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中卷——且听子

只是他踢不到，扣不着，按不住，砸不痛，切不断，压不下，拍不软，纵不远。

即使他已经把周身扑朔而下的巨石泥块都击碎得纷扬成灰。

楚一风就是影子一般追着他赶着他躲着他避着他。

每次楚一风如熏风般悠扬如歌的指劲都会堪堪擦过黑水的鼻尖耳后颈侧，削下他几缕发丝，抑或在他黝黑的肢体上

留下一道道血痕。

鲜血便自那血痕里雨丝般洒落空中，如同一闪而逝的红泉。

楚一风的眼神却始终宁定雅洁，带着点迷离的深邃，如同看着晨起花间美丽而无用的露水。

只要黑水再那么不小心一点点，就已经死了。

可即使他还没死，他也快死了。

就死在那熏风般的悠扬如歌里头。

一招已尽。

黑水忽然很想知道，楚一风最后的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可他没有机会了。

黑水睁眼看了最后一幕。

楚一风的指尖终于对准了他的胸口。

黑皮肤的少年似乎仍是满意的。因为他死在战场上，用尽全力而死。

他觉察到那乍然喷薄而出的劲气摧天裂地般盘旋在耳边，前后左右上下层层围裹，妖娆而静谧得像是要将他的魂儿

一点一点吸出来一寸一寸飞作尘再一吟一唱融进那歌声般美妙的指劲中去。

就在黑水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突然皱了皱眉。

然后猛然睁大眼。

他觉得奇怪。很奇怪。

因为楚一风就在可以立取黑水性命的最后一刻收回手。

不但收回手，并且整个攻势扭了一个方向。

指劲呼啸，越过黑水的肩头身侧奔袭而去！

与另一股急袭而来强劲至极的掌风撞在了一处！！

黑水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只是感觉到，那是掌风。

就像被光扭曲了影，被影吞没了光。

简、纯、带着些叹息般的慈悲。

黑水大惊。他不用看，就已经认出了那雄浑磅礴的掌风。

无影化骨拳！

黑水大喜，刚要趁机再给楚一风一击，却如同一片飘零的碎布片，还来不及哼一声被指劲掌风所带起的漩涡仰面推

了出去！

这真是个混乱的时刻。大片的烟尘碎石搅乱视线，没人看得清听得清分得清。

一个苍老的背影却利落地自那烟尘滚滚中穿越而过。

同样简、纯、带着些叹息般的慈悲。

掌势迎着楚一风骤然惊起如雨落风骤花零魂散的指劲绵绵而去。

邹三水！！

楚一风的双目沉了下来。

他看着邹三水瞬间逼近的身影，微眯了眼。

有那么点傲气，那么点秀气，那么点笑意，那么点讽意。

他本是松散的指尖立时紧绷震颤。

吟唱般美妙的指风霎时弥漫铺成庞大乐章，却声声尖锐如刀似箭，每一个音每一个拍每一个休止的顿点每一个悠长

的尾音都成了呼啸嘶吼的雨雪风暴，离了神的心，夺了佛的魂。

只要神有心，只要佛有魂。

撕裂心魂！

这一招的名字，就叫“离魂”。

邹三水也看着楚一风。

苍老却精邃依旧的双目里饱含着坚定。那是混合了痛楚与必将报仇的决心。

他认定，楚一风是吸了楚一靖或者天邪的精气才得以沉疴再起，在八年前因丧母之痛而差些殒命时度过险境，有了

今日这般强健体魄。

邹三水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该算在当年还是个孩子的楚一风头上。大抵也是想要讨好楚王的官员们出的馊主意。多

年调查，邹三水还是没能得知当年丢了性命的究竟是谁，却证实了传精续命这样的方式只在接受方心甘情愿的状况

下才行得通。

也就是说，当年仍然是个孩子的楚一风就已经心狠到不惜用他人的命来延长自己的命。

这样的楚一风如今执掌朝野，家国何为，百姓何为？

所以邹三水要报仇。血债血偿。

就在此地。

朱连碧、黄明、白山黑水和其余众人都看向了两人。只是看不清。

心全揪了起来。

黄明焦急地扑向楚一风大叫出口：“爷！！”

黄明的吼声还在半空，已经听不见了。

被那将所有落石声全掩盖过去的巨响压了下去。

“轰——”

那随着气劲交击而激荡开的尘风将众人本就迷茫的视线搅得更是混乱不堪，不得不闭眼扭头甚至退后数步，才能站

稳身形。

烟尘渐散的缝隙里。

众人都看见了两道逼近在一处的身影。

邹三水，楚一风。

——却还有第三道。

那是一道，黑色的月光。

就架在楚一风的腕上，邹三水的掌前。

冷厉的黑色光芒迎着日头晕出一道虹色光圈。

那是一把黑色的刀。

一把看似寻常，却比寻常剑还窄一些长许多的刀。

或者说，那是一把黑色的剑。

一把看似寻常，却只开了一面剑锋的剑。

又或者说，那是一道在朴实无华的黑色月光中破体而出返璞归真的黑色月光！

莫大危险的黑色月光。

那种危险却是如此诱人，如此惑人，如此嗜人。

——朱牙！！

第七十九章

月光一般的朱牙剑，就握在一只年轻的手掌中。

烟尘未散，没人看清那年轻人的脸。

就在所有人都惊诧忘记动作的刹那，月光，乍放。

静雅中带着些璀璨，璀璨中透出些隐忍，隐忍中飘出些飒爽，飒爽中流出些寂寞。

惊神泣鬼中奇崛乍起，复又如风归去，余香萦怀，两两相忘。

——将那已经缠作一处的指劲掌力生生劈开生生切断生生割裂生生甩了出去！！

邹三水又急又惊又恨地看了一眼那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又看向楚一风恨声一叹，迅速顺着被“丢”了出去的劲气扑

向一旁。

他必须救黑水。

黑水本被仰面推了出去，还未落地站稳，又被方才指掌交接的劲风震得飞脱在半空。若是邹三水不救，黑水便会被

那“丢”出去的劲气直直击中！

楚一风却没动。

他也被惊到，被震到，被方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的身影激得差些反手制人。

但他没有。

他认出了来人是谁。这才任那把黑色的月光肆无忌惮压在了他的手腕上。

来人斜眼看着楚一风，嘴角勾起来，额头略低。只见双眸狭长嗜血，微笑邪肆纵意，眼里璀璨又美丽得像是大海深

处的大海，将整个天空的光芒碾碎凝聚再碾碎再凝聚再碾碎碾碎碾碎。

赵丹容。

赵丹容没有握剑的手已经环上了楚一风的腰，正无赖似的把脑袋抵在楚一风的肩上。

他的双手简单清洗过，为未定和尚徒手掘墓的痕迹犹在，破皮凝血的纵横交错。

赵丹容却不介意。全然不知疼痛般。

他只看着楚一风，笑得很是色迷迷。

楚一风也看向赵丹容，略略幽邃了双眸。

楚一风却是知道的。哪怕赵丹容此时正勾人地盯紧了他，色色地贴近他的脸颊似乎就只想粘着他靠着他多吃些豆腐

才罢。

只要得到了能够支撑他独自向前走的力量，赵丹容就不愿再接受其余任何帮助。

哪怕是仅仅一点。

嘻嘻哈哈无忧无虑朋友满天下的赵丹容，一直是一个人。

习惯了一个人。

越是无依无靠，他就越要一个人寂寞，一个人忍耐，一个人更坚强。

楚一风想开口说什么，突然住了口。

他看着赵丹容的眼睛。

赵丹容的眼睛很亮。一向很亮。

此时却更有一种格外剔透而深邃的光。

刚自悲伤里浸透而出，洗过泪光而留下的盈色。

楚一风的眸色闪了一闪，回复如初。

他略皱了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赵丹容借着纷飞的烟尘障眼，将怀抱收得更紧，道：“我想你了。”

其实赵丹容很欣慰。

在他看见楚一风的那一刻。

虽然他没能在半途截到痴愚和尚。也难怪，痴愚和尚虽然知道紫金陵这个大致地点，可范围如此广大，自然比不得

赵丹容熟门熟路。

因为站在这里和天雨顾惜楼对阵的是楚一风。

——未定和尚被杀，楚一风忽然寻到藏宝所在，天雨顾惜楼得到消息恰巧赶到，两败俱伤。

如此圆满。

所以站在这里的楚一风定非幕后策划了这一切的人。

也就不是杀害了未定和尚的人。

叫赵丹容如此喜悦。

楚一风嘴唇动了动，实在没料到赵丹容如此直白，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他笑了。

同时毫不手软，贴身攻上！

赵丹容是见识过楚一风的近身功夫的，在楚一风还叫做楼长风的时候。当下哪敢大意，见招拆招手脚并用，整个人

翻飞腾挪。

近身缠斗，楚一风占了优势，可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赵丹容。

结果脸皮三层厚的赵丹容抽了空隙更加直白地贴近楚一风更更加加直白道：“没办法，最近我肉欲比较强。”

乍闻言，连楚一风都不禁呆了呆，心下笑叹果然是赵丹容，面上只淡然道：“……肉欲是么，叫厨子给你多做点清

蒸猪肉。”

赵丹容也笑了。笑声将柔软的吐息打乱，桃花香般缕缕萦绕在楚一风颊边。

楚一风略有尴尬，攻势微收，撇开头。

察觉这一点，赵丹容干脆追上去边打边凑着楚一风的耳朵呢喃道：“不行啊，只有你才行啊……”

楚一风出招依旧凌厉，挑眉道：“哦，那怎么办？”

“也好办……”赵丹容却狡黠地眨了眨眼，“红烧猪肉就行了。”

楚一风便缓缓地，轻轻地，极是好看地笑了起来。

他忽然不打了。

赵丹容也就不打了。

两人就着打斗中纠缠的姿势站着，几乎贴在一起。

楚一风的手抬起来，似要抚上赵丹容脸颊。

赵丹容也微笑着抬起没有握剑的手，如此温存，似是要触到对面人的胸口，去听一听那温暖的跳动——却骤然一折

，掌劲汹涌直扑楚一风命门！

几乎同一时，楚一风轻柔的指尖不偏不倚不快不慢，就着赵丹容的掌心就是一收一弹！

至少七八成真力相接，本已混乱的空气扫荡而开，爆出一声大响，两人就着反冲的劲力反向弹开数丈，才各自站稳

。

赵丹容一站稳，就乐呵呵地笑了。

而楚一风刚站稳，就拧了拧眉，又微叹了口气，对着对面那个家伙是一贯的哭笑不得。

因为就在指掌相击各自弹开的当口，赵丹容猛地逼近楚一风。楚一风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赵丹容偷亲了一口。

楚一风垂眸苦笑一声，再抬头，向看远远那头赵丹容贼笑的脸。

烟尘滚滚里，赵丹容看不见楚一风此时长睫掩盖下的眸里，燃起了火。

执念般点起的火。

比鬼火更鬼火。

就在此时，众人只听一声大喝：“小心了！！”

那是邹三水的声音。

邹三水却没有站在黑水身边。

当邹三水为救黑水而放弃杀死楚一风后，邹三水突然很恼火。

他折身扑向黑水，人还在半空中。

却只见被赵丹容那一剑劈开的劲气飓风指引般推着黑水直扑向正急冲过来救主的黄明！

而彼时，和黄明交战的白山见黄明分心正要趁机背后一刀，却看见正冲向黄明剑尖上的黑水，吓得不轻，连忙扑过

去拦下黑水。

黑水和黄明白山离得最近，扑进了白山怀中，忍不住大失形象地闷头“哇！！”了一声。

黄明被这莫名其妙“丢”过来的敌人也惊得一时懵了。

在他看清那“丢”过来的敌人不止一个前，另一个人已经先一步发现了。

便是打着打着就没了敌手的朱连碧。

黑水跑去挑战楚一风，朱连碧得了清闲，也没兴趣搅到别人的战团中去。

他似乎毫不担心楚一风。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他比所有人都冷静，仿佛置身事外。

虽然他的目光一直紧随楚一风，不漏过一丝一毫。

他看见了为救黑水而扑来的邹三水。

黑水已经被白山救下飞落一旁，那要和邹三水正面相对的就只剩下黄明！

黄明不是邹三水的对手，这一点黄明自己也明白。

朱连碧立即出手。

他离黄明不算近，也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已经揪着黄明的衣领落到了两丈远处。

也只比邹三水快那么一点点。

糟糕乞丐美丽妇人还有长得极像的三胞胎少年也早和天雨顾惜楼的六个缠人高手休了战。石室洞口早已被乱石堵住

，有命活下的众人自求活路，或以罡气护体，或以内力破石，或以利刃除障，或以高超的轻功在石块缝隙里穿梭如

燕。

所以邹三水突然很恼火。

虽然他同时暗赞了一声赵丹容一直深藏叫人惊叹的武艺与谋略。

事出突然无暇思考，赵丹容那一剑却不但打断了他和楚一风的对决，将两人的劲气都巧妙地化散开去，还叫他为救

自己兄弟而自动退出。而即使邹三水不救，赵丹容也已安排了后路，让黑水直扑向白山，同时打断白山和黄明的打

斗。

等于说是唬了邹三水一遭。

因为邹三水肯定会放弃报仇，去救黑水。

不仅因为他本性慈悲。

邹三水救的不是黑水，而是所有天雨顾惜楼的弟兄。

即使今日杀了楚一风，如果天雨顾惜楼也同时毁灭，那便没有意义了。

他们还有比杀楚一风更远更艰难的事情要完成。

此时的邹三水落地，大喝了那一声：“小心了！！”

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呼啸掌风盘旋四起，一瞬间爆发。

那爆发却是不长骨，没有影的。

你只知道他出招了。

出了什么招，怎样的招，你却不明白。

你只看见他身形如虎，眼眸如炬，便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所有人都被震得在空气里抖起来！

直抖到空中去！！

上下左右南北西东都被扫荡一般霎时清明，被震起的众人在终于落回地面时才心神俱震地想：“——这才是真正的

无影化骨拳！！”

真正的无影化骨拳，就在这一瞬间将整个脱落崩毁的石室“接”了回去。

已经落下的正在落下的尚待落下的巨石全没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它们的存在。

方才那般慌乱的情景也只是众人吃饱喝足后微盹的幻觉。

邹三水闭眼收功，衣袂无风自动。

空气中浮游而下的烟尘在地面厚厚积起，一层又一层。

众人的脑袋身体也被那灰尘遮得灰白，却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被烟尘惹得咳嗽起来，众人才想起要去拍一拍抖一抖。

他们拍了没几下，激荡的烟尘已经差不多飘散而去沉积各处。

众人便都不拍了。

他们拍灰尘的动作越来越慢，瞪着周围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

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丹容的面容终于在烟雾四散中露了出来。

他没有去拍灰尘。

眼中不是没有惊异。只是更多了一种怀念和敬佩，像是想起了一个尊敬依赖却已经逝去的亲人。

他低头看着脚底，突然微笑一声。

脚底踩着的，是一枚象棋棋子。炮。

看去该是石料磨成的棋子，大小恰好可以让赵丹容稳立其上。

每个人脚下都有一颗相似的大石棋子。

邹三水将整个地面的积石全毁了去，也露出了机关启动后地面真正的模样。

巨大的石棋盘！

每人代表着一颗棋子！

——机关后的机关！！

第八十章

一盘象棋棋局。

红方以帅统仕、相及车、马、炮各二，兵五；黑方以将统士、象及车、马、炮各二，卒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