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爱情吗?”
那个声音似曾相识,但我可以肯定他跟我之间并没有熟到可以讨论这种问题的程度。
“你是谁?”
一阵疯狂而虚弱的大笑。“我还以为,你会记得我──”
电话信号突然中断。再拨过去,服务台小姐温柔地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我看著蓝凡,摇头。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掏出话机搁在耳边,同时还没忘了一把攥住我的胳膊,防止我趁机逃跑:“是我。什麽?在哪里?好我马上过来!”
连我的问话都没时间答理,他牵了我的手扔我上车,然後开足了马力一路夺命狂奔。
汽车“吱”地一声急刹停住时,我已经被他晃得发晕了,所以在他提出到站下车的合理要求时冲他发起了脾气:“你有毛病啊?带我到这鬼地方来是什麽意思?”
蓝凡手抓著门把,急得青筋直蹦:“那你就呆著吧,我可要上去了。常理要跳楼自杀啊!”
常理?我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打电话那人就是常理,欧阳长虹的恋人!
他问我相信爱情吗?难道,是他和欧阳之间出了问题?可是,为什麽要来找我,干我什麽事啊?
满腹的疑问中,我跟著蓝凡乘电梯来到了顶楼,再顺著旋梯来到了平台上。
高空中风总是很大。常理坐在窄窄的围栏上,白衬衣在风中猎猎舞动,本就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这场景令围在不远处的一众人等个个一脸铁青。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你们俩吵架了?”
在我的熏陶下,蓝凡已经对同性间的感情见惯不惊,一上来直奔重点,根本没想到要问“你们怎麽会在一起”之类的问题。
欧阳为难地叹气:“就为了一个小姑娘,总是来我们网吧,算是熟人吧。前两天我爸妈过来看我,你知道我爸妈,恨不能明天就抱孙子,我就拿人家做了回挡箭牌,我怎麽知道他就误解成这样──”转向常理,“下来好不好?我和她之间真的没什麽,你怎麽就是不肯相信呢?”
从来没听过欧阳这麽低声下气。原来在爱情的面前,每个人都会改变自己。
可惜常理根本没有在听的样子,眼睛盯著天空,虚无缥缈。
我知道那种感觉。偶尔天气好的日子里,这城市的天空会蓝得让你想融化在其中。有多少次,我差点就从医院的窗台上迈出去了。
看著阳光中那男孩薄得透明、轮廓精巧的耳朵,想起刚才他电话里的问题,我忽然大声叫:“我相信爱情,你听到了吗,常理,我相信爱情!”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唬得楞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我意欲何为。只有常理没动,僵硬的背影却暴露了他的心理。
我不管不顾,继续大叫:“你知道吗,我曾经得到过爱情,却因为我的愚蠢失去了他!如果你不想将来和我一样後悔,你就该相信你爱的人!”推了还呆若木鸡的欧阳一把,我放低声音,“常理,你要是死了,无非有两个後果:一个是欧阳他确实不爱你,那麽你的死就是成全了他和别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你,你别指望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点什麽。”蓝凡见我这样刺激常理,紧张得一个劲扯我的衣袖,我一把甩开,“另一个後果,是欧阳他真的爱你,他会为了你的死痛苦一辈子。你他妈要是真的爱他,又怎麽忍心让他为你伤心难过一辈子?”
欧阳在我的话声中一步步走近常理,最终成功地将他从栏杆上抱了下来!而常理也没有反抗,异常温驯地任欧阳用尽全身力气箍住他!
一众人等发出整齐的叹息声,蓝凡冲我一挑大麽指,我淡淡一笑,穿过涌向那劫後余生一对的人流,转身走下了旋梯。
毫无目的在街上走著,步履匆匆的人们没有注意到我。我在每张脸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却是一无所获。只是我早就知道,没有人能代替他一分一毫。
我在这里啊,亲爱的你在哪里?
站在茫茫人海,孤独象潮水一般涌上来,将我淹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习惯夜生活的人们象穴居动物般一个个爬出了他们的窝,来到了暗夜里,开始他们的交易。在这个繁华到奢靡的大都市里,从贵到贱,从人到兽,你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
只除了一颗真心。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怀疑:这东西是真实存在著的吗?
我曾经是那麽坚定的怀疑论者!直到现实给了我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那个人,毫无所求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他只是想要我不再不开心而已,如此单纯的一个愿望,却被我的猜疑和暴戾砸得粉碎!
他真的不值得那样做。我不配。我根本不配被他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锺爱!
这样一个自私而愚蠢、充满暴力倾向的我啊!他到底是为了什麽要爱上我!
我在街角的树影下哭了很久,仿佛一生的泪都要在这一刻流尽了。
那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时,我还以为是多管闲事的路人,继续把脸埋在肘弯里,闷声说了句“不用你管”。
那人索性用一双手捧住我的脸颊,硬逼著我抬起了头:“我怎麽能不管你?如果当初你肯听我的话,让我照顾你,怎麽会有今天?”
我掰开他的手,他身旁那人落寞的表情让我恨不能咬他一口:“你发什麽神经!有你这样当著老婆面说疯话的人吗?”
萧珊珊却微笑著摇头:“我们还没结婚。而且,羽商他从来没骗过我,他爱的人是你,我明白,一直都明白。”
宫羽商反手抓住我的一双手腕,眼睛里的热度让我有种快被灼伤的感觉:“我已经辞掉了政府的工作,现在自己成立了一个公司,来帮我好吗,小维?”
我看看他,又看看萧珊珊:“你让我和珊珊单独谈谈。”
他看上去很不情愿,却不敢惹我生气,狠盯了珊珊两眼,似乎是警告她不要说什麽不该说的话,然後走开了。
萧珊珊淡淡一笑,在我身边的街沿上坐下。
“你想问我什麽?”没等我开口她又笑了,“是,我现在还和他在一起。他呢,和我在一起的目的好象只是因为我曾经和你交往过,那样会让他有种还和你有联系的错觉。”
“对不起,珊珊——”
虽然无心,事实是我占据了她爱人的心。
珊珊看著头顶上树叶间透出的星光:“你没什麽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太傻,明知道他爱的不是我,却还是要和他在一起,连在床上,他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听她这样若无其事地说著话,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要爱到怎样的死心塌地,才会甘心做另一个人的替身?
“我已经为他堕过三次胎了。第一次那个,如果生下来,应该已经会走路、会叫妈妈了。”
我大惊失色:“珊珊!”
“你不用劝我。”珊珊转过头看著我,神色凄然,“我也知道我该离开他,不知有多少次,我连包裹都打好了,却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又放弃了。我是不甘心啊!爱了那麽久,付出那麽多,就是块石头,也会被焐热的吧?谁叫我是先爱上的那个,注定了我就是受伤的那个。是我前世欠他的、是我欠他的——”
我伸出手去,揽她入怀,她的头发还是记忆中的柔软顺滑,带著她独有的女人馨香。回想起她曾带给我的甜蜜、别扭和欢笑,再看看遍体鳞伤的现在,我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麽?如果我是咎由自取,那麽她呢,她又犯了什麽错?她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已。就象陀陀。
“小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可以回到刚刚认识那会儿多好啊!”
她的头在我胸前蹭了蹭,这小狗般的动作却只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抬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我们都回不去了。纵使命运曲折离奇,纵使未来颠沛流离,我们都回不去了,经过了这麽多,我不能再假装自己是那个纯白少年,你也不能再拾回当初那份傲视众生的胆气。
我低头,用手指勾起她的下颌:“其实,你比我要幸运。至少,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可我,在那麽长的时间里,都没明白过来,谁是我最重要的人。等我明白了,一切都太迟了。”
她笑了,虽然睫毛上还挂著泪珠:“也只有你会这麽说。小维,你的思维方式真的跟别人不一样。每个人都骂我犯贱,为我不值,只有你会说我是幸运的。”
我也笑:“你是在拐著弯骂我脑子有病吧?”
她抚住我的手背:“如果你有病,那我们就是同病相怜。因为,我竟然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我们现在的姿势,多麽象一对即将亲吻的情侣。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从一开始,这份感情就与爱情无关。我们是人海里的两叶孤舟,偶尔错身而过,在暗夜里照亮了彼此的寂寞,却注定了是截然不同的航线。
“答应我,要好好爱惜自己。如果你做不到离开他,至少,不要让那种事再发生在你身上了,太伤身体了,我可不想二十年後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憔悴得不能看了。好歹你也是堂堂一硕士毕业,不要告诉我你连怎样避孕都不懂。”
她避开我的目光,看著不远处路灯下焦躁地踱步的那个人,蓦地宛尔一笑:“你又不是什麽纯情处男,还不知道吗,情热之际哪儿来得及做什麽措施!我又讨厌吃药——好了好了,我就听你的话,以後保证每天吃药好了。”
“这就乖嘛。”我拍拍她的头。虽然她比我大几岁,却总给我一种需要保护的柔弱感觉。真不明白宫羽商那家夥怎麽就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你也一样哦,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还没找到陀陀,你自己先垮了。”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我低头看著她,直到确定她不是在漫声安慰:“世界上这麽多人,你怎麽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会原谅我吗?”
她摇摇头,睫毛上的泪珠被晃得落下来:“世界上这麽多人,当初你怎麽就遇到了他?他怎麽就爱上了你?只要有爱,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的心里一痛,她自己如此的处境,却还在尽全力鼓励、安慰著我!我重新蹲下,握住她的手:“珊珊,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娶你。”
她调皮地笑了:“那就说定了,不过下辈子我是要做男人的,不如你投胎做了女人让我娶了吧。”
我哭笑不得:“我才不要!”
她捏了捏我的鼻子:“那我们下辈子是同性恋罗?”
“你们俩还没谈完吗?”
不耐烦的宫大帅哥终於等不及跑了过来,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醋意。
我看著他,非常非常严肃地说:“宫羽商,我有件事拜托你。”
“什麽?”
他不解地看著我,怯生生地想靠近我又不敢的模样。
我叹口气,虽然珊珊跟了他是很惨,其实他也不是什麽坏人。说到底,是情字造的孽。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请你好好照顾珊珊。对我来说,她就象我的亲姐姐一样,不要让我以後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过得不好。”
“你要去哪儿?小维、小维?”
不再理他在我身後发出的追问,也不再回头去看珊珊的表情,我大步离开了他们,投身到黑暗之中。
黑夜是如此的黑,天要到什麽时候才亮呢?
“哥,我要离开这里了,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这里,希望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燃烧的纸屑在风中飞舞,炽热的空气看上去仿佛在颤抖不已。我在阶沿坐下,将脸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
“你说过希望我和他好好在一起,可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把他给逼走了,现在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哥,告诉我,我该怎麽办呢?”
什麽都没有了。我爱过的人,爱过我的人,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了。如果从来没有爱过与被爱,或许不会这麽难过。现在的我,就象一个失明的人,经过了短暂的复明,刚刚窥探到了世界的美丽,又被残忍地推回到黑暗中。
正午的阳光如此耀眼,白灼灼的大地令人昏昏欲睡。我却不由打了个寒战,那份从心底里散发出的寒冷带著绝望的气息裹挟而来,无处可逃。
那个身影发出的压迫气息活生生把我从昏睡中惊醒,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这墓园里睡著了。
见我睁开了眼睛,他才发问:“你在这里做什麽?”
“我──”一时语塞,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既然他语气里的厌烦已经宣告了我的不受欢迎。
可是我不明白,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曾经叫过他二十年的“爸爸”啊,他怎麽能当作全没这回事?
“我刚到子美的墓上去了,看到那些花和纸灰,就猜到是你。你还真有脸来!”
手指在坚硬的墓碑上卡得生疼。我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出声。我只怕一出声就会忍不住顶撞他,而我相信,地底下的那两个人都不会愿意看到我和他起冲突。
眯起眼看向他,看著这个已经失尽往日威势的老人在这最後的机会里大耍威风,只觉得他既可恶又可悲。
他骂得起劲,见我没反应,竟然抡起手里的拐杖打下来。
跟在他身後的司机拉住他之前,我已经挨了好几下。他还真是一点没手下留情。我看著手臂上被抽出的红肿痕迹,肩上和腿上的伤也在火辣辣的痛,不由苦笑了起来。从小到大,他没动过我一个指头,却在断绝父子关系的今天,挨了他这一通好打!
见我在笑,他发出一声惊奇的低呼,象看怪物似的看著我。
我慢慢站起来,微微一躬:“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请您以後多保重。”然後,在他和司机讶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开。
这就算是告别了。林维罗,你也很幸运呢,一无所有的你,居然也能找到人来告别。总算,不是凄凉到连个知道你离开的人都没有。
“林总,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好的,放在那儿吧,我一会看过了就签。”我埋在文件堆里,漫声敷衍。
过了十秒锺,我抬起头来:“还有什麽事吗?”
秘书小雯的脸红得象在发高烧:“今天——是情人节——这个——礼物——给你的!”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塞到我手里,逃也似的出了门。
我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叹了口气。是不是又该换秘书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小姑娘做事蛮有条理的。可她不知道,外表还年轻的我,心已苍老,早已无力去爱上谁。
盒子里是什麽?我好奇地晃了晃,却有个东西“啪嗒”一声掉了出来。见鬼!这包装也太次了吧?
是一对精美的白金袖扣。太贵重了,明天我得还给小雯。
她怎麽会想到送这个的?袖扣这东西,我一年也用不上两次。毕竟,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海岛。除了签定合同或者出席行业大会之类的正式场合,我从来不穿西服,虽然有人说过我穿的样子酷得让人吸凉气。
是的,外表没有变,但我的心已经变了,眼睛里的沧桑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青涩少年所能有的。
三年了,象一只漂泊已倦的候鸟,我终於选择在这个南方的海岛上落脚。
三年前,我卖掉了陀陀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那栋别墅,用这笔钱做资本,在股市上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後全部投入了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