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上卷——且听子

一起，顺手之劳罢了。”

楼长风没有说话。他一直姿态随意地站着，眼里却已将邹三水身后的四个人打量了七遍。

一个是白山，面容还是一样的枯瘦苍老，眼中的精芒却比平时更亮也更沉了一些。

一个是黑水，黑肤少年急躁的脾性今日却压抑得很低，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另一个人二十七八岁，很高很瘦像是一根挂着衣服的竹竿，气息却很是精练，看来很善谋略。这人是昨天晚上楼长

风见过的。那时楼长风正从外回来，恰好见到他走进这间厢房，会见邹三水。

最后一个人最多也就二十三四，看上去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有一双腿匀称修长，走路时轻如落花，很善轻

功。肤色被太阳晒得偏黑，大略经常在外跑动，正一头热汗，衣服也湿了，显然刚自外长途奔来。

楼长风断定，最后那个人应该是信使，传来的也肯定是不太好的消息，极可能就是襄樊告急。因此白山黑水的面色

都不好看，而很高瘦的男子是邹三水的参谋，特意为了今日信使的到来而提前召集至此参商的。

果不其然，邹三水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谋士白一略。这位是刚从樊城疾奔而来的信使小葵。”

白一略很有风度地向众人抱拳，小葵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声

然后邹三水开门见山道：“小葵受襄樊守将周资将军命令传信给我，襄樊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月了。”

“这么快！”金钱钱讶道。

白山点头道：“西燕这回是铁了心要攻下襄樊，不但调集了四十万兵马强攻襄阳，更有二十万余力在汉水北侧襄阳

附近掠阵。”

黑水怒道：“不仅如此，西燕还随军携带了无数攻城器械及后援粮草，他妈的！他们是想把襄阳拆成砖头带回西燕

吗？！”

邹三水看了黑水一眼，黑水就不说话了。

赵丹容皱眉道：“只有半个月……”

小葵也急道：“襄阳告急，朝廷却照旧歌舞升平什么都不管！皇帝天高地远的看不见众将士饿着肚皮拼死拼活，看

不见那些血那些尸体，那叫我们剩下来的人怎么办？襄阳一破，叫楚国腹地所有百姓怎么办？皇帝……”

小葵突然住了口，自知失言犯了天威，还是忍不住恨声一叹。

楼长风忽道：“周将军的确很不容易。”

白一略也点头道：“周将军本是前代名将，精通战阵军略。若不是他守在襄樊，或许早已是一片生灵涂炭了。”

邹三水长叹一声：“可惜朝廷无动于衷，不但不派重将支援，委派而来的小将也是拖沓散漫，连军粮都是迟个两三

个月才到。即使到了，里头陈米馊米的偷换更是叫人愤慨。老夫只怕这一次我朝又要重蹈前朝复辙，因朝廷的无能

而错失战机自毁长城了。”

赵丹容很认真地看向邹三水，道：“可以告诉我天雨顾惜楼和四皇子的过节么？”

这句话其实很唐突。

赵丹容不是天雨顾惜楼的人，他无权过问。何况事关四皇子，又岂是赵丹容这样的平民百姓能问的？

金钱钱却紧接道：“对！请务必告诉我们！”

他这句话就更唐突了。

金钱钱也不是天雨顾惜楼的人。而且他比赵丹容更不可能加入天雨顾惜楼。

而他说请告诉他们。

谁会把自家帮派和朝廷间的过节随意告诉他人，还是不止一个人的他人？

邹三水却是皱紧了眉头，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想生气的意思。

在这国破家亡的关头，只要有一线可能，天雨顾惜楼都应该和朝廷和四皇子联合起来，对付西燕军队。

他在考虑。

认真地考虑。

然后他对赵丹容道：“你往我百汇的那一拍，定是看出了我已受内伤，气运不畅。”

赵丹容点头。

邹三水道：“那是因为我一路乔装打扮掩人耳目，却仍在来到宜城前被四皇子手下追踪到了。”

“所以他们袭击你。”赵丹容道。

邹三水道：“是。”

金钱钱道：“那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你和四皇子楚一风结怨的原因。”

邹三水道：“我只是告诉你们我和楚一风结怨已深，谁说一定要告诉你们原因？”

金钱钱就没话说了。

邹三水继续道：“我还要告诉你们，燕燕和那两个燕国人的来历蹊跷。”

赵丹容道：“这个我们知道。”

邹三水道：“再有一件事。楚一风的手下已经追到宜城了。”

赵丹容和金钱钱极快地互视一眼。

苏不弃皱了下眉。

而一直沉默的楼长风忽然看了一眼邹三水，眸中的精芒一闪而逝。

邹三水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道：“楚一风用来追捕我的手下已经很是精锐，却从不曾像此番劳师动众。如果

楚一风不是真的想在这节骨眼上端了天雨顾惜楼，就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情况。”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邹三水等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想听见众人有什么回答。然后他挥手道：“各自回房吧。”

第二十一章

燕燕出了门后还是不解气，沿着客栈过道走来走去好几圈，本是低低自语的暗骂声不由越来越放开音量：“死丹坏

丹臭丹破丹赖皮丹西瓜白菜丹！死丹坏丹臭丹破丹赖皮丹西瓜白菜丹！死丹坏丹臭丹破丹赖皮丹西瓜白菜丹！”

同住在客栈二楼的小张刚起来，揉揉眼睛迈出房门看看楼下。

此时燕燕已经走掉了。

而赵丹容一行人正自邹三水房里退出来，走在一楼中央的空地上。

小张冲着看上去最好说话的苏不弃挥了挥手，问道：“和尚养的鸡都生了吗？怎么还这么不巧，全是死蛋坏蛋臭蛋

的？好像还有什么赖皮蛋西瓜白菜蛋的？那是什么，菜吗？”

苏不弃不是很明白小张口中的和尚和鸡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想了一想，再看了眼前头燕燕消失在转角的娇小背影，

就猜中了七八分，转头轻笑道：“阿丹……”

他却看不见赵丹容了。

赵丹容已经一屁股坐在一旁桃树下，失魂落魄摇头晃脑叽里咕噜：“死丹坏丹臭丹破丹赖皮丹西瓜白菜丹……死丹

坏丹臭丹破丹赖皮丹西瓜白菜丹……”

见了他这个样子，被方才的谈话沉重了心情的众人都不由舒心一笑。

早已习惯赵丹容脾性的金钱钱和楼长风也不管赵丹容，转身各自回房去了。已空了手的不离从旁边闪出身来，站在

了苏不弃身边。

小张惊讶地看着很是低落似的赵丹容，不知说什么好，此时才问苏不弃道：“那、那位小兄弟怎么了？”

苏不弃看了眼可怜兮兮的赵丹容，对小张笑道：“没什么。他吃多了蛋，噎着脑子了。”

赵丹容闻言立即跳起来要掐苏不弃，守在苏不弃身边的不离也立即舍身护主。赵丹容改而不用真力地与不离嘻哈玩

闹，捉弄得不离扁了嘴角追追跑跑满头大汗。

耳边笑闹声里，苏不弃抬手拢在眉间，微笑着看向天空。

又是一个大晴天。

另一头的楼长风，正走向二楼。

他的房间就在二楼。

踏上了二楼楼梯最后一阶，楼长风忽如疾风折身抽退，一晃眼已到了一楼角落。

他却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厢房。

而是从小门转进了客栈偏院，住着厨师杂役的地方。

他要找人。

找一个或者一些不属于这个客栈，却必须寄身这客栈的人。

那些人当然不可能住在有人住的厢房里。而只要是人，总会留下些活动的蛛丝马迹，寄住在没有人的房间里或许会

更惹人猜疑。最好的方法，就是寄宿在有那么一些人常住，却又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此处刚好。

楼长风侧身躲在篱笆外时，肥胖的厨娘正拎了一桶馊水从厨房里出来。

而当厨娘桶中的第一滴水在河塘边上溅起一圈水花时，楼长风已经绕过了两个洒扫的杂役，一个来取早饭的小二，

三间平房两扇矮门，最后趴在墙角地窖木板门上，静听了一会儿。

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楼长风翻开木板门，悄无声息地潜入。

探，伸，翻，转，蹿，滑，伏，收，放，定。

每个动作都精确精干得像是个经过精密计算与完美拼造的机括。

他伏着身体走向地窖深处。

他闻到了一股浅淡却新鲜的血腥味。他也听到了里头三四人极低的对话声。

“楼主这次千里迢迢驰援襄阳，不干一番事业是不会回去了。”

“这也没办法啊，如今国难当头，朝廷却是个不作为的主儿。咱们江湖人再不出手，难道等着被西燕人宰割？”

“可是就算咱们全楼出动，也不一定能救下襄阳啊……”

“救不了也要救！我支持楼主！死在为国为民的地方，总比像朝廷当乌龟强！”

“哎哟绷带！哥们你用不着拿我伤口出气啊！”

“抱歉抱歉……”

“最可恶的就是四皇子了，明知此时不同平常，竟然还本着一己私利想要打垮咱们天雨顾惜楼！”

“对！我本还想着随着襄阳告急，四皇子对咱楼子的压力已减轻不少，却不料这几日他着了什么魔，疯了似的往这

边调派人马。”

“这事说来奇怪。他们人多，但动静不大，范围却很广。不像要与咱们决一死战，也不像和咱们一起援救襄阳。倒

更像是在搜集什么情报，或者找什么人……”

“但这次楼子里的人来了这么多，跟他们挤在一个地方，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然我也不用见血了……”

他们是邹三水的人。

天雨顾惜楼的人。

邹三水身为总楼主，明里暗里是绝不会少了人护卫的。这些人就是其中一小队。

楼长风要找的，就是他们。

楼长风本想再听一会儿，却忽然绷紧了全身肌肉。

不远处的木板门，动了一动。

极轻微极轻微简直连楼长风都无法察觉的一动。

楼长风只思考了那么一瞬。

然后右手骤然一探，自腰间抽出一把十分小巧的随身匕首，拇指一捏就弹开了刀刃。

却是回手一挥——直往他自己的右手腕上划去！

那把匕首很小巧，很锋利，很幽艳。

连刀面闪起的光芒都小巧锋利幽艳得像是一滴银色的水晶泪。

在那滴水晶泪闪灭前，小小的一丝血腥味开始弥散在空中。

而在那一丝血腥味扩大成一片前，突然不见了。

水晶泪也忽然不见了。

却多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一手夺过了匕首，三两下就利索地收回刀刃收在自己掌心，另一手早已紧捏着楼长风已见了血的手腕，禁不住

有些气息不定的年青人。

赵丹容。

赵丹容担忧而吃惊地看定楼长风，这让他璀然的目光比那水晶泪更锋利更幽艳。

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就在他夺走楼长风匕首的前一刻，他突然看见了楼长风爆射向他的目光。

那种猎豹一般进逼压迫锐利凝定，比锋利更锋利比幽艳更幽艳比水晶泪更多了一层银蓝色逼人辉光的目光。

叫赵丹容一时为之所震为之所惊又为之所惑为之无法侧目无法言语。

楼长风突然收回了那种目光。

其实他在放手让赵丹容夺走匕首的时候，就已经收回了那种目光，变回之前清雅无争的模样。

楼长风在听见有人动了木板门时就大为讶异，却不料来人功力深厚至此，竟能一息之间逼近他身。

但当他听出那声担忧的吸气声很像赵丹容时，就放下了戒备，任由赵丹容夺走匕首。

而此时的楼长风也有些困惑惊神。他想，为何他会自然而然地放松戒备？若是来的人不是赵丹容呢？也这么任由夺

走匕首，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赵丹容已经先一步回了神，故意眨眨眼走近去，邪邪魅魅地笑道：“美人儿~为了引出我英雄救美也不用这么自残

吧？”

楼长风愣了愣，哭笑不得。

赵丹容自顾继续道：“美人相邀，随叫随到，不用这么费工夫，还费血。不弃说了，血很重要，人一定要懂得保精

固气养血，才能活得长活得好。你这么流一滴血，得吃多少碗饭才能补回来啊……”

赵丹容一边啰里八嗦说着，一边想把手中的匕首交还给楼长风，想了想又中途停住，收回了自己腰后。然后他自襟

里拿了一包纱布开始替楼长风包扎，一边低语道：“不弃的唠叨还是有道理的……这东西我懒得用，还可以用在你

这笨人身上……”

赵丹容的动作精准细致轻柔，虽然有那么些吃楼长风豆腐的嫌疑。

楼长风笑道：“我怎么笨了。”

“黑布隆冬的玩匕首，一玩就把自己割伤了，比个孩子还笨。”赵丹容哼道。

楼长风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赵丹容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赵丹容道：“走了。”

楼长风道：“你故意出声赶他们走，他们怎敢不走。”

赵丹容道：“不赶他们走，我怕你又要干什么恐怖的事情。”

楼长风笑道：“被你这么说破，他们定是加倍小心，我想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用做。特别是不该将我误认为是四皇子派来的人，更特别是为了躲开四皇子手下的追击而不惜

自残。哎，幸好我一见那匕首就觉得不对，赶紧扑过来了。”赵丹容道：“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够胡来，没想到你

比我还胡来。”

楼长风低头，看向赵丹容正帮他包扎伤口而在黑暗里晃荡着轮廓的双手，没有回答。

赵丹容忽是一叹，道：“我知道你没有胡来。我也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种人很多种行事的方法。但我还是不喜欢你这

样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饵，甚至自毁。”

第二十二章

楼长风抬头看向赵丹容。

他知道赵丹容说的已经不是现在的这件事，还有遇见燕燕前，与光头大胡子和儒帽书生的那一场战。

那一战时，楼长风就以自己做饵，引得光头大胡子和儒帽书生齐攻向他，让邹三水的“无影化骨拳”得以一箭双雕

克敌制胜。

“燕燕的身份可疑，你的更可疑。”赵丹容道，“你忽然在那时那地出现，还身负重伤被人追杀。”

楼长风轻笑，点头。

赵丹容道：“你不是天雨顾惜楼的人，那就极可能是西燕人或是四皇子的人。现在四皇子紧逼天雨顾惜楼而来，你

却不选择光明正大向邹三水求援，而选择了躲在邹三水的人周围，还想自伤身体制造伤势，让人误以为你和他们是

一伙的，也是邹三水的人。”

楼长风的眼里有赞赏，莹亮地看向赵丹容，等赵丹容说完。

赵丹容迎向楼长风的目光道：“所以你只可能是两种人。一是西燕的重要人物，这才值得四皇子大力追捕，又不敢

向邹三水暴露身份；二是对四皇子来说很重要，却背叛了四皇子的人，所以四皇子不遗余力又不敢声张地追捕你，

而你也怕向邹三水求援后，邹三水会拿你做筹码与四皇子交换什么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