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远蓦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又笑又哭的女人,“沈丽华!你什么意思!”
李修远最后的嗓音已经带上了颤抖。
“字面上的意思!你知不知道,我当时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生活有多困难。我怀他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
好好养胎,他生下来就又瘦又小,跟只猫一样!我当时就想丢了他!生下来之后,还经常生病,我根本没有钱给他
看病!我丈夫能给我正常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去追求,只要我答应不带着你儿子,我可以过上好日子。不用起早
摸黑地跟一群妇女在工厂里干活,我学的英语根本用不了;不用怎么计算着怎么省钱吃饭又要带儿子去看病;不用
窝在贫民区里连个单独洗澡的卫生间都没有!”
沈丽华终于将埋藏多年的心事一股脑地倾吐出来。
说了出来,她反而平静下来,“这么多年的道德债,怎么就我一个人来背?我不能否认我有错,但是你呢,李修远
,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当初就不该招惹我,你招惹了我,你就要好好善后。”
“你怎么这么傻,当时还把孩子生下来!你有了孩子,怎么不想办法来找我啊!”
李修远颓然地坐下来。
“我当时可不是傻么,你说喜欢孩子,我一直记得。不过我也不甘心,你老婆她什么都有,可是就是没有孩子,我
有。找你,哼,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拿什么去追去找你!”
李修远双手掩面,小声地问:“你既然生了他,就该好好待他。你怎么可以……”
“李修远!我们两个人做的孽,为什么就只有我要来偿还!你已经毁了我的生活,难道还要让你的儿子继续毁掉我
以后的生活么?”
沈丽华惊慌地极力为自己辩解道。
“我原本打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可后来想想,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背负着这个良心债。现在看到你的样
子,我满意极了。你什么都有,但是你永远都没法见到你儿子了。痛苦的,不是我一个人。”
“你把孩子丢哪里了?”李修远也无力再去责问什么。
今天的事情,对他实在是冲击太大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原来一直没有结束,原来一直有自己不知道的生命在提醒和延续多年。
他才刚刚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然后儿子的母亲就告诉他,孩子已经被丢掉二十多年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带他去了动物园玩,后来在大门口门口,就丢那儿了。原本想丢到孤儿院的,可是孩子懂事,怕他哭闹,就……
”
报复性地说出口后,沈丽华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深深的内疚。
这个内疚,她一直不愿触碰。
李修远只觉得像是谁给了他重重一击,心脏有承受不住的闷痛,沉重得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指责沈丽华什么,两个人半斤八两,而且,当时的情况,实在是无法苛求沈丽华什么。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大
学生沦落到被家人赶出去,未婚生子,沈丽华经历了什么,自己根本无法体会其中艰辛的一二。
“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找他么?”李修远手撑着额头,他实在无法面对沈丽华。
“想过,怎么没想过,越想越害怕,越怕越不敢去找。失眠到去看心理医生,我这辈子,都没办法饶恕自己了。”
“丽华,我知道,我根本没资格说你什么,可是,你真的太冲动了。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你也要好好安顿他再
走啊。你就把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丢公园里,他可能被人拐卖了,也可能上街乞讨,还有可能……”
李修远觉得自己没办法想象那个孩子,当时只有五岁大的孩子,被母亲遗弃后,他要怎么活下去。
沈丽华已经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可言,李修远说过的种种设想,她怎么没想过。
就是这些设想,让她长久以来无法安眠。
“我已经得到报应了,这么多年了,除了他,我一个孩子也没有。”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过去这么多年,孩子能不能找到,就是我也没底。先试试吧。有照片之类的么?”李修远
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连出生证都没有,还是在私人小诊所生的。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投资,二是,我也想试
着去找找。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纠缠都被时间磨灭了,沈丽华唯一感觉与面前的这个男人有联系的,只是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个
孩子。
“只能先从长洲找起了,孩子,他,什么样子?”李修远问道、
“孩子叫沈言,言言,很漂亮的男孩子。”沈丽华开始一点一点开启尘封的回忆,“安安静静的,很乖,每天我去
上班,怕他乱跑,就锁在租的房子。留了饭,自己吃,然后就趴在窗口等我回来。”
“眼睛大大的,脸尖尖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我也没办法,当时根本没有更多的钱把他养好……”
“他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吃过麦当劳,去过动物园,那天带他出去,很高兴。玩得满头是汗……”
沈丽华想起自己被丢掉的儿子,一点一滴,从他生出来到五岁。即使日子过得艰难,可是,一手养到五岁的孩子,
怎么可能没有感情,更何况,那是她亲生的儿子。
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是伤心,是害怕,是内疚,谁知道呢?
李修远抽了张纸巾给她,“也许,我们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你说的不对,我们俩做的孽,但是偿还的是我们儿子。
”
手里突然来了条短信,亮了起来,作背景的李舒格在李修远的手机里灿烂地笑着。
李修远此刻却突然怕看到这样的李舒格。
比起那个不知道下落的儿子,她过得实在是太幸福了。
李修远的心满满都是刺痛,荆棘纠缠。
54.
赵明瑄一下飞机就直接回了办公室,李修远这条路走不通,他自然要另谋出路,一棵树上吊死,可不是赵明瑄的作
风。
赵明瑄将西装外套甩到了沙发上,一张白色的纸片从口袋里飞出来。
赵明瑄倒了一杯水,边喝边将地上的纸片捡起来,这个名片,自己居然还没丢掉?
又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幕。
赵明瑄突然觉得有什么从脑海里闪过。
“喂,小张,麻烦你下去,去我车里,拿一份材料,和纸巾抽什么的放在一起的那个隔层。对,是立夏的资料,很
早以前叫你找过的。”
赵明瑄手里拿着资料停留在某一行
“其母沈丽华,长洲市第三纺织厂女工,父不详。于92年将其丢弃于长洲市市立动物园门口。而后进入长洲市西城
区儿童福利院”
难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
这个资料自己瞄过一眼就放在车里了,没想到今天还能用到。
赵明瑄想起那头晚上与沈丽华一起喝咖啡的片段。
“是啊,出国也二十多年了,乡音依旧带了一点,我是长洲人”
……
长洲,名字,一样。
那个女人,跟立夏,好像也不是特别像,脸型下巴倒是有那么点相似的影子。
林立夏的眉目可是一点都没有她的样子。
有没有可能呢?
摇了摇头。
赵明瑄接通内线,“小张,你帮我查个人的资料,要马上,手头上的事情先放一放,应该不会很难。”
传真机里一张一张地吐出纸来,还带着温温的热度。
赵明瑄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资料,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大三勒令退学,原因是作风不检点。
而后开始在长洲市第三纺织厂工作,四年之后,也就是1992年移民美国,而后在长洲市的消息就戛然而止了。
赵明瑄总结了手头的资料,出国的时间与立夏被抛弃的时间可以吻合。
最大的证据是那张旧身份证上的照片,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前天和今天自己遇到的那个女人。
缘分可真是个令人惊叹的东西啊,赵明瑄将资料放在一边。
真是难以置信,自己的北京之行,居然无意间遇到极有可能是立夏的母亲的女人。
赵明瑄开始闭目思考。
应该是二十多年没有出现了,如果有注意自己的儿子的话,那么立夏不可能一个人过得那么辛苦,否则暗中帮助那
肯定是要有的。
那么,不闻不问二十多年,她这次回来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单纯的投资还是,良心发现顺便想找到被自己丢掉的
儿子……
今天还看到她跟李修远见面来着,她居然认识李修远……
赵明瑄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等等,他想起李修远说过的,二十多年前,我也在长洲市……
沈丽华,长洲,李修远……
他被自己最惊愕的念头给吓到了。
自己第一次见到李舒格,被吸引,不是因为她的出身或者相貌,而是因为,她和立夏一样,有双漂亮的黑眼睛。
现在,如果,那么,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有那么剔透的漂亮眼睛了。
赵明瑄猛地睁开眼睛,忍不住地说了一句“不是吧!”
他简直要被自己的这个猜想给震慑住了。
“小张,你过来下。”
小张今天真是一头雾水,公司的事情,还忙得焦头烂额呢,自己的老板却一点都不上心,从北京回来也没有什么结
果,也不好好打算下,先是叫自己找个女人的资料,这会儿又把自己叫进去。
难为他一个人为了税务心都快操碎了。
等小张听完了老板想说什么后,他直接起身惊呼:“不是吧!赵哥!你是不是异想天开啊!”小张嘴巴大得可以吞
下一个鸡蛋了。
自己的这个老板,才刚才帝都回来呢,不会就这么疯癫了吧。要是可以,他真想摇几下把他摇醒。
赵明瑄的办公桌上铺开了一张张白色的A4纸。
他指着对小张说道:“你看,1986年是立夏出生。而在此之前的1985年,李修远突然从长洲调回了北京,我觉得他
原来的仕途计划应该是在华东地区发展,积攒经验和力量而后北上。但调回北京之后,实则职位不如在长洲市的时
候,明升暗调。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赵明瑄分析道,“而且,你看看沈丽华的资料,她也是恰巧在同一年被退了学,原因写得非常含糊。退学之后不到
一年,立夏就出生了。你见过立夏,但是你没见过李修远的女儿,他们俩的眉眼非常相似,而我现在才明白,原来
他们会像,都是因为遗传自李修远。”
小张还是觉得没法相信这件事情,他只偶尔在电视上瞄过几眼李修远,大体的样子都既不清楚了,哪还注意到眼睛
。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得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赵哥,我觉得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非常多,您可别把这件事情当真了啊,我觉得不太可能。怎么可能有自己儿子
还不要的。立夏这个人,我也接触过几次,多好我不说,您也是知道的,是个人都愿意接近他。这么好的一个人,
小时候得多乖多讨人喜欢,怎么可能舍得丢孩子。”小张说道。
“我听立夏说起过他小时候,他妈妈一个人带着他生活,住的刚巧就是我们这次要拆迁的老城区,那里的条件你也
是知道的,何况还是二十多年前。他们的日子有多辛苦,可想而知。女人有时候狠起来也是无法想象的,被抛弃,
带着孩子,如果有好生活,我看她未必不抓住这样一个机会。92年她出国,她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唯一可以解释的
是,她现在的丈夫带出去。而丢掉立夏,也许正是因为她丈夫不喜欢,没人愿意养别人的儿子吧。”赵明瑄一点一
点地分析着。
“赵哥,这可都是您单方面的猜想。李修远,林立夏,这么远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扯上关系,而且还是这么让人难以
置信的关系。用匪夷所思来形容我都觉得苍白。也没法求证,您就是问立夏,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跑到李
修远面前去问吧。”
“这我自有打算”,赵明瑄将所有的资料都整理好,放置起来,
“而且,即使我今天这个猜想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小张,只能是我跟你知道。这件事情,就算是立夏
,你也绝对不能提。”
“好的,我知道了。”小张这下倒有些想不通了,这要真是一家子,赵哥还打算阻扰人家一家相认么?
赵明瑄不知道为什么,他笃定地觉得,这件事情,几乎可以说是真的了。
巧合的地方,多的他自己都难以相信,那么,这就不是巧合了。而是事实。
然而无论真假,他绝对要瞒住立夏。
立夏最需要父母的时候,一个人辛辛苦苦地过来了,现在对于他来说,有没有父母纯粹是个无所谓的命题。
他和立夏在一起,绝对不能有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比如突然冒出的父母认了儿子然后上演尽职尽责的父母阻止自己的儿子跟男人在一起之类的戏码。
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本来与立夏在一起,真正说起来比较困难的是自己,要是立夏的父母再来参合一脚……
他会痛恨这次的北京之行。
麻烦与祸端从来都不是单独行动的,它们总爱成群结队地一起出现,意思就是祸不单行。
此刻,赵明瑄可算是对这个道理深有体会。去了趟北京,没解决问题,反倒由自己牵扯除了立夏的身世,虽然不太
好处理,但暂且缓一缓。
又或者,根本不用处理,让它用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其实这才是赵明瑄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但,要是立夏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呢,赵明瑄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独断专裁,家里那只善良加
烂好心的交警大猫,搞不定会原谅他的父母,到时候纠缠不清的话……
让赵明瑄惊讶的是,自己老妈的夺命连环call居然到现在还没从香港打来,要是知道自己这次又一次拒绝,并且是
当面拒绝她和李家的想法,那么,优雅的母亲,会不会暴跳如雷呢?
赵明瑄今天特地很无耻地将所有事情都推给小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自做饭给立夏吃了。
小别胜新婚,他觉得自己是要好好表现下的。
也来不及换衣服,从公司出发直奔超市,一到超市就速战速决,买了一大堆食材和立夏爱吃的零食之类的,一溜烟
儿就回家。
烧饼一听门响,还以为林立夏回来了,蹿得老高,哪料到居然是赵明瑄,它立马囧囧有神地退到了另外一边。
赵明瑄却是好心情地逮住它摸了摸,丢给烧饼它最喜欢的玉米香肠。
换好衣服,围上围裙,又是一副标准的家庭煮夫的摸样,立马钻进了厨房。
煎炸炒煮,样样精通,烧饼吃完香肠就溜进厨房,蹲在旁边,看着抄起大锅有模有样的赵明瑄,眼睛一眨都不眨。
夕阳摇摇晃晃地下了云间,金黄色,像极了均匀火候出来的煎鸡蛋。
赵明瑄家的厨房飘飘忽忽地传出了饭菜的香味。
林立夏下班回来,一推门就闻到了房间里面弥漫的香味,熟悉的,只有在赵明瑄做饭时才有的味道。
然后就看到玄关那双他去北京时穿的鞋。
果然,是他回来了。
轻手轻脚地关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