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力,穿透人心。
像极闪着红光扑着火星飞舞在半空中,那一片又一片的纸钱。
听痴愚和尚超度他人,竟像是自己也被从头到脚净化了一番。
大半个时辰后,四人回到宜城。
夜已黑,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所有人都在笑。
情绪低沉的四人也不由得跟着松懈了情绪,微笑起来。
赵丹容突然将金钱钱往旁边人堆里一拖,一把推进空旷的人群中央。
金钱钱一时有些懵,环视一圈,旁边的人也都停下来看着他。
金钱钱一看那些人手里拿着的箫啊笛啊响板啊胡琴啊筝啊琵琶的,回头看向赵丹容,又急又气道:“红脸的你干…
…”
赵丹容不等他说完就对着那抱着琵琶的少妇道:“不好意思啊,这琵琶能借用一会儿么?”
那少妇本有些微恼,看着赵丹容此时灿灿烂烂繁星似的笑容不禁呆了一呆,也跟着笑了,道:“行。”
一旁的金钱钱已经知道赵丹容想干什么,一张老脸都有些发红了,忙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弹得太烂了!”
赵丹容把琵琶往金钱钱怀里一塞,嚣张喝令道:“给我弹!”
金钱钱抱着个琵琶一时左右为难。
赵丹容鼓励道:“自娱自乐嘛!怕什么!”
金钱钱的脸更红了。
其实金钱钱真的很少脸红。他可是靠坑蒙拐骗起家的生意人。还是大大的生意人。
他把眉头都皱上了,看看琵琶,又看看赵丹容。
赵丹容重重一点头。
金钱钱吸口气,也一点头,坐在一旁空位上,五指一划,顿时铿然一响。
——或许有一万个人看过金钱钱金大老板数钱,但里头肯定没有一个人看过金大老板弹琵琶。
说实话,他弹得真的太烂了。
除了音还算按得准外,和弦、节奏、曲调都有问题。还不止一点问题。
但金钱钱弹得很认真。
其实只要仔细看,任谁都看得出金钱钱很不自信,却真的很喜欢也很沉浸在他的琵琶里。
一旁看客都开始喝倒彩。
赵丹容却开始大笑着跳舞。又甩胳膊又扭屁股的,很欢乐地跟着金钱钱的节奏手舞足蹈,自得其乐。
苏不弃也笑着参与进去,为金钱钱一下一下地击掌,调整节奏。
痴愚和尚一开始傻愣愣的,可看着三个朋友玩得乐呵,他也就傻头傻脑地蹿了进去,边笑边木头人似的瞎跳,跟抽
了筋似的特别逗人。
旁人都有些看傻眼,有一两个心情不错又拿着乐器的人被那俩俊俏青年人和个呆头和尚感染,跟着咿咿啦啦胡奏起
来,还有三四个旁观者随着赵丹容走进场中,跳起那根本算不上舞的舞来。气氛越来越热烈,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种
自由的快乐的气氛所吸引,跟着奏的奏唱的唱跳的跳,人是越聚越多,跳得也越来越随意欢乐,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
人头蜂拥里,赵丹容大笑着一拍金钱钱的肩,竖起大拇指。
金钱钱回头感激一笑。
赵丹容知道金钱钱很喜欢琵琶,虽然弹得很不好。
刚认识金钱钱时,比常人更细心惯常的赵丹容就发现,金钱钱打算盘或者数钱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乐律一般的节
奏。特别是打算盘的时候,那手法和节奏就跟弹琵琶似的。
后来金钱钱告诉赵丹容,他的确很喜欢琵琶,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只是那个时候生活困顿,没有条件学。而等后来
有了条件,却已经忙得没了时间。
——少时的金钱钱也有过一段非常困难的时候,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金钱钱的父亲并不宠爱正妻,也就是金钱钱的生母。后来金父突然病逝,大部分家产都归了受宠的二夫人和她的两
个儿子,剩下的也大部分归了三夫人和她的三岁乳娃。
十六岁的金钱钱和三十多岁的金母只剩下一家小小的米店,一间金母空守了一辈子的简朴小楼,还有兄弟姨娘们的
冷嘲热讽。
但金母是个非常要强的女子,书生门第,她独自抚养教育了金钱钱,并告诉金钱钱,人可以没有钱,但一定要有志
气,要有脊梁。如果金钱钱不想自力更生,而是想要回去投靠那些兄弟姨娘们,她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只不过金钱
钱永远别想再踏进小楼一步。
金钱钱很有志气,很有脑子。他虽不受宠,却也是个腰杆直的金家大少爷,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虚心求教,小小年
纪就有了不少的生意经。他也很孝顺,十六岁的他跪在佛前许愿,一定要给一生受欺的母亲最好的生活。
穷人的苦富人很难想象。富人的苦穷人也很难想象。
而像金钱钱这般,外人看是富人,里人看是穷人的人,就更苦得难以想象。
当他四处筹备做稳基业时,以为他很富的人会拒绝说:“你不是比我更有钱么?”而知道他情况的人会拒绝说:“
我也没有钱。”或者更加坦白相告:“我怕我收不回本钱。”
金钱钱一次次地失败、跌倒,再爬起,继续奋斗。
他牺牲了很多,甚至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去交朋会友,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事业上。
十八岁时,他用五倍的钱偿还了当年借钱给他的那些好心人们。
十九岁时,他的二姨娘和二姨娘生的两个弟弟挥霍无度,几乎将半个金家家业败去。更了不得的是飞扬跋扈的大弟
弟也不知惹了什么人物,竟然被人重打而死。只会嫉妒花钱吹枕边风的二姨娘登时没了头绪,这才找回了金钱钱求
出个主意。金钱钱出面了,摆平了这件事,也借机重新掌握了金家的产业。
再然后,金钱钱成了今日的金钱钱。
金钱钱都不记得是哪一日,他兴之所至地告诉赵丹容,说自己除了希望把生意越做越好外,大概只剩下想在很多人
面前弹一回琵琶,却没有人笑话他弹得差劲。
没想到赵丹容就那么记住了,一记就是很多年。
金钱钱很感激,也很开心。
而赵丹容觉得,看到朋友开心,比他自己开心更开心。
苏不弃很了解赵丹容,他也跟着赵丹容和金钱钱开心。
痴愚和尚看大家都开心,他就开心了。
大玩大闹了一通,四人抽身退离人群时都是满头大汗。
回头一望,那处的人们还在自娱自乐得畅快。
四人边闲逛边吹风,走到了处空旷的草地,赵丹容率先脱了鞋子晃着脚丫一屁股躺倒,欢呼一声:“我累啦
~~~~~~~~”
苏不弃和金钱钱都笑了,痴愚和尚一看赵丹容躺得舒服,也心痒痒地准备脱鞋,却突然被赵丹容喊住:“慢!”
痴愚和尚就不敢动了。
赵丹容突然又看向金钱钱正色道:“钱钱,这世上什么武器只要一使出,十里之内人仰马翻鸟兽退散却不见一滴血
、不伤一人命,却叫人十日之内头脑混沌不思茶饭连夜惊梦恶心呕吐?”
金钱钱肃穆道:“几次机会,赌注什么?”
赵丹容道:“三次,输的人或者在香玉十四楼请我吃顿饭,或者赋诗三首。”
香玉十四楼,楚都金陵最最豪华的一家酒楼,请一顿饭至少可以养活普通人家一整年。
金钱钱“哇”了一声赶紧道:“三首诗这么严重!当然选请客!”
赵丹容道:“好。”
金钱钱道:“是‘毒鬼’陵舍人的‘十里断魂烟’?”
赵丹容道:“错!”
金钱钱道:“……金人在退败前尚来不及使用的‘迷魂连机弩’?”
赵丹容道:“错!”
金钱钱犯难了,忽惊道:“……难道是传说中天山“拈花香筑”第六十七代掌门宫之雪唯一不曾展现于世人面前的
奇宝‘拈花不记年’?!”
赵丹容摆手道:“错!那种传言中的东西谁都不知真假!”
金钱钱大惑道:“那是什么?”
赵丹容转向痴愚和尚命令道:“脱鞋!”
苏不弃忽然就笑了。
痴愚和尚“噢”了一声,脱鞋。
于是金钱钱立刻就明白了赵丹容的意思,捂着鼻子跳远三步大叫道:“红脸绿屁股的你够黑!”
赵丹容也跳起来捏了鼻子退远三步,大笑。
痴愚和尚还没反应过来,一见赵丹容突然跑远了,心急着把刚脱下的那只臭死人的鞋子丢了过去道:“给你!”
赵丹容这回笑不出来了,怪叫道:“我叫你脱鞋,没叫你脱了给我!”
痴愚和尚恍然道:“噢有道理!”
和尚边说边跑过去想把鞋拿回来,赵丹容动作更快,边说着:“给我就是我的,我转送人!”边一脚把痴愚和尚的
臭鞋踢向金钱钱。
痴愚和尚“哇~~”地跟着鞋子跑向金钱钱。
金钱钱也不示弱,一脚把鞋子踢向苏不弃,道:“不弃兄你看这鞋值三首诗么?”
苏不弃呵呵笑道:“不值!”一边从旁折了一根树枝就“啪”地把臭鞋打回赵丹容。
痴愚和尚更急了,跑向苏不弃又折向赵丹容,大叫道:“怎么连苏兄弟都欺负贫僧!”
赵丹容哈哈笑道:“那贫施主就替你做主,好好臭死苏兄弟!”然后腾空飞起一腿就把鞋子踢回苏不弃。
四人正玩闹,眼睛最尖的赵丹容忽然看向一旁,“咦”了一声。
金钱钱正把鞋子踢向苏不弃,抽空问道:“怎么啦?”
他问完,也看向赵丹容看着的方向。
他就看见了一个正从人流里走来的人。
那个人不急,不缓,不高傲,不出挑,不清冷。
却站得很挺,走得很稳,如同一步一个痕迹。
再混杂繁闹的人堆里也可以一眼辨认的人。
楼长风。
金钱钱的脸立刻就有些垮下来了,叹道:“哎,算了。”
苏不弃正把鞋子打还赵丹容,也回头一看,认出了楼长风。他也与金钱前一样,收了心放了架势,准备不玩了。
可苏不弃忽然眼前一晃,就见痴愚和尚的那只臭鞋子飞了过去!
飞向楼长风!
苏不弃也愣住了,他回头一看丢出鞋子的赵丹容,就看见赵丹容脸上的那种晶晶亮亮的喜悦。
——那是一种意外的惊喜。
当然不只是因为楼长风这个人的出现。
而是因为赵丹容看见楼长风的手上,还提着一个袋子。
赵丹容一眼就认出了那袋子里装的应该是什么。因为不久前他也提着相同的东西陪着痴愚和尚超度亡灵。
赵丹容比其余所有人都知道楼长风和那个成了废墟的村子究竟有何关联,虽然他也不算非常了解内情。
但他知道楼长风生性内敛、沉静、稳健、坚韧,凡事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做法自己的步调并且贯彻到底,不论是
否很狠很绝很危险,甚至太狠太绝太危险。
而当他看到楼长风竟然也会带着香烛纸钱祭拜亡灵时,简直乐坏了。
是这一天来最开心的时候。
他本来也和金钱钱和苏不弃一样,认为楼长风是定不会和他们一起玩这幼稚的游戏的。但那时候他太过开心,以致
有些得意忘形,就这么顺脚一踢,把痴愚和尚的那只臭鞋子踢向了楼长风。
还带着那种闪亮的满怀期望的眼神。
楼长风看见了那只飞来的鞋子,也看见了赵丹容那双璀璨的眼睛。
他有那么一时的为难,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
然后他就笑了。
在金钱钱苏不弃甚至赵丹容惊讶的目光里,回身漂亮地飞腿一踢!
越过痴愚和尚的头顶,飞回了赵丹容!
痴愚和尚惊叫道:“怎么连楼兄弟都欺负和尚!”
其余众人哈哈大笑。
于是那一夜,四个孩子似的男子围着一个呆子似的和尚玩起丢鞋子的游戏,笑语不绝。
第三十八章
回潇湘楼时,为庆贺胜利也为拜会邹三水的筵席虽到尾声,犹在继续。
邹三水看见了正经过大堂门口的赵丹容楼长风等人,差了白山过来叫赵丹容一道入席。
赵丹容有些惊讶,其余人也是。不过赵丹容还是跟着白山入了席,其余人便回到后院。
苏不弃、金钱钱和楼长风先是走到苏不离的房门口,一看里头竟然没人,只有桌上留了张字条,上书孩子气的几个
字:“太吵,我们在钱钱房里。”
金钱钱一看那“钱钱”两字就黑了脸,大叫道:“红脸绿屁股的你等着!看都教坏小孩子了!”
苏不弃和楼长风都笑起来,三人走到二楼算是离大堂最远的房间,就是金钱钱的住处。
还没敲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窜出一张俏生生石榴似的小脸来,笑道:“你们回来啦?”
苏不弃道:“嗯,你们久等了。”
苏不弃刚说完,门就一下子开大了许多,从里头蹦出个苏不离来,一把攥住他最喜欢的不弃哥哥的衣角,道:“是
等了很久了。不过不离愿意。”
苏不弃摸摸不离的头,旁边燕燕很受不了地吐吐舌头,金钱钱也笑着想摸摸燕燕的额头,被燕燕扭头躲开,还虎虎
轻叱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回金钱钱苏不弃和楼长风都笑了。
他们还真觉得这不是小孩子还是小孩子的小女孩子真是孩子气得又倔又可爱。
里头林小五也稍有些畏缩地站在了门边。
苏不弃对他招招手道:“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睡吧。”
林小五道:“睡哪?”
苏不弃推推苏不离,道:“和我们家离离一起睡吧。他很会照顾人。”
苏不离听见那声“离离”就习惯性地皱眉,又听见他的不弃哥哥夸他,顿时眉开眼笑,平时不会照顾人此时也定然
很会照顾人了。
他走过去拉着林小五往外走,道:“别担心,不弃哥哥都说我睡相很好的。”
林小五就纯纯地笑了,跟着苏不离走。
孩子们总是一块儿的,燕燕也跟着他们下楼去了。
剩下楼长风和金钱钱。
楼长风本也想告辞离开,却突然听见金钱钱哈哈一笑。
金钱钱边笑边走进门去,拿起了一张搁在桌上的白纸,揉成一团。
楼长风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金钱钱把手里的纸团顺手一扔抛给了仍站在门外的楼长风,道:“红脸绿屁股留下的。你站在门外干嘛,进来坐吧
。”
楼长风进门,摊开手里那纸团瞧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没看懂。
金钱钱笑道:“赵丹容画的鬼画符,看得懂就真见鬼了。”
楼长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是不明白那纸上歪歪扭扭描来描去像山像蛇像萝卜还像大白菜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
他看向金钱钱。
金钱钱给自己沏了杯茶,一口喝完才道:“前几日我们不是才刚从樊城回来么?昨天晚上那家伙竟然跑到我房里拉
着我不让我睡觉,让我帮他重新描画一遍这东西。我左看右看不明白是个啥玩意,问来问去他才告诉我,这是他跟
一个朋友立下约定的证据。是个拍在桌板上的掌印。他不好把别人的桌板拆下来,又不想风吹日晒毁尸灭迹,只好
拿张白纸印在上头画了下来。”
听到这里,楼长风似乎想起了什么,愣了一愣。
金钱钱继续道:“我问是什么约定啊这么重要?红脸的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更竟然还好意思告诉我那个约定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