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一风第一念,进。
转瞬他便知道,进就是死。
第二念,退。
但他还来不及知道他已来不及退,便已无路可退!
冰蓝色的绝美气劲筑起一道高墙,要将楚一风碾碎其中!
千钧一发之时,黑色月华破体而出。
惊神泣鬼中奇崛惊起,复又如风归去,余香萦怀,两两相忘。
赵丹容出手了。
朱牙剑出鞘。
出了剑的赵丹容仍心惊不已。
他站得并不很远,竟来不及在楚天玉出手当时赶至楚一风近旁,眼睁睁看着楚一风差些被楚天玉雄浑得简直不可思
议的气劲吞噬,只得身在空中,匆匆出剑。
黑色剑气截断楚一风身前的罡煞劲气,如同击在一堵丈半厚的冰墙上,一声又厚又重又脆的轰然大响。
楚一风往后飞退数丈,才堪堪停住。
赵丹容落地,担忧地回头望向楚一风。
楚一风面色并不好,看了眼赵丹容,似是想说一句安慰话语,张嘴尚未出声,便是脸色一白,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两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不约而同,看向楚天玉。
气劲幽幽散开,似是一场冰蓝色的幻梦。
披头散发的楚天玉站在当中,目光凝幽冰冷,亦似是冰蓝幻梦中迈出的夜游罗刹。笑容俊美得如失心魄,也叫人看
得失了心魄,更叫人冷得失了心魄。
赵丹容眸光震颤,忍不住出声:“他入魔了……”
楚一风听见了赵丹容的低喃,道:“……既然如此,不杀也只能杀了。”
赵丹容立道:“留他一命,或许还有转机?”
楚一风笑了一声:“那也等我们自己活下来再说吧。”
赵丹容只得苦笑。
他与楚一风都未料到楚天玉竟有如此功力,何况失心入魔。
他们二人合力,能否杀得了、制得住、拖得下他?
而如此境况,又有多少时间给他们去杀去制去拖?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出手,攻向楚天玉!
楚天玉的眸子似是两汪亘古深潭,湖光濯濯,底下却是谁都入不了眼,谁都走不进心的幽深黯淡。
似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浑然不知剑光指劲直袭而来。
他甚至连动都没动。
浑身却是劲气暴涨,竟叫人分不清那究竟是剑气是掌劲是拳风还是其他。
或者什么都不是。
根本就没有招式。
便是罡纯气劲排山倒海摧枯拉朽,迎着剑光指劲飞扑而去!
赵丹容和楚一风俱是大惊,心念电转间,各自将攻向楚天玉的剑气指劲收回扭转,袭向彼此身前!
连成一声的两道轰响,烟尘四起。
赵丹容和楚一风都已后退数步,心有余悸。
两人望向彼此,幸都安然无恙。
楚天玉的劲气一发,两人便知非各自的剑光指劲所能直面抵挡。情急之下互相为彼此自侧面撞开楚天玉的劲气,终
于逃过一劫。
若两人默契稍差,后果不堪设想。
宫墙被撞开的气劲击中,立时向四周裂开蛛网般的缝隙。被落地烛火点燃的帷幕窗纱在风中肆意燃烧。
楚一风看着静立微笑的楚天玉,半晌忽唤了一声:“容。”
赵丹容一怔,应了一声,心中油然生出些莫名欢喜。
楚一风道:“或许你尚未查到,当年游闲散人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身功力。”
赵丹容惊道:“失去功力?”
楚一风点头:“你应该查到了,杀死游闲散人的或许就是未定和尚。”
赵丹容道:“的确。”
楚一风道:“没错,便是未定和尚。他们为了今日而做了那么多,甚至牺牲性命。”
赵丹容沉默,开口道:“未定是你杀的?”
楚一风道:“是。他亦愿为我而死,并在死前甘心将他一身功力传与了我。当年的游闲散人亦是同样。他带我入宫
,杀死真正的楚一风,在出宫前传我一身功力,然后安然死于挚友未定和尚掌下。你怕是一直不知道,未定和尚的
内功深厚,不亚于当今任何一位武林宗主。”
赵丹容双目震颤,久不能语。
楚一风摊开双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用一种极少见的复杂微笑道:“你说,我们还能退吗。能退到哪里去吗。
”
赵丹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楚一风继续喃喃:“我的心可以承着那么多人的灵魂继续前进……我的身可以吗……”
听见最后一句,赵丹容心头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阴云盘旋而起。他想开口,却对上了楚一风笑而坚韧的目光。
对视,赵丹容叹息一声,点头。
黑色月光,再次盛开。
剑柄剑身剑锋舞在空中,流辉霞色将人与剑层层萦绕,随着变换的佛印而变换色彩与形状,最后云收霞归,以指剑
无可比拟的速度与威力,暴射而出!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
想,我皆令入无馀涅盘而灭度之。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
法。
——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真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
直即弥陀。
——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着。道须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
——于诸境上,心不染,日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
——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离财色,名两足尊。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见,以无邪见故,即无人我
贡高、贪爱、执着,名离欲尊。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者,名众中尊。
“灭”、“生”、“守”、“破”、“离”、“归”,六渡剑诀,连环齐出!
一剑比一剑还璞归真,也一剑比一剑势不可挡!
失了心的楚天玉皱了皱眉头,向着赵丹容伸出一掌。
没有花招,没有机巧,只有纯粹绵长的浑厚掌劲裂空而去。
剑气强一分,掌劲便强两分。剑气再涨三分,掌劲更盛五分!
连破赵丹容的“灭”、“生”、“守”、“破”!
“离”字剑诀撞上楚天玉掌劲的同时,楚一风动了。
双手平伸向两侧,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激烈颤抖的指尖终于松开。
乍然喷薄而出的劲气摧天裂地般盘旋,前后左右上下层层围裹,妖娆而静谧得像是要将所有人的魂儿一点一点吸出
来一寸一寸飞作尘再一吟一唱融进那歌声般美妙的指劲中去。
楚一风的双目沉了下来。
有那么点傲气,那么点秀气,那么点笑意,那么点讽意。
“离魂”已出。
攻向的却不是楚天玉,而是楚天玉与赵丹容之间无人之境。
吟唱般美妙的指风霎时弥漫铺成庞大乐章,却声声尖锐如刀似箭,每一个音每一个拍每一个休止的顿点每一个悠长
的尾音都成了呼啸嘶吼的雨雪风暴,离了神的心,夺了佛的魂。
只要神有心,只要佛有魂。
而此时的“离魂”不甘于撕心裂魂,而是将楚天玉与赵丹容激烈撞击而四散开去的掌劲剑气都吞入腹中凝成心魄,
熠熠银光中欲火重生,与赵丹容最后的“归”字剑合二为一,龙吟尖啸直扑楚天玉!
地面震颤,轰然大响。
楚天玉所立之处已是一片烟尘,桌椅之物早已摧毁,连两侧精雕细刻的粗壮木柱都摇摇欲坠,右侧那根更是歪斜一
边,中段一条大缝,几乎将柱子拦腰截断。
赵丹容自尘埃中退离。
他看向楚天玉所立之处。烟尘未退,看不真切。
除了那烟尘,已没了声息。
赵丹容心头大石放松了些,想起方才叶青的话,又对楚天玉甚是愧疚。数念交杂,只剩唏嘘。
念想之间,赵丹容不经意地回头。
叶青的身影早被隔在了烟尘外,幸而还看得见楚一风。
两人并未站在一处,赵丹容的视线穿过层层尘雾,才找到楚一风的身影。
楚一风还站在原处。
赵丹容定下心来。
却突见一只手掌自楚一风身前烟尘中骤然探出,一把扼住楚一风脖颈!!
楚一风竟来不及惊叫,已被掐着脖子撞在身后隔了七步的墙上!!
——楚天玉!
除了衣着凌乱了些,分明毫发无伤的楚天玉!
楚一风回手扣楚天玉掐着他脖颈的手腕,面目自苍白如纸迅速转为酱紫一片,却挣脱不开!
赵丹容惊得浑身一震,似是被冰针从头到脚一直蜇到骨髓,来不及思虑,提剑直扑而去。
朱牙剑黑银二色光华大闪,便要祭出。
哪怕只是困兽之争。
就在此时,楚天玉忽然怔了一怔,顿住。
极力挣扎的楚一风也怔了一怔,顿住。
一双年轻纤细却有力的手自楚天玉背后伸出,环抱在楚天玉腰前。
一双眼睛越过楚天玉的肩头,看向楚一风。
似是一淌千年玄冰溶出的雪水。
“唉……不用多费劲了。”燕平晴半笑半叹,“你们赢不了他的。”
听着这道声音,楚天玉似被蛊惑,却又想不起来,掐着楚一风的手却兀自松了下来。
楚一风背靠墙壁捂着喉头不住咳嗽,青紫掌印赫然颈间。
已落在楚一风身边的赵丹容惊诧间即刻收招,带着楚一风掠远五步。
燕平晴不去理会赵丹容和楚一风惊讶困惑更是警惕的目光。
他抬头看向楚天玉,目光温柔:“你怎么也会‘回冰窃玉’功了?对了,书柳姐姐也会,是她诳你学的吧……呵呵
,她本就对你用情极深的。”
楚一风与赵丹容对视一眼。
燕平晴回头对那两人道:“不用惊讶。‘回冰窃玉’与‘日暖生香’一为功法一为神器,两者合一,便是当年奇人
宫之雪亲手所创的一套无名绝学。分开便已威力过大,宫之雪担心遗祸武林,便以赠物之名赐予两国王者,希借由
两国皇家之力将两物远远相隔。”
楚一风咳了一口血,笑道:“宫之雪……怪不得了……”
燕平晴道:“若她老人家还未道成归仙,见了今日情状,怕也要叹息了。不过无碍。世上练成回冰窃玉功的人本就
不多,姐姐已去,得到真传的便只剩我一个。若无人指点,这回冰窃玉功就算是废掉了。”
燕平晴说着,抬手抚上楚天玉脖颈那串莹蓝色日暖生香,细细摩挲。
楚天玉皱了皱眉头,似是困惑又似是提防,然听着耳边熟悉低语,终究没动。
见状,燕平晴笑得开怀,继续道:“两物早便该毁,宫之雪当年舍不得,拖到今日。能跟他一起走,甚好,甚好。
”
赵丹容和楚一风心底一凛,都猜到了些什么。
燕平晴将头靠在楚天玉肩上,只用眼睛环顾已成一片火海的殿宇,对赵丹容楚一风道:“你们还不走么。”
燃烧与倾圮声不绝于耳。
火舌肆虐,只剩楚天玉与燕平晴。
两道身影在火影幢幢中模糊不清。
燕平晴伸手取下楚天头上日暖生香,轻道:“睡吧。”
楚天玉的目光依旧如行梦中,却忽然呢喃了一句:“晴……”
燕平晴猛然一震。
楚天玉的声音竟微微颤抖:“……这一次,换我娶你,可好。”
燕平晴缓缓低头,无声而笑,肩膀抖得厉害。
然后他抬头,盯着楚天玉的眼睛,眸光如水郑重一字:“好。”
人影背后,满墙的画焚烧殆尽。
有风拂过,吹起每一张画背后隐藏的另一张画。
神似的面容,更醉的笑意,只从少女变为了少年。
火光贲涌,将画将人将一切吞噬其中。
清脆声隐约传来,莹蓝色冰珠化作尘埃。
轰然一声,尽数埋葬。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八年前。
狮子岭,兜率寺。
燕问日终于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燕书柳白衣胜雪,回眸一笑。
她在等他。
燕问日走到她面前三步,哽咽道,七年已过,我如约前来。
燕书柳道,我知你会来。
燕问日道,他,待你可好。
燕书柳道,他于外一代明君,于内一世良人,待我十七年如一日。
燕问日大笑道,说谎,你明知他心里没有你!
燕书柳沉默多时,忽嫣然一笑,我知。所以我在此。
话落,脚步声四起,兜率寺已被包围。
燕问日眦目欲裂,咬牙道,我不信你负我。
燕书柳摇头道,我不负你,也不负他。只是留下痕迹让他寻到此处。你仍有机会逃离。
燕问日握拳,恨声下令撤退,楚天玉和叶青已带领人马强攻而入。
燕问日以刀相逼,强行带走燕书柳。
楚天玉杀入殿堂,远见燕问日将刀架在燕书柳颈上,大惊吼道,不可!
那一声惊吼撕心裂肺,燕书柳闻声微笑,眸中泪光闪烁。
燕问日只顾楚天玉,却不料被燕书柳反手制住夺去刀刃。
燕问日爱怜心切,不会死力相逼,更忘了燕书柳早已习得回冰窃玉功。
燕书柳将刀刃自架颈上,逼退燕问日,望向楚天玉,坚定决然。
楚天玉颤声道,无须如此,若你愿回西燕,我不会强留。只要你过得好。
燕问日闻言一震。
燕书柳凄然道,可你不爱我。对我这么好,何用。
楚天玉道,是我负你这许多年。七年前你就该走。
燕书柳道,你果然知道。七年前七皇弟战死此处,同时宫中一场大火,就是问日来寻我,要我跟他走。我没走。我
对他说,我恋慕你五年,为你妻十年,愿意再等七年,直到靖儿十六岁。我还是输了。我夺不回你,因为平晴死了
。
燕书柳低头,怅然一叹,这么多年,问日比你待我好。
楚天玉与燕问日双双怔然不能语。
燕书柳望向楚天玉,道,放问日走,在我死之前。
燕问日不愿走,在燕书柳的呵斥中被众将强行拖离。
燕书柳与楚天玉对峙。
燕书柳表情凄怆而快意,道,我只要你保住靖儿。我知问日势力早已渗入靖儿手底,靖儿亲近之人怕有半数是问日
手下。连靖儿身边天字少年们都有数个问日多年前布下的棋子,问日亲子云飞就在其中,只不知是谁。我不告诉你
,只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伤了靖儿。如今靖儿正跟着都指挥使王凌容在绝耳崖下学兵布阵,而王凌容就是问日心腹
之一。我要你以皇后通敌卖国之名兵临绝耳崖围攻王凌容追捕靖儿及其党系,这样靖儿自身难保,他身边的西燕人
才不会威逼利用靖儿,以谋后事。
楚天玉越听越心惊,道,你想做什么。
燕书柳笑道,我给你个机会成为千古一帝。问日逃出兜率寺不远,你与他各凭本事决生死,自求多福,我不会再求
你留他性命。
楚天玉道,不对。你究竟想做什么。
燕书柳架在颈上的刀刃入肉三分,已鲜血狰狞。
燕书柳道,我可以爱你十年,再等你十年,直到今天。我可以为你耗尽青春年少,却不愿蹉跎到白发苍苍!
楚天玉听见燕书柳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疯癫一般的燕书柳笑到手臂颤抖,血珠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