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容仰脸哼了一声,颇为得意。
燕燕一开始就知道赵丹容很珍视楚一风,楚一风送他的东西是打死也要好好保护的。这么一来,还真是她一个小心
眼妒忌赵丹容而把楚一风送他的宝贝弄坏比较可信。
这么一想,燕燕就更是气得呀呀跳脚,大骂道:“你个红脸萝卜绿白菜!大笨蛋大笨蛋!讨厌!!”
骂完,燕燕从衣襟里掏出玉牌甩给赵丹容,气呼呼地摔门,把赵丹容关在外头。
玉牌的玉质极好,没有什么雕饰的薄薄一片。仔细一看,中间竟是镂空,在那镂空里头繁饰花纹,愈见刀工精妙。
赵丹容拿到令牌,欢天喜地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
燕燕开了一条门缝,见是金钱钱,就让进门来。
金钱钱道:“你怎么了?”
燕燕一听,眼泪差些就委屈得落下来了,还是忍着,只道:“没事。”
闻言,金钱钱一阵黯然。
他想起方才燕燕一见赵丹容就急着说话的模样,心头不免寂寥。
燕燕低头。
她这几天可没闲着。
她想要试着自己养活自己。
她去找活干。
先后在几家店铺打杂工,受人排挤欺凌难免。三天前,燕燕来到一家首饰铺,问白胡子掌柜招不招人,工钱低些没
关系。
正年关,伙计们都回乡省亲,又刚前些天辞退了个不务正业的小工,掌柜一看燕燕长得石榴花儿似的水灵,便探问
燕燕出身。
燕燕机灵,谎称自外地来京投奔亲戚,却不想好些天都没有找到,便想找份工作谋个生路,好继续寻找亲人。
掌柜心生怜惜,便应了燕燕留下。
年关客人少,燕燕清闲地过了几日,一有客人便热情招呼,又机敏又可爱的样子常博得顾客夸赞,让老掌柜安下心
来。有时候也会碰上毛手毛脚的登徒子,老掌柜便会出面相帮。
一个时辰前,燕燕照旧在首饰铺看店,进来一名女客,打扮富贵。
燕燕便与往常一般推介各类饰品,在帮女客试戴时一时不慎,将女客发髻上的一支翠玉单钗摔在地上。
燕燕急忙拾起来边擦边道歉,那女客却一把夺过钗子大骂出口。
燕燕一开始还应两句,后来干脆不应声了。
掌柜的连忙跑出来打圆场,女客总算是不再骂人转身离开,却站在门口不远处与熟人攀谈,声音响得临近几家店铺
都能听见。一会儿说方才被只脏兮兮的小花猫弄掉了钗子,又说那钗子是脏了不想再戴了,一会儿说回去要相公再
买一支更好的簪子换上。
零零总总,边说边拿冷眼瞟燕燕,一句不停地讲了大半个时辰,那女客才真的离开。
燕燕坐在柜台后面静静咬唇垂头。老掌柜拍拍燕燕的肩膀也只能叹口气,道声更惹人厌的客人都有。
燕燕不明白了。
想她在长安宫里时贪玩,摔坏过红玛瑙镶金裹银丝双凤白玉钗、金累丝嵌珠九凤纹钿、金镶珠碧玺桃幅簪,还有其
他许多,哪样不是时间珍宝?却因为一支不值钱的翠玉单钗就受人零落至此!
她只是不小心而已,也诚心道歉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燕燕虽曾凭着机智聪慧孤身一人自西燕来到楚国,却因随身携带足够银钱之故,并未遇到民间真正可怕的事情。而
且这些日子身后总跟着几波人暗中保护,她感觉得出,她是安全的。
她还不能明白,找上这家首饰铺,遇上的是这个好心的老掌柜就已是一个天大的幸运。
她不知道就在前几天,同样一个来京城投奔的年轻女孩子在隔了一条街的王胖子绸缎庄里寻了份差事,当天就被绸
缎庄的二公子三公子拉进柴房凌辱了。无依无靠的姑娘没敢吱声,失魂落魄了两天,还是投井自尽了。
首饰铺老掌柜也听过这件事,一见燕燕才生了同情之心。
燕燕开口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友善一些,公平一些?明明谁都不欠谁。”
金钱钱道:“生活不是生或死那么简单。要想活下去,就得跟人争。要想活得好,就要更拼命地跟人争。”
燕燕道:“争来争去,有意思吗?”
金钱钱笑了,道:“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问题,是怕不怕的问题。人如果苦怕了,累怕了,穷怕了,就会去争、去
抢、去挤,哪怕挤破脑袋。又怕别人不安好心,因此在别人挤你之前就先把别人挤了。若真死了,或当自己已死了
,反而一了百了,什么都不怕了。”
燕燕忽叹道:“以前,我总以为人是好的,等看到他们坏了才认为他是坏的。以前喜欢真心对人家笑,现在是看见
别人不管真心假意笑了再说。”
闻言,金钱钱有些怜惜也有些感慨,道:“这就对了。”
第一百零一章
金钱钱出身大家,却是苦过来的。
穷人的苦富人很难想象。富人的苦穷人也很难想象。
而像金钱钱这般,外人看是富人,里人看是穷人的人,就更苦得难以想象。
金钱钱的父亲并不宠爱正妻,也就是金钱钱的生母。后来金父突然病逝,大部分家产都归了受宠的二夫人和她的两
个儿子,剩下的也大部分归了三夫人和她的三岁乳娃。
十六岁的金钱钱和三十多岁的金母只剩下一家小小的米店,一间金母空守了一辈子的简朴小楼,还有兄弟姨娘们的
冷嘲热讽。
十六岁的金钱钱跪在佛前许愿,一定要给一生受欺的母亲最好的生活。
当他四处筹备做稳基业时,以为他很富的人会拒绝说:“你不是比我更有钱么?”而知道他情况的人会拒绝说:“
我也没有钱。”或者更加坦白相告:“我怕我收不回本钱。”
金钱钱一次次地失败、跌倒,再爬起。
十八岁时,他用五倍的钱偿还了当年借钱给他的好心人们。
十九岁时,他的二姨娘和二姨娘生的两个弟弟挥霍无度,几乎将半个金家家业败去。更了不得的是飞扬跋扈的大弟
弟也不知惹了什么人物,竟然被人重打而死。只会嫉妒花钱吹枕边风的二姨娘登时没了头绪,这才找回了金钱钱求
出个主意。金钱钱出面了,摆平了这件事,也借机重新掌握了金家的产业。
再然后,金钱钱成了今日的金钱钱。
燕燕道:“为什么阿丹就能有那么多好朋友呢?他们都是真心当他是朋友吗?为什么阿丹敢用真心去与他们相交?
不怕伤害吗?”
金钱钱笑道:“你不相信赵丹容?”
燕燕却立即道:“不。”
金钱钱点头:“嗯。不然你也不会把令牌交给他。”
燕燕看了一眼金钱钱,道:“你看到了。”
金钱钱道:“是。还看到其实你也为赵丹容的心急而心急不已,却碍着脸面不好意思拿出令牌。”
燕燕羞赧一笑。
她本想找赵丹容诉诉苦,却被赵丹容泼了一头冷水,自然心里有气,嘴就硬了。
金钱钱道:“赵丹容就是这样的。他把真心交给朋友,哪怕换不回另一颗真心。他不介意。因为他本就没有抱希望
能得到一颗真心。不希望,就没有失望。他说过,每个朋友都是上天的恩赐,不论来到或离开,他都只应感激。”
燕燕也笑了:“怪不得他有那么多朋友。”
金钱钱的表情却收敛了:“对。或许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燕燕不太明白。
金钱钱看向窗外,道:“他说,多亏了我,他早已无需借助我的力量。”
金钱钱想起了那只停在赵丹容虎口的赤羽白翎。
竟有人比他的人更早一步就得到情报,告知赵丹容。
金钱钱道:“赵丹容现在还只是一个人。还只是利用着我和天雨顾惜楼的力量。如果,到了某个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他想起了不多时前,收到的心腹密信。
金钱钱转而苦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我金钱钱的庞大产业,都是我金钱钱一个人打拼下来的……”
燕燕眨着眼睛,听不明白。
金钱钱不再说,仰脸闭眼,握拳。
赵丹容飞奔。
他曾怀疑过,或许现在的楚一风不是楚一风,而是楚一靖,或者是天邪。
可这一刻,他想不起当年的恩怨情仇,想不起楚一风究竟是谁,只希望楚一风能活着。至少活到他赶到的那一刻。
他甚至希望楚一风的那一干爱将都武功盖世以一当百,哪怕日后全是他的敌人。
赵丹容突然想起以前苏不弃对他说的话。
——你表面开朗可亲,实因当年情伤而一直封闭自我。只能近人暖人,无法为人所近所暖。
——看上去,你是全心爱人,而不惜求他人爱你。可这世上,哪有付出真心而不期待回报的道理。但你却是真心对
人好。不是不屑得到,也不是害怕失去。答案只有一个,你根本不想有人爱。你连自己都不爱。
——或许你当年真爱过,真伤过。所以现在的你,根本不会爱。
赵丹容低笑了几声。
竟带了些全身寒颤。
他想,要是苏不弃知道他此时所想,会如何表情。
赵丹容加紧脚步。
如果有一天,他去找个荒山野岭种上一千三百七十二株桃花,逮着楚一风和赤墨就关在里头。
每天只做两件事。
一是给赤墨洗澡抓虱子。
二是拖了楚一风搬着小板凳坐在桃花树下傻傻晒太阳,去等斗转星移,地老天荒。
百灵鸟惊叫飞走。
月染音调颤抖:“四殿下,我对不住你……”
楚一风只摇头。
一个女人若是狠下心,只比任何男人都可怕,都铁石心肠。而能叫一个女人狠下心的,莫过于守护她的一生所爱。
楚一风明白。他无从怪起。
楚一秋拉着楚一风的手,好似要将他轻轻扶起。
却在扶起前平摊了楚一风掌心细看,边道:“四弟辛苦了。”
楚一风就笑了。
乏力,却笑得更欢畅,道:“出生时便是个鸡爪纹,主先天体弱。我勉强活到今日,还越活越健朗,真是叫三哥望
穿秋水等不及了。”
话音未落,楚一风已被楚一秋揪着领口撞到墙上,后脑一阵晕眩。
楚一秋逼近脸去,冷道:“四弟,如你所愿,我一刀砍了魏三春,赵颖峰也快没了气,只华健南重伤,还救得回来
。”
楚一风便笑道:“看来我的计划成功了大半。”
楚一秋道:“你就不可惜么?用你两个忠诚下属的命来换?”
“丙辰是可惜了……不过他本就被你掌握线索,迟早要被你收拾。”楚一风说着,补充道,“就是与黄明密会的人
,在你宫中作门客好多年了。”
楚一秋看着楚一风宁静的表情,不禁有些焦躁,冷哼道:“那另一个呢,我那一直安分守己的厨子,你叫他什么戊
酉的,我可不知道他也是你的人。将它自动送上来让我杀,你就没有一丝愧疚?”
“有的。不过……”楚一风道:“还记得淮南王么?咱们的小王叔。他本想与你合作,竟也私下买通了戊酉。淮南
王势力孤弱,名分却大,我不好动手杀戊酉,就辛苦三哥了。”
楚一秋怒极反笑,道:“你算的对,算得准,算得狠!把你自己也算进了我手里!”
闻言,楚一风只得苦笑。
他是真的没有料到。
楚一秋本就聪慧,只是不够沉住气。等他了悟自己已楚一风算计,便立即行动,竟是放弃追捕黄明,而是直捣黄龙
,直逼楚一风。
楚一风派出大量精锐援救黄明与混淆楚一秋视线,反给了楚一秋绝佳的机会,潜入防备薄弱的仙逸宫。
楚一风道:“的确。幸好黄明没在你手里。谁都没在你手里。所以你退无可退破釜沉舟。你除了杀死打伤自己人,
帮我除了不好下手的人外,一无是处……”
听到一半,楚一秋已咬牙切齿,再看到楚一风那风云不动的优雅微笑,猛一甩手,本就无力的楚一风便一头栽到了
地上。
同时一旁月染瘫坐地上,捂面喜极而泣:“阿明还活着……阿明没被抓……”
楚一风吃痛闷哼一声,想支起身体又软倒在地。
而楚一秋已向他迈进一步。
这一步还未落定,另一步已落下。
另一个人的这另一步。
脚尖落地时,从院外迈进了门槛。脚跟落定时,却是已站在了楚一秋三尺之间!
灵蛇一般的轻功!
伴随着的,便是灵蛇一般袅娜的身段,还有灵蛇一般妖娆的美丽脸庞——颜媚媚!
颜媚媚一见楚一风此时模样,惊得一叫:“四爷!”
那一声惊叫还没收尾,她便又惊叫了一声:“呀!”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网。
一张人肉做的网。
跟着楚一秋进门的其中一人。
那个么又大又肥的人突然出现在颜媚媚跟前,行动不便似的抬手伸腿,竟招招呼啸生风,愣是把左穿右突的颜媚媚
拦在二尺之地不得近前!
就在颜媚媚心急火燎之时,突地又叫了一声:“呀!脏!!”
可不是,不知从哪儿泼出来的臭烘烘脏兮兮还带着汤汁汤水的剩菜剩饭正直冲颜媚媚和身前胖汉而去!!
颜媚媚一躲,在剩菜剩饭后面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糟糕和尚与她错身而过,对着胖汉猛吼一声:“脏死你!”
随着猛吼,乞丐罗手中的化缘钢钵呼啸着飞向胖汉。
胖汉本想硬接,却在钢钵直逼面门之时猛一吸气侧退两步又退半步,一脸惊惶。
颜媚媚也在此时跟上乞丐罗,身法竟比方才更灵动数分,看得那胖汉又一阵惊讶:原来她方才受制也是装的!
楚一秋身后的其余四人,同时行动。
就在两帮七人正要硬碰硬时,忽听楚一风的声音轻轻响起:“罢了。”
对阵戛然而止。
楚一风已经被楚一秋拖着站起来。
颜媚媚乞丐罗看向楚一风,登时收住杀势却收不回杀气,死盯着楚一秋的手齐声道:“别!”
楚一秋的手,正握着一柄尚未出鞘的剑。
剑,就搭在楚一风脖子上。
颜媚媚和乞丐罗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们担心的不止是那把剑,更是今日的楚一风。
今日的楚一风不像平日。他们只奇怪,为何四皇子殿下要在这当口一个劲故意激怒似的奚落楚一秋?他真不要命了
!
楚一秋狂笑道:“别什么?!谁能阻我……”
最后一个“我”字只到一半,只听挡在颜媚媚身前的胖汉一声闷喝!
胖汉身边四人也同时一惊。
颜媚媚和乞丐罗也是愣了愣。
他们都没动。
动的,是另一条自他俩身后扑出去的黑影。
用连颜媚媚和乞丐罗都没来得及反应的速度自他俩肩上扑了过去!
胖汉一身闷喝正要反击,还没出手,黑影已经从他的手臂缝里钻了过去。
另两人一左一右截向黑影,黑影腾空一跃,便自两人头顶晃了过去。
一人刚追上黑影,未及行动便突然后退半步捂住脸颊——放手一瞧,赫然是一条鞭子似的红印!
黑影没有一人高,却有着成人无法企及的速度与敏捷,哪怕在场都是武林高手!
楚一秋只觉手中一沉,却被一双眼睛摄去了心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