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冷的风中,厉剑拨通了欧鹏的手机。那边喂了一声,欧鹏低沉的声音传来:“哥们,怎么,寂寞了?”
厉剑回头看了看gay吧门口耀眼的霓虹灯,心里翻涌着莫名的情绪,声音却很轻柔:“你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嗯……”欧鹏带着点鼻音:“最近比较忙……而且要养伤……”
厉剑心里咯!了一下:“上次我把你弄伤了?”
欧鹏咯咯笑了起来:“小伤,比不上你舍命救我时受的伤一半严重。我想,论伤势严重程度,也许是你受的伤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贫嘴!”厉剑低声呵斥道,声音却带了一点笑意。
“嗯……”欧鹏的鼻音越发厉害:“周末有空吗?请你钓鱼去。”
9
“这车子不错啊。”厉剑站在车旁,仔细打量了一下。福特蒙迪欧,应该算是中档车了,车子还满新。他回头又看看欧鹏。今天比较冷,欧鹏穿了条牛仔裤,上身是深灰色的夹克,敞着怀,里面一件米黄色的羊绒衫,看上去挺精神。
欧鹏干笑了两声,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自己坐上了驾驶座,系上安全带,说:“不是我的车,借了朋友的。去农家乐嘛,太远,打的过去还行,回来就难找得到车了。当然老板可以管送,不过那车,都是一股鱼腥味。”
公家的车刷着很显眼的“工商行政管理”的字样,在市区跑跑还无所谓,到农家乐的话,万一被个无聊的家伙看到了拍照发到网上的话,就是个麻烦。就算是因公应酬都说不清楚,更何况这还是完完全全的私事呢。欧鹏并没有买车,他爸倒是有一辆,二手的桑塔纳2000,不过欧鹏很少开。他爸妈是很会享受生活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而今天,欧鹏打算跟厉剑耗上一天……
欧鹏觉得自己挺反常。厉剑不是个善茬,不是好招惹的,上一次他就得了教训了。本以为可以掌控全局,最终却被吃了个一干二净。当然被吃很明显是挺痛苦的,身子好几天都不得劲,不过似乎好像也蛮刺激。但是,厉剑很危险,事实证明,他如同欧鹏第一眼看到的那么危险,像个野兽,很具有杀伤力。
只是……这种杀伤力也很吸引人。欧鹏觉得自己昏了头了。他不联络厉剑,就是因为他感觉再跟厉剑搅合在一起会很麻烦,但是当他看到来电显示上厉剑的名字出现时,情不自禁的,挑逗的口吻就出来了,然后就约着去钓鱼。为了赴这个约会,他推掉了一个工作上的应酬,还推掉了跟彭竹的约会——话说,彭竹是很少约他的,一直都是欧鹏主动来着。
厉剑侧过头看了看欧鹏。油头粉面。厉剑心里暗自唾弃。一个男人,怎么这么油头粉面。当然崔仁明也是油头粉面的,但是姓崔的是个公开的gay,又是私人公司的老板,爱怎么着就能够怎么着,这个欧鹏,一个公务员,也这么油头粉面,难道不怕领导和同事觉得他不可靠?
而且他开车也让人憋得慌。厉剑在部队驻地中也常常开车,习惯横冲直撞。到地方后他很少开车。城市的交通法规和路线,让他抓狂。乔洪这方面比他强,但是开起车来,别有一番气势。就是所谓的人车合一吧。乔洪最讨厌抢道和超车的,碰到不守规矩的家伙,一定要把那人那车挤兑到要哭。
比方说现在,掉头,对面车道的车子络绎不绝呼啸而过,欧鹏居然小心翼翼地前看后看左看右看,过了快一分钟,这个车子才顺利地掉过头去,汇入车流中。如果是乔洪,不到五秒就能把一切搞定,完成掉头后,几乎都可以听到旁边车子不停地急刹车的刺耳的声音,还有汽车喇叭暴躁的抗议。乔洪绝不忍气吞声就此罢休,有时候会摇下车窗对着惊得脸色煞白的司机狂吼,说他们没长眼睛,说这里明明有掉头的标记,在这个车道上跑为什么要那么快,还有啊,这里有人行横道线,为什么不减速等等,骂过瘾了,才飞驰而去。
厉剑一般都不会做声,但是却有酣畅淋漓的感觉。坐欧鹏开的车,就觉得挺憋屈了。这人,有些小心过了头。很矛盾。两个人打交道,那家伙倒是挺胆大的。
厉剑不耐烦地说:“早就该转过来了……啧,那个车子怎么这么超车啊?”
欧鹏扑哧一笑:“城里面开车,小心为上啊。因为有好多菜鸟,刮蹭什么的,要喊保险公司,麻烦……最多也不过就是迟到而已。迟到比不到要好是不是……你瞧那车,神气得跟什么一样,有钱啊,烧得慌……跟这种人斗气,最不值得。别太看得起他们了。”
厉剑斜了欧鹏一眼,哼了一声。欧鹏的脸上的确没有焦躁的神情,相反,他看上去还蛮悠然自得的。
欧鹏要去的农家乐跟厉剑所在的地方,一个东头一个北边,一路上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欧鹏开车不快,蛮稳,虽然厉剑觉得他开车挺磨机,但是也还算顺畅,根本没有碰到啥惊险刺激的场面。很稳,很稳重。这一点,又让厉剑察觉到了矛盾。第一次和第二次见面,都觉得欧鹏挺贫嘴,也有些毛躁。
到了农家乐,欧鹏似乎跟老板挺熟,说跟朋友过来玩,想要安静点的地方。老板一手拎着俩竹椅子,一手拎着钓鱼竿,亲自领着他们绕过几口池塘,爬过一个小山丘,到了另一口池塘那边。老板把东西放下,又问中午午饭打算吃些什么。欧鹏笑了笑,说能钓上什么就吃什么吧。现在快入冬了,也没啥野菜,麻烦老板到自家的菜园子里弄点萝卜啥的,炖点萝卜汤,弄点!头炒腊肉,其他的,临时再做也不迟。
老板走了之后,欧鹏就开始张罗着打窝子,又教厉剑怎么挂鱼线怎么抛钩怎么定杆,七七八八弄好之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交叉放着,很悠闲地在暗淡的阳光下闭了眼睛,嘴巴却没有停:“忙些什么呢?做成了大生意,还是学员的工作都有下落了?”
厉剑也让自己放松下来,反问:“此话怎讲?”
欧鹏轻轻地笑了笑:“总觉得这一次看到你,有点不一样。似乎很满足的样子,好像志得意满,呵呵,就跟刚刚……一样。”
“什么一样?”厉剑觉得欧鹏说话总是语带玄机。自认为不是蠢人,但是跟欧鹏在一起,总有着自己的鼻子被牵着走的感觉。不爽。
“刚刚射过精一样,有点疲惫,但是飨足。”欧鹏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
厉剑摇了摇头。瞧瞧,稳重的感觉就这么一下子咻地没有了。又变成那个轻浮的贫嘴的家伙。
犹豫了一下,厉剑说:“刚刚完成了一项委托任务,有惊无险,就这样子。”
欧鹏侧过头看了看厉剑,没头没脑地问:“你是退伍军人吧,原来当过兵?”
厉剑再次犹豫了片刻,说:“转业的……有快两年了。”
“军衔?”
“少校。”
欧鹏直起了腰:“哥们厉害呀,行啊,年纪轻轻的……不过犯错误了吧?被赶出来了吧?因为出柜还是哦该?”
厉剑的脸沈了下来,看着一动不动的浮标,冷冷地说:“怎么见得?”
欧鹏快活地笑了:“随便一猜就猜出来了。哥们算是爬得很快的吧?这么年轻,本来应该前途无量啊,怎么就转业了呢?看你的身手和肌肉,肯定还不是啥技术兵的,技术兵更加没有理由这么年轻就转业啊?肯定是在部队里呆不下去了。更何况,就算是转业,按你这么个军衔,好去处多得很,机关事业单位,随便挑吧……”
“不想去。”
欧鹏吧嗒一下嘴巴,点点头:“估计也不是什么嬲!的地方……好地方谁不想去啊?”
“不想坐办公室。”厉剑简单地回答。不想参与那些勾心斗角,不想成为刻意钻营的人群中的一员。留恋军队的生活,留恋穿越刀山火海的激情。
厉剑轻蔑地哼了一声。
欧鹏的脸也沈了下来。他咬咬嘴唇,冷笑:“哥们志存高远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是不是?”
是。不过厉剑并没有说出口。
“这世道,谁瞧不起谁啊?”沉默了好一阵子,欧鹏忽然又笑了:“其实军队还不是跟地方一样?什么地方什么人,还不是都是扯鸡巴卵蛋的?估计,给你的那工作也不过就是什么清水衙门,不然……”
“不然怎样?”
欧鹏啧了一声:“不然还不都是抢着去?我们局就有个转业的,现在是书记,一把手,每天讲大道理,业务方面……他哪里知道什么叫业务啊?哼,也不过拿着鸡毛当令箭,谁听他的?他要不是一把手,谁都不听他的。”
厉剑有些不高兴了,没有接茬。
欧鹏好像在自言自语:“还不都是那样?军队里也是一样吧?你业务肯定不错,思想觉悟又那么高,不也是混不下去?就算你是gay,只要没有大范围出柜,还不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估摸着是什么人看你不来,那个人,肯定还是高层,就把你是gay这个事实摆了出来……我说的,八九不离十吧?”
厉剑一口气憋着出不来。还真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他没有出柜,也不会出柜。当然上司和战友们也在纳闷为什么厉剑一直都没有结婚,厉剑每每是一言带过。他在的这个团,是经常要出任务的,危险的任务,可能送命的任务,事实上,也确实有人牺牲,虽然很少,别人要做媒,他都说不愿耽误人家姑娘,借口而已。部队中也有传言他跟他那位的事情,但是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人也牺牲了十几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道那时候事情的,剩不下几个。而且之后厉剑再也没有跟什么人有过感情纠葛,所谓传言,无根无据,一般的情况下,又怎么会把这件事拿出来当污点来把厉剑赶出部队呢?
就连那个顶头上司,也是没有打算这样做的。毕竟,厉剑是该团最有威信的军官,最精准的一把枪,最锋利的一把剑。没有利益冲突,那个上司也不会为难厉剑的。
不幸的是,终于有了冲突了。仍然是执行一项绝密而又危险的任务,仍然是厉剑带队,但是临出发前,他的一个手下被抽走,另一个人被补充进来。新加盟的人因为跟原班人马配合度不够高,结果任务差点失败,好几个战友受伤,其中的一个,因此残废,不得不离开。
事情过后,厉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抽走的人是某将军的子弟,被抽走的原因,是这次行动不是一般的危险,是极为危险。而新加盟的,是顶头上司的老乡,之所以让他参加这么危险的行动,是因为一旦成功,那人就有了晋级并获得嘉奖的资本。
厉剑不理解。既然是顶头上司的老乡,顶头上司难道不怕这个老乡也会因此送命?不怕。因为这个老乡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而且他是即将退伍的一个,一旦离开部队,他就什么都不是。顶头上司可以运用权力调动自己的人马,甚至也可以在他的家乡施加一定的影响,但是那个影响力,极为有限。而他的那个老乡,愿意搏命,以此换取前途。
而被抽走的那一位,既可以安全无忧,他的前途又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有那样的一个老爸,在什么地方,他都是有前途的。
厉剑爆了。他不是不通世事的人,很多情况下,他能够委曲求全。顶头上司是新近调任的,权术玩得滴溜溜娴熟得要命。行,怎么着都行,但是不要因此而危及任务,危及厉剑的战友和手下。看着残废的战友在众男儿的热泪中一瘸一拐黯然离去时的背影,厉剑爆发了。自从那人牺牲后,厉剑就发誓,绝对不让身边的人再受到伤害。但是战斗,总是残酷的。每一次有人受伤,都让厉剑痛苦,那种痛苦,更甚于他自己受伤。每一次有人牺牲,他都觉得那种惨痛,宛如万剑穿心。所以他无比冷酷铁石心肠地训练着自己的手下,训练着自己。为了保家卫国,牺牲总是免不了的,流血总是免不了的。但是他一直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这一次,超过了厉剑的底线。战友受到的伤害,不是因为敌人的凶残,而是因为自己人的以权谋私。
他第一次,在自己人面前变得凶残起来。他的顶头上司,差点被他打死。
本来是要被抓捕并送上军事法庭的。但是崔大校出马了。顶头上司的以权谋私行为,被崔大校当作了筹码,以换取厉剑的自由。前途肯定是没有的了,转业成为必然。厉剑的战友和属下自然不服,要上告。崔大校对厉剑说,即使现在放手,那个家伙以后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如果现在不放手,想想看,被抽走的那个军官的父亲,是个将军,就算他并不知情,这事情也就闹大了。还有,如果是兵变的话,厉剑,所有这一团的人,就都毁了。就算他们心甘情愿,我们的军队和国家因此蒙受的损失,又怎么算得清?
于是厉剑能做的,就是转业。理由,不服从命令,领导无方,打架斗殴,以及,他本人是个同性恋。而崔大校,放弃了升做将官的机会——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然而,又有什么样的单位敢接受他?就算没有人作梗,光是档案上的记录,就足以让人对他退避三舍了。
这两年,他竭力不去想这件事。但是欧鹏轻轻的两句话,就把他心上最大的伤疤给挑破了。
偏偏那个人还不住口,还在喋喋不休。
“闭嘴!”厉剑低声吼道:“你怎么这么愤世嫉俗?”
“愤世嫉俗?哈哈,才不是呢,我不过是把这个世事看得很通透……其实……我跟你说,都一样,什么地方都一样。连大学都不再是象牙塔,更何况是部队?部队中更加……嘿嘿,我闭嘴。”
鱼儿一条都没有上钩。这两个人在这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算有贪嘴的鱼儿,也被吓走了。
老板过来看他们的收获,结果啥都没有。没奈何,老板只能拿网子网了一条大草鱼,说中午吃口味鱼吧。欧鹏拍拍老板的肩膀,说行,只要加上口味两字,什么菜都好吃了。
厉剑的胃口不大好。这一上午,很郁闷。欧鹏却吃得兴高采烈,时不时地看看厉剑,发出一两声奸笑。
吃完午饭,厉剑就喊要回去,欧鹏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别急啊,我好不容易才空出一天来。是不是我说话不中听?走吧,先散散步去,再接着钓。我说错了话,给你赔礼道歉哈。
厉剑横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欧鹏今天说的话,没有一句是跟他投机的。一直有着的期待,也因此淡了很多。
看了看天空。云层很厚,但是也不会下雨,有风,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太阳会更灿烂一些。
脑子里还在绕着弯,脚步却已经开始移动。
欧鹏偷偷打量厉剑的脸色,见他有点郁积在胸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子,笑着说:“男人不要那么小气……就算得罪了你,也用不着这么摆谱啊?是不是我不该说部队怎么样?其实我说的就是实话。比方说招兵吧,你去招过兵没有?”
厉剑点点头。
欧鹏笑眯眯地:“你思想觉悟那么高,肯定不会徇私舞弊啥的,是不是?不过挡不住别人会吧?尤其是在不发达的县市,这事儿,听得多了……再说现在军人,也拿津贴的啊,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做得不开心,换一份就行了,值得这么纠结吗?”
厉剑瞪了他一眼:“你废话怎么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