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包子脸,软糯糯的声音,总觉得很熟悉,但是……是什么时候见过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忘记了的呢?
想不起来。
再怎么看再怎么觉得熟悉也还是想不起来。
鸱尾……
鸱尾。鸱尾。
在他十一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名字叫鸱尾的人。小宦官,小宫女都不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他能见到的侍卫们都是经过重重选拔,家世忠诚都顶尖的少年,从来没有这样的小孩子;就算是九岁那一年,从豹骑佽飞鹤翼的预备役中挑选跟在身边的近卫,也绝没有这样的孩子。
到底是在哪里呢?
鸱尾抬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哥哥,开心一点喏~不要一直皱眉头啦,这样不好看呀~”
司马乂握住他的手腕,厉声逼问他:“你到底是谁?”
鸱尾挣了挣,没有挣开司马乂的掌握,苦着脸很委屈地说:“疼……”
司马乂不理会,仍旧是很严肃地问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觉得我见过你?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样子很熟悉你的名字也很熟悉?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鸱尾不再挣扎,眼泪答滴答滴地滚落,撇下嘴角哭泣但是又不哭出声音的样子非常地令人心疼,他啜泣:“哥……哥哥……”
(下)
四周突然间寒冷起来,凛冽的风呼啸而过。
只穿着中衣司马乂被冻得瑟瑟发抖。
鸱尾的哭泣还没有停止,他穿得也非常的少,单薄得令人心疼。
司马乂抱住他相互取暖,一边担心他的眼泪冻结在脸上,将他抱得紧贴在胸膛上,终于放缓了语气说:“好了,不要哭了,我不问了。”他很少和这样的小孩子相处,就算是想哄,也不知道要从何哄起。
“唔……呜呜……”鸱尾哽咽着,在司马乂的胸膛上蹭了蹭,将眼泪全部都擦在他的衣服上,司马乂一瞬间哭笑不得。
“哥哥……哥哥是笨蛋。”怀里的小孩子说。
司马乂听得一片茫然。
“好吧,我……就是笨蛋好了,你不要哭了。”司马乂无奈道。
鸱尾又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涕,抽噎了一声。
司马乂心想不会鼻涕也擦在我衣服上吧?有些嫌恶地看一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终于没再哭的小孩,叹口气,还是不要在意这些了吧,他不哭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鸱尾牵着他,又转身向前面走过去。
没有树木没有草地没有人烟没有建筑物的地方。
鸟不生蛋的荒原。
一眼望去只有突起的石块偶尔调剂一下视线,地平线与天相接,只不过是相近的颜色之间的分界线。
无聊的没有生机的地方。
找不到任何令眼睛愉悦的点。
鸱尾回过头,对司马乂说:“哥哥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鸱尾的表情突然深沉:“这荒原,难道不像是你现在的人生吗?”
“无趣,死气沉沉,没有什么人希望走进这里。”
“……”
“哥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个样子呢?很久以前的太子殿下,明明是很开心很明朗的孩子,突然间就少年老成了,突然间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一样,变得严肃刻板不近人情,变得越来越符合一个帝国继承人的样子。”
“……”
鸱尾仍然拉着司马乂的手,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司马乂不再说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无趣。
可是那难道不是身为一个太子,身为帝国的继承人应该承受的吗?
他在那个位子上,有多少人希望他死去,有多少人觊觎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尽管它是这样的无趣,令人生厌。但是还是会有人在谁也看不见的暗夜里,偷偷地幻想着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无数人斗智斗勇,只为把他从那里拉下来或者让他继续在那里。
他的人生很无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司马乂叹气。
他不知道这样的路还要走多久。
感觉一路都像是走在自己的人生上。
这样的沉闷这样的灰暗。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一直这样走下去的话,大概很容易就绝望了吧?
孤寂,沉闷,看不到生机与希望,并不是黑暗却比黑暗更可怕。
起码黑暗充满了恐惧的刺激。
然而这样的灰色,只会让人心灰意冷。
这就是他的人生吗?
这些年,以后或者的那些年,都将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在设定好的路途上,按部就班,没有任何新意地,走下去。
司马乂捏紧了小孩的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久以前就设想好了的生活就变得那么不堪忍受了。
他问:“鸱尾,你要一直带我这样走下去吗?最终要走到哪里呢?”
鸱尾回头:“这个都要决定于哥哥啊。”
7
“全部都由哥哥决定。”
“不论是这里,还是哥哥以后的人生,都应该是哥哥自己决定的啊。”
“明明可以活得如同彩虹般美好的,但是哥哥却偏偏一定要选择这样的灰暗的岁月。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惩罚自己吗?还是惩罚那个把你变成这样的人?没有人可以信赖吗?没有人可以让你笑吗?为什么不用春花装点你的路途,为什么不让秋月照耀你回家的路,为什么拒绝夏日的凉风和冬日的白雪?”手指抚上来,脸上有些微的凉意,听见那软糯糯的声音说着悲凉的话语,“哥哥啊,为什么你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呢?”
司马乂握住贴在脸上的温软的小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在他的口中就变成了这样,但是好像又觉得他说的都是对的。“我可以选择不要走这样的路吗?”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哥哥当然可以。”鸱尾说,“都任凭哥哥选择啊,哥哥才是主宰一切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克制自己呢?人生苦短,你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呢?”
鸱尾这样说着的时候,四周也在发生着变化,原本只有石头组成的地面,突然间从他们的脚下开始,长出了绿色的草,开出了粉色白色的花,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在变化。远方突然出现了树林,有倦了的鸟儿飞进去,天空从蓝色变成红色,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是傍晚的时候了吗?
或者其实是清晨?
世界突然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了。
燕雀,百灵鸟,颊白鸟的叫声不绝于耳。
司马乂看见这些,一时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一切都冲破了原本灰败的禁制,从死寂的灰色里跳脱出来,重新占据了这个世界。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要冲破胸腔的禁制,剧烈地跳动起来。
想要改变。
不想再像以前那个样子。
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要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不再受身边的谗言污语的干扰。
一切一切讨厌的事情都不想再去做。
似乎有清脆的风铃的声响。
前方出现了房屋。
翘角飞甍,房檐下悬着细小的铜铃。
鸱尾带着他走进去。
……是很熟悉的地方。
太子的东宫里的庭院。
围墙,高树,桌椅,都是那么的熟悉。
幼年的时候常常会在这里玩耍,后来再也没有去过。看见了也当做没有看见的地方,心中似乎很想远远地逃开的地方。
熟悉得令人眼眶都快要湿润了。
司马乂抬起头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却在抬头的时候看见了屋脊。
8
鸱尾!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会觉得很熟悉了。
相传前朝武帝建柏梁殿时,有人上书说大海中有一种鱼,虬尾似鸱鸟,也就是鹞鹰,说虬尾是水精,喷浪降雨,可以防火,建议置于房顶上以避火灾;于是便塑其形象在殿角、殿脊、屋顶之上。
屋脊两端的那个神兽,正是鸱尾!
小孩子看见司马乂看着屋顶的样子,已经知道了他猜到了自己名字的来源。他问:“哥哥想起来了吗?”
司马乂抚摸着小孩的脸,仍然是嫩滑的令人爱不释手的,他却哭起来:“玮……是你吗?”
小孩扑进司马乂的怀里:“哥哥!”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二名鸱尾。
早夭的二皇子,名曰玮。
司马乂与司马玮最是要好的兄弟。司马玮的母亲是个幸承雨露没什么背景的宫女,早年难产而死,司马玮便寄给皇后抚养,从小与司马乂一同长大。原本并不受陛下喜爱,但是常常跟在司马乂的身边,面圣的机会自然是多余其他的皇子,皇帝对他也很是喜欢。终究是遭了自己母亲以及舅父的猜忌,让他从树上摔下来,不治而死。
皇帝下令厚葬二皇子,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大概是为了要皇后一党安心。
皇后知道他是伤了心,令人不要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领悟一下自己身为太子的危险与残忍。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太阳落到远方的山口,他抱着自己最喜爱的弟弟的尸身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一直到晚上的时候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凉。
入夜了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将他怀中的尸体拉开,抱住他,告诉他司马玮已经死了,自己不应该沉浸在无谓的悲伤中,他是帝国的太子,身负重任,这也是皇帝陛下对他的考验之一。
那个人的怀抱如此温暖,声音如此沉静。
他知道,他在房顶上整整看了他两个时辰,守护着他,那是他的职责。
司马乂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孤寂才是他应该有的姿态。
从此以后,他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忘记了原本快乐的幼年,成为了真正的,帝国的太子。
9
“玮……你怎么了?你……在那边,过得不好吗?”他问。
他终于想起来这是自己弟弟的长相,这是自己弟弟的声音。
司马玮说:“我很好,哥哥才是那个过得不好的人。”
“就算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看见了,也会觉得不安心。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司马玮说。
司马乂抱住他,“以后不会了,你没有错。我以后会改变,就像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样,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都会去欣赏,我会相信身边的人……我,不会让你失望。”
“嗯!”
“殿下……殿下……”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越来越急切,司马乂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站不稳了。
面前的司马玮笑着说:“有人叫你回去了哥哥……哥哥再见。”
司马乂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住司马玮,然后面前的孩子却变成了虚幻的东西,自己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了。然后世界分崩离析,梦幻般的色彩在眼前爆炸开,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楚。
睁眼看见的,是守夜的侍卫的脸,无比的急切的表情。“殿下,您终于醒了。”
“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叫唤,是被魇住了吧?床边的宫人竟然完全没有知觉了,臣……真是很担心呢。”
司马乂小声地说:“……张驰。”
“是,殿下。”
“我没事。”
——也是你吧,那一晚在屋顶上守护我,但是却最终过来抱住我的人。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