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还在希利斯的时候,我和雷特住一幢宿舍。那时候和他并算不太熟。有次一起熬夜突击天界史的考试,雷
特不知是翻到了哪一页,忽然感慨了一句说,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譬如命运;即使是天使,拥有漫长的生命强
大的法力,终究是不由自主。
以雷特平日高傲寡言的性子,说出这种话实在蛮奇怪。
我当时正在自己整理几次光暗大战的时间表,年代抄得眼晕,随口回了几句,你说什么叫做命运?如果认为不能改
变的就是命运,那说命运是不能改变的,这话岂不是没意义?如果命运是还没到来的未来,既然拥有漫长的生命强
大的法力,又有什么真的不能改变?无非代价高低而已。
雷特一晚上都再没说话。
后来他对我说,当时他特别惊讶,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话,和我平时冷淡低调的性格完全不符。
他笑得特别可恶,说,由此可见,你平时的温和是多么危险。
危险么?
我微微苦笑。
当时我是绝对不以为然的。眨眼间千百年过去,我和雷特从希利斯毕业,先去不同的战天使团服役了几百年,最后
又都调到殿下麾下。这一并肩作战就是几千年,直到殿下被刺。
而现在……否认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殿下出事后的这一百多年发生了太多事,我甚至不愿意去回想。
现在每次看到镜子里的人,我都有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明明我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
醒来的伊比利斯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法尔,你……长大了……”
确实。
我微笑。
这几千年中我都保持着少年的姿态,却在这短短一百多年不断成长。在我们到了魔界之后没几年,我终于完全长大
,而伊比利斯从未见过我成年的模样。
事实上,我有时想起那时候在天界的纤细少年: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长而直的密密刘海,四支修长的白翼,单
纯而勇敢,无知且幸福,总觉得如今的一切都不似真实。
我轻笑,缓缓展开羽翼。
房间对面,镜子里的成年天使一双碧绿的眼睛微微弯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笑容冰冷。发如清冷月光,顺着
肩膀滑落而下,白日柔和的淡金色在夜里泛着水银的光泽,与背后巨大的金色羽翼十分相衬。六瓣雪花的吊坠在白
皙的脖颈闪耀,血红的光芒。纯黑的外披用绿松石的方扣扣在胸前,里面是白色的长袖长裤,脚踏一双深紫的短靴
。
我们都变了呢。
伊比利斯……也是。
短短几十年而已,他竟然变得那么忧郁、清瘦而憔悴,全然出乎我的意料。我们曾经是那么亲密无话不谈的伙伴,
可是最初见面的喜悦之后,我竟然不知道,我们现在还能说些什么。我把金绿宝石的寂静之吻交给他,他一直都异
常喜爱那种猫眼效果的宝石,我知道的。我看得出他非常珍爱那朵雪花,常常一个人看着就开始发呆。
这些年来的事情他什么都不问,而我什么都不敢问。每到冷场沉默的时候他总会对我抱歉的微笑,笑容温柔而疲倦
,而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一夜夜的无法入睡,坐在房间里发呆,然而映在镜子里的表情并非悲伤。
说起来我和伊比利斯的相识纯属偶然。
最简单的分类,他是祈祷天使,我是战争天使;
他在拜丘殿下的天使团里服役的时候,我刚考进希利斯;
他回圣光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参加了汉尼勒殿下的天使团;
我在殿下麾下上战场的时候,他被调入看守生命之树的编制;
再后来,我逃到魔界,而他升入了亚纳尔殿下的天使团……
如果不是三千多年前那次我们都偷偷溜去红海玩,我们的生命轨迹大概根本不会有任何交易吧?再次在耶路撒冷碰
面的时候,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
天界的天使太多,多如天上繁星地下沙砾,几百亿天使中能有机会碰到的不少,能成为朋友的,极少。
眼前垂落的淡淡月光横越千年,青白的光芒如利刃触破尘封已久的记忆,纯银世界中一片刺目的空无。
天界永远是天界,希利斯和圣光都在,仍然住着许许多多的天使,只是那已不是我们。
或许回忆总是令人无路可退,然而又不得不去冷静面对。
自那件事之后过了多久,我乖乖喝了十来天的药,拿丹叶终于宣布说我已基本恢复了。之前沙尔早已启程去照顾那
些被买回来的天使,雷特没去,我阻止芭碧萝跟去。毕竟我们几个人里面,只有我和她仍然保持着天使的羽翼,在
魔界到处流窜绝非明智之举。这次我莫名其妙的晕倒,实在是很诡异的事态,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到了这个
地步,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好好医生拿丹叶留下来继续配药给我和伊比利斯,日常事务由芭碧萝照顾,自愿负责
看着我们几个的雷特难得的游手好闲,心情似乎不错,不时点缀些风流行径。说到美男子,他和沙尔是两种类型;
说到风流成性,他和沙尔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这几千年天界的风气变得保守拘谨了许多,谈恋爱成家对普通
天使而言几乎成为公认的标准程序,然而总有些人不会改变,也不肯改变。
我一直都很怀疑,时间这种东西,对于拥有无尽生命的种族而言,究竟有多大意义?
既然昨日不可重来,那追悔的痛楚只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加深,再深切的喜悦,再纯粹的快乐,回首时总令我局促到
难以面对。
伊比利斯继续养伤,而我开始耐心的打造我承诺过的默菲斯托里菲斯的黑色雪花。质地上好的黑色缟玛瑙不容易找
到,在那么精细的刻面上磨出星光效果更是困难。东忙西忙,我很快便心无旁骛。
我原以为,既然我们六个人终于重逢,那么不管如何,所有的困难误解都会很快过去的,但事实证明……我实在太
乐观了。
只是,如果命运真是无论是否到来都注定不可改变的事,我想我终究还是会挣扎到底。
——第一编?重逢?完——
第二章:镜像
第一章
似乎不少地方都是黎明与黄昏的时候最美丽,或许因为是光暗交替的时分。幻影城尤其如此。我推开窗户,眼前浮
动着的隐约雾气朦胧如纱,从苦恼河延伸而出的无数水渠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风过,流云舒卷,
染成曼妙的淡紫轻红,急速掠向天边。脉脉流水平整如镜,嵌于层层叠叠的建筑之间,不时泛一圈圈起小小涟漪,
水中天碧蓝如洗。
真美。这一切。
我轻叹,坐回我的工作台前,深红的迦南木的弧形桌正面向窗外,素色的窗帘翻卷风中。夕阳正缓缓沉落,暮色四
合,天际时有倦鸟归巢,鸣声涤荡。
低头看看,手中的六瓣雪花已具雏形,每一颗黑色缟玛瑙上,特有的条纹磨出六道光芒的星彩效果,光影交错的华
丽而奇妙的感觉甚至会令凝视的人觉得昏眩。
很快就要完成了……
淡淡的喜悦涌来,我不由勾起嘴角,说来倒也不全是因为能够很快达成约定。
墨菲斯托里菲斯眼光不错,黑玛瑙的雪花,比我想象中更为美丽。
弯腰从书桌下面的格子里拿出一块人头大小的紫晶石,这还是我三十年前第一次去龙怒之谷时碰巧得到的。魔界紫
晶纯净的极少,第三狱所产的大半是紫黄晶,大块的纯净紫晶只有在龙怒之谷才能找到,而且魔族在折腾多年之后
头疼地至今未勘明最主要的矿脉。
我微微闭上眼睛,呼吸渐渐轻缓,魔法的力量涌到指尖,光中细细的游丝是深紫的线,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从巨
大的晶体中慢慢分离,一缕一缕慢慢缠绕到黑色的雏形上。
“法罗尔!法尔——!法尔……你在哪?”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背后的门哐当一声巨响。
我一惊,魔力瞬间被弹回,大大的宝石里一阵激烈的闪光,弱弱地噼哩啪啦响个不休。胸口一阵钝痛。幸好赶在它
落地之前接住了,否则非碎掉不可。
“啊,谁……?”哪个混蛋,居然砸门!?
我本能地回头。虽然,即便不回头,这声音我也听出来了。
身材高挑的天使斜靠在门框上笑得漫不经心,门半开半掩。一身黑衣,一件暗红绣金的外套,深色的长卷发散在肩
上,额心一颗小小的紫晶荡来荡去。”法尔。”
“雷特?”我吐口气,平息倒霉的魔法气息,”怎么挑这么个时间?”
“啊?嗯,黄昏时候幻影城的景致蛮不错。”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笑,纯黑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没想到你竟然这
么勤劳,用魔法在做珠宝呢?”
“……”我这才想起来,好像我一直还没和雷特他们说过和默菲斯托里菲斯订约的事。
看我不吭声,雷特挑挑眉毛,走过来直接把手上的东西甩到我桌子上,”不说那么多了。喏,彩蛋。芭碧萝带了酒
从红月之谷过来了,晚上沙尔说会烤火腿和羔羊。拿丹叶和莎拉也会去。伊比利斯还在养伤,说他不去了。我过来
叫你的。”
“唔?今天是……?”
“明天是春祭,复活节。”雷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法尔,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我一愣,确实是忘了。魔界理所当然地不庆祝这个节日,但我们几个总会在这日子聚聚。伸手拨了拨他刚才放在桌
上的东西,一碰之下就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彩蛋?”
“是啊,”雷特耸耸肩,表情倒认真得很,”我煮了一大锅,能找到所有紫玫瑰、茜草和蓝草都用了。先带了几个
给你。”
啊?你煮的?那个……能吃不?
我觉得额头有点见汗,又不好直说,硬着头皮打开袋子一看,红红蓝蓝,还蛮好看的。揪出来一个看看,胭脂般的
红色沿着蛋壳的裂隙染出花纹来,平心而论,起码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我仍然怀疑能不能吃,而且……
“干嘛拿这么多给我?”
雷特淡淡一笑,拿出来一个在我桌上滚了滚,靛蓝在霞光中沉淀出暧昧的紫色,”一年一次嘛,没事可以玩玩。记
住别吃——就是在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也别吃啊,不然到时候拿丹叶怪起来,可不关我的事。”
“……谢谢,至少你没带只兔子过来。”
雷特眨眨眼,”嚯,是我忘了。晚上沙尔应该也会烤些兔子下酒的。”
“……”
算了,既然晚上有大餐,我也不计较这些小事了。动手开始收拾一塌糊涂的桌子,雷特抱着双手,丝毫没有帮忙的
意思,那副无辜的样子看着实在令人牙痒痒。
“你先下去,喝什么自己倒。等我收拾完我们动身。”
“没事。我等你好了。”
“……”
“这个是什么?珠宝?”
“嗯。”
“黑玛瑙的……雪花?是什么人订做的吗?”
“嗯,说来话长。我觉得……黑玛瑙和紫晶配这款也不错,所以就想多做一款。”
一只手伸过来直接从我手里拿走宝石雪花——的雏形,雷特仔细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的确。对了,法尔,你
那时候梦到了什么?”
“唔?”
“你昏迷的时候挣扎得很厉害。”雷特翻来覆去的摆弄着那朵雪花,倒也没看我。
“没什么。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奇怪的梦了。”我飞速低头,努力拯救手中惨不忍睹的晶体。我刚刚……几乎失手毁
了整块宝石。
雷特哦了一声,然后把雪花放在桌子上,说,”你不去复仇之野看看?”
复仇之野?
他是指那些买回来的天使吧?
我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今年的例会日期也快到了,等那时候大家再一起商量。”
雷特想了想说,“也对。我想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沙尔传回的讯息说他和维克多把买下来的6000天使暂时
分散成几组,按你之前的建议,把伤势较重的和基本没有受伤的人编成一组,先让他们休养一阵;其余伤势较轻的
,则按两组散在牧场和渔场中。”
我胡乱的点点头,忍了忍还是问出口,”那些天使们……还好吧?”
“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受重伤的不多,”雷特说,”只是他们对自己被卖为奴隶这个事实反应比较激烈。不过这
些基本都是法天使,被黑魔法压制之后,干不出什么事情来。”
我苦笑。比较激烈?雷特讲得真含蓄。
“会不会觉得我很愚蠢?拉着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雷特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然不是。”他拉开椅子坐下,”后来我有去查,发觉这次的战俘除了极少数,基
本都被堕落天使买走了。既然是自由拍卖,估计那几位魔界君主也爆不出什么闲话来。只是,我不明白,魔王为什
么亲自去到所多玛城?”
“罗德欧加那边怎么说?”
“……路过。魔王正要去视察第三狱的重要矿山和兵器厂。还有,鼓舞士气。”
我彻底无语。
这种借口说给鬼魂和骷髅兵只怕都不相信。路西法打算做什么,任人都看得出来一点。那么高傲的人,根本就不屑
于掩饰自己才对。近来竟然如此反常。
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绝美的面孔,沉如水静如云,时光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我为什么会觉得总有种难以形
容的倦意?
他眉宇间的淡然,平静得有些不详。
“……有没有提到抓到了天界派来的什么人?”
“……?”
“我是说,广场上当时捉到了什么人?”
关于我晕倒的事情,我想过几次。说那几天累,确实,但累到忽然晕倒,绝对是无稽之谈,如果说是被黑魔法攻击
倒很合理。黑魔法中有专门侦查神族的魔法,就如同白魔法中有专门侦查魔族的魔法一样,这种侦查魔法一般并不
会杀死对方,除非施法者与被发现者的魔法水准差得太远,或被发现者本身就受了重伤,或者是……针对性的……
如果那种侦测魔法是魔王陛下发出的,我死定了;但路西法当时被一堆人包围,我和他的绝对距离几乎有半个广场
,即使我身上有神族气息,也应该不至于太明显。毕竟,我还用了掩盖魔法。但……
“……没有。没有听说。”雷特冷静的想了想,”但是当时广场上确实有些巡行的人员举止不寻常。你觉得魔王是
想一举几得,顺便把天界来救人的高阶天使也一并引出来?”
“对,因为即使所有这些低阶天使都堕天,对魔界的帮助也不是很大;如果是法天使中主天使以上的阶级堕天,几
十个都会对战局有很大影响。毕竟现在魔界军队的弱点就在于魔法太弱,以至于魔法和武力不相均衡,越往天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