像随时要冲过来。
简炎只如不见,笑道:“确是很久没见了。不过,越兄倒是丝毫未改。在下是来祝寿的,身上没捆火药,越兄何必
拒人于千里外?”
越谈有些尴尬,背在身后的右手放下身侧,一会又背了回去,冷笑数声不答。裴迹暗叹,张臂道:“请。”简炎向
越谈颇有意味的笑着,偏让开身,道:“越兄请。”
越谈的目光在简炎和裴迹身上转了几圈,冷冷一哼,倏然举步,两个随从狠瞪简炎一眼,跟了上去。简炎走在他后
面,凑到裴迹耳边快速压低声道:“这小子比从前还跋扈呢!”裴迹只会苦笑,他身为主人本因领客,可他一看到
舒扬心中即时烦乱忧痴,哪顾得上那许多礼数。
舒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跟在简炎身后,陶褐色的劲服配着青黑的束腰,简易的线条勾勒出年轻挺拔的身躯。发髻
精神的绑在脑后,梳得纹丝不乱,全身上下透着股干净的少年人气质。唯有……一脸显而易见长久不曾打理的淡青
色胡须,使之打了个折扣。
裴迹心中伤感,一叹,自语般道:“当年你娘是最爱干净的。”舒扬闷声一哂,加快脚步。
裴迹上前拽住他手指,舒扬愤然摔开,回头怒目相视。裴迹因他眸中浓沉难化的恨意而怔,舒扬趁势脱开。裴迹大
恸,又急又恼,冲口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话,难道你连你娘的话也不信?舒扬!你娘生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你
就要如此辜负她。你看,这不是你的——” 裴迹从怀中掏出个银灰色的命牌,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一排小字,夜色
昏暗下一时也看不清。
“我娘没死!!”舒扬倏地转身,几乎撞在裴迹身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我娘没死!我娘不是丑八怪
!”一语掷落,众人俱怔。
舒扬微张着口,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裴迹看着他,不是震惊生气,而是深切的怜爱悔恨。简炎看他们一
眼,漠然向宾客聚集的前院走去,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他?
“你娘自然不丑。”裴迹想上前揽着舒扬,又怕他拒绝,却终将银命牌塞到了舒扬手中,“收好,这是你娘生前交
给我的,现下我把他给回你,你收好。在我心中,你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你和她长得真像……她成了那样子,是
我害的,不关他人……”说到后来,已哽得接不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舒扬无意识的紧攥着命牌,一阵虚弱的茫然,突然疯痴的喊着,“我没见过
娘的模样,我没见过……”他复又狠瞪着裴迹,切齿道:“我娘没死,你再胡说,小心我不客气!”猛转头,逃命
似的跌跑开。
裴迹哀痛的摇头沉叹,紧步随上。究竟为何舒扬不肯认他?为何不肯信依兰已死?为何……
18
“不对……这……怎……”越谈等众人阴沉着脸站在前院的台阶上,目瞪口呆的俯瞰着喜气洋洋的筵席。原该嘈杂
淆乱的地方此下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人尚在——只是不动了。
百余个人——尸体——或趴或卧或坐或倒,在桌上、地上、椅上、同伴身上。仍维持着生前的表情,笑的、怒的、
嗔的……栩栩如生的模样在黯淡的夜色和摇曳的烛火下尤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四下除了他们一行人,别无气息,只余鬼“气”森森。料峭的寒风不再是热情下意外的凉爽,反成了阎魔忠实的喽
罗,吹得人背脊透凉,冷汗涔涔。
“你!是你!”一人惊惧的叫着,是越谈其中一个随从,凄厉的声音喊得人随之颤栗。他指着简炎,现出愤恨恐慌
,边喊边退。“是你下的毒!”
简炎镇定如恒,不予理会那人的质疑,向越谈道:“你的人里有奸细。”
越谈面如铁石,一字一顿冷冷的道:“当然有!否则怎会让你得逞!”杀气已从字里行间泄露。
简炎回瞥见裴迹低头不语,走了过去,越谈等以为他要逃,立时摆出阻拦的态势,简炎哂笑,与裴迹四目相投,眸
光深注,缓缓道:“你信不信我?”
裴迹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清眸微转,环绕着他的深潭,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在里面捞出浊色。然而他摇头,简炎心
中一沉,只听裴迹道:“简炎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必用毒。”简炎登时轻喜,听到后一句,嗔怪的睇他一眼,心中
却是大慰,只要裴迹信他,天下人弃他、疑他又如何?
越谈完全不受他们眉目传情的感动,狞笑道:“那么敢问简兄,是何人能在瞬息间毒杀百余名高手,而不被察觉?
”
简炎无奈的笑道:“哪有人巴巴的跑来做活耙等着给怀疑的?”暗骂越谈愚不可及,蠢不待发。
越谈沉吟不语,他身后的随从甲斥道:“那也未必,苦肉计向来好用得紧!”
简炎未答,一直沉默的舒扬冷笑道:“我们要有灭门杀人之意,又何必亲来,只要等你们醉生梦死之际,一把火烧
了庄子便是。这等下作的手段,也只有你们这些狗腿子才想得出!”两个随从勃然大怒,抽刀眦目欲待上前,被越
谈一臂拦下,淡道:“此等时刻,决不可起内讧,需得尽快查察清楚真相。”说了这话,便是信了简炎。
简炎正待答话,院墙外一阵骚动,听来竟似喊杀拼抖之声,众人失色看过去,只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摔落在地。裴
迹等大惊,难道此时有敌来攻?
身旁光影一晃,舒扬抢上前去,却是扶起了那人,急切的道:“柳叔,怎么了?”柳江单膝扑跪倒在简炎面前,悲
声道:“公子,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联众来攻,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我等奋力赶回报信,还是来迟一步
。阿杉……阿杉他们……”语不成声。
简炎合目数息,长声一叹,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常日的明澈。“来了多少人?”那映照着半天赤红的火把亮光已然
昭示了来数之众。
柳江克制着悲痛,勉力道:“少说也有三四百人。此处易攻难守,没有任何设防措施,他们——”
“宇竭妖人,你等已被包围了!若是此时弃暗投明,除杀妖众,尚可将功折罪,还你等一条生路。否则定叫你们死
无葬身之地!”简炎等冷笑。
越谈的两个随从忍不住破口大骂,愤慨不已。简炎向越谈讪笑道:“这喜宴还真是热闹呢。”又朝着裴迹道:“你
四十寿辰有这许多人为你庆贺,你可心慰了。”转见舒扬红着眼望着大门处,一双手捏得死紧,瞠目欲狂。
简炎低叱道:“不得胡来!”舒扬目光如电,直视他怒吼道:“阿杉他们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他们为你而死,你
半点也不伤心吗?!”简炎寒冰也似的看着他,终于,舒扬急喘几息,忿忿转头,不再言语。
简炎暗松口气,见裴迹眉间盈着哀痛,不由得怜惜,上前目光相询。裴迹叹道:“我不该叫阿才他们出去察看,唉
,本来是为了防你的。”两人相对无言。
墙外的劝降声再度响起,柳江道:“适才我们冲进来报信,刚开始每一层守得水泄不通,临近宅子了,反放我们进
来似的。”
裴迹苦笑道:“把人赶往一块儿,不是更方便他们下手么。”
“且毒发时间将至,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简炎漠然接道。
“只是他们算差了……”舒扬冷笑。
“没想到我迟到这么多。”越谈说完,众人面面相觑,哄然而笑。生死之际,过去的恩怨相对似不那么重要了。
“……将你们困个十天半月,我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墙外的各路人马似已有些恼羞成怒。
随从甲——名为阿季,颓然道:“要是有条地道就好了。”柳江不耐的瞪他一眼,差点脱口骂出。
简炎一声暴喝,登将外面的杂音压下:“本人简炎,有本事和我来单打独斗,一场定胜负!我们若输了,自然束手
就擒,你们输了,就滚回你们的老窝,打扫干净等宇竭门人来拜山!”
“简施主,回头是岸,切莫欺人欺心啊。”声音并不甚大,却绵绵细细传入前院,犹如细语在耳。
越谈讶道:“是岑木禅师。”话语中颇有宽慰。众人不解,裴迹耐心解释道:“岑木禅师心胸宽大,备受崇敬,或
予我们是一线生机。”
简炎三人互视良久,眼中透出坚定之意,偕同走向大门。绕过照壁,紧闭的大门上从门闩上滑下一道血手印痕,一
人倒毙在门下,正是阿才。满身满脸浴血,手指抠紧了门边,想是用尽了浑身最后一分力将门掩上。
裴迹痛心难当,上前扳开阿才僵硬的指头,将他抱到一旁。众人闪至门后,越谈的随从打开大门,见无箭镞暗器袭
来,简炎提气道:“请岑木大师出来说话。”
岑木大师高宣一声佛号,道:“请施主现身,老衲保众位出入平安。”
越谈当先冲了出去,简炎和裴迹相视一笑,一随在右一随在左。柳江毫不犹豫的护在简炎身旁,舒扬看看这形势,
紧蹙着眉跟在了裴迹身旁。
那五层台阶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劈啪作响的火把反映着明晃晃的刀剑将夜色驱赶得无处躲藏。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兴
奋。夜如白昼,夜真是白昼?
五人并排而立,简炎飒然,裴迹平静,越谈沉敛;柳江疾恶如仇,舒扬疾仇如恶。各有各的风采,各有各的气韵。
火光烘托下,凛然不可侵犯,令人眩目!
一位粗裰的瘦小老人沉涵如海,合目立于众人之前,慈眉善目,分外可亲。想来便是少林的岑木大师。
越谈利目扫视一圈,喝问道:“岑木大师,您是少林的前辈,天下敬仰,何以使此等下流手段,毒杀我门众百余人
,又率众来攻,要将我等赶尽杀绝?这等行径,可称侠义?”
岑木大师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现出讶异,开眼问道:“越施主何出此言?”
裴迹淡淡道:“大师入内一看即知。宇竭上下百余人,连在下家中的仆役小厮亦未免于毒手。”
岑木大师脸如白纸,颤声道:“老衲……老衲不知此事,阿弥陀佛……此番乃因……”
便有人叫喝道:“大师何必与他们多说,这等妖人死有余辜,若不斩草除根,只会后患无穷,大——”简炎目光如
箭,射向那方,视线在那人身上滚上两滚,他登时哑口难言,想骂简炎使妖术,竟是不能开声。
简炎缓缓道:“此事大师即言不知,想来确是如此。那定是有人从中挑拨,才有此惨事。大师既言‘回头是岸’,
目下不正——”
“是……你?!”人群中突然现出一人,惊怒交加的指着舒扬,“你……是你杀了谭师弟!师父!就是他!就是他
杀了谭师弟!”裴迹认出那是崆峒派的弟子,却不知舒扬如何和他们结上了怨仇,此刻危机四伏,但愿别另生枝节
才好。
只听舒扬冷笑道:“不错,谭不云是我杀的!他技不如人,败在我剑下,我留了他全尸,已算客气了!哼,当日你
不也在场么?那时你落荒而逃,丢下他尸首也不管,现下又来叫嚣个什么劲儿?”
那人戾光一闪,怒火翻腾,正要驳斥,一位身材高大、六十多岁的白须老人开言冷哂道:“好狂妄的小儿,今日若
不给你个教训,你还真以为天下无人了!”此人乃崆峒三老之一的魏余风,据说武功不在掌门师兄之下。
简炎神色舒泰的笑道:“魏老何必生气,我徒儿替你收拾了个脓包徒弟,帮你省了不少柴米油盐哩。”两双眼睛定
视在他身上:裴迹嗔怒的看着他,怪他不该激怒魏余风;舒扬复杂的目光偷瞄,咬着内唇,不明白简炎为何要出言
为他解围。他明知自己迟早要杀他的。
魏余风闻言怒极反笑道:“好,好!那老夫可多谢了!既然他是你的徒弟,待老夫也来帮你试试他斤两,免得你错
收了破落货。”说着,手成爪形,面目狰狞,就要扑将上来。
简炎瞟也不瞟他,不急不徐的向闭目默念的岑木大师道:“大师,您适才说——”
岑木大师仿如不闻,直待魏余风将要蹿上台阶时,宽大的袍袖鼓起风,不经意的移在了魏余风落脚之处,恰恰卡死
了他所有的招数。
“魏老,老衲说过要保他们平安的。”神色和蔼,不带分毫杀伐之气。其实并非他的武功高于魏余风很多,而是以
静制动,后发制人,反取了先机罢了。
魏余风阴沉沉的道:“大师,你定是要偏袒他们了?”
岑木摇头道:“魏老误会了,老衲既然答应了简施主,绝不敢有悖信义。”
魏余风冷笑道:“和这种妖孽,有何信义可谈?难不成……大师怕了他们?”岑木淡然一笑不语,他身后的弟子可
没他的好修行,立时忿忿不平,霍霍磨掌,只待岑木下令,便要出去讨问公道。
魏余风看看岑木又看看周围貌合神离、各怀心事,似乎正等看崆峒笑话的众派门人,磨齿暗恨,摔袖返身。经过舒
扬面前时,狠狠的瞪着他,一副要将他碎尸万断的样子,唬得舒扬背脊生寒,微微畏缩。
越谈道:“岑木大师,此事疑云重重,实非一时半会能解,大师慈悲为怀,在下深信绝不会是主使下毒之人,这其
中的蹊跷尚待查明,大师何不移驾内厅,我等一同会商……”他还没说完,底下的众派门人已嘘喊起来。
“大师切莫轻信妖言。这小子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对他自己门人尚且无情无义。大师千万别上当……”简炎轻声在
越谈耳边道:“你的事迹传播甚广嘛。”语带嘲讽,显在讥刺他杀绞宇竭门人之事。
越谈寒着脸,只做不闻,道:“大师?”
岑木沉吟,移时,抬目缓缓道:“好。老衲带一个弟子随入,可否?”越谈压不下心头之喜,忙点头道:“大师请
便。”
众派门人交头接耳,嗡嗡有声;魏余风一径冷笑,心中大不以岑木的作为为然。岑木平静的点了一名弟子,踏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