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丹叶和莎拉一左一右的拉住我,使劲往座位上摁。
我环顾四周,一个裁判匆匆忙忙的从上面跑下来,走在裁判前面的,竟然是玛门,黑红的披风几乎长到脚踝,只是
英俊得近乎媚豔的眉目之间,神色异常淡漠,而黑衣的魔王和他的近卫们仍坐在中央高台上,微薄的暮色从高台上
流水般蜿蜒而下。
日已西沈。
第十三章
这一天……实在太过漫长。过去在魔界的几十年,发生的事情没有今年这一年多,而今天比任何时候都令我疲倦。
竞技赛终于结束。帝都夜色森寒如铁,城中四下散落的灯火照着所罗河,水光泠泠闪闪,眼前的世界愈发倘恍迷离
,不似真实。和沙尔、拿丹叶还有莎拉一起租了架马车回去,一路上大家都异常沉默。
我想,我们都一样。
有些伤口终究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
伤痕永远在那里,被揭开了还是会痛,还是会流血。
即使,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或许,魔族也是一样。他们的躯体,也是血肉。
到了萨克鲁尔城外,拿丹叶下车的时候轻轻咳了一声,“我和莎拉回去了,三天之后的庆典……再见吧。”他转头
看着沙尔,“给你的药记得吃,注意休息,应该没什么大的影响。”城外闪烁的灯光照在他的莹洁面容上,深紫的
双瞳静如深海,笑容里丝丝缕缕尽是哀苦的倦意和忧虑。
我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竟觉得阵阵恍惚。
身侧的沙尔静静凝视着我,一言不发。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今天这一天,对他而
言,想必比我更加疲惫。
他想说,我知道;他想问的,我懂。
可是,真的不想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圣战在记忆中似乎是极其遥远的事,或许我并不想要记得——我们曾经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得到过那么多荣誉,相
应的,也曾杀死过那么多的敌人。
那么多,就如同春天亚美索拉达平原上盛开的野花。难以计数。
有人说战争中所有的荣誉都来自血腥。
确实如此。
杀死敌方增加自己的荣誉,或者被对方杀死,增加对方的荣誉。两者必居其一。正是凭借几千年的累累功勋,我和
雷特才得以成为天使团团长,而沙尔……则最终执掌了古里格利。
比如说,玛门曾经的副官,大恶魔玛戈斯,便是在战场上被沙尔射杀。那是五千多年前的事。玫瑰山谷之战。圣战
中的无数场战役中的一场。
我几乎全然忘记,恐怕沙尔也一样。
我想,玛门大概也有些怀疑我,或许只是缺少证据吧。
虽然现在我已成年,容貌身形都有变化,该死的发色这些年来却没有。
五千多年前玫瑰山谷之战,在混乱的战场上,我从玛门手里凭着点运气捡回了雷特的性命,因为本来就是秘密前往
,我遮掩了面目,只是中途头发却滑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玛门。
也就是因为见到他的脸,一瞬间的动摇,没能趁机痛下杀手,而是背了人就跑。
沙尔射杀玛戈斯,是在这次战役的最初。
他本来想要射的人,不是玛戈斯。
这点,我想现在活着的,心里都很清楚。
玛门的态度很平静,他低垂眉目,依然轻狂傲岸,那种压抑的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
“当年玛戈斯是你杀的?”
“我认得你的箭法。”
“为什么叛变?为什么要来魔界?”
“你参加竞技赛,想得到什么?”
一开始观众席里还有些杂乱的声音,后来,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在听。
甚至再到后来,连巫师那边的竞技赛都暂停了下来。
玛门浑然不在乎,他只是冷静地一句一句说,一句一句问。雪白面孔上一双看不出喜怒的黑眼睛,这时候当真是象
极了他的父亲,魔王路西法。
而沙尔,他就那样微笑着一句一句说,一句一句回答。针锋相对。
好看的下颌微微仰起,他看着玛门,目光却穿过他落在我无法形容的远处。
“是的。”
“殿下,我很荣幸。”
“为了荣誉,为了自由,为了我自己。”
“我不过是想得到和我自己相称的东西。”
……
……
我不知道其他人对沙尔的话感觉如何。
沙尔的话自有其强大的说服力,即使我不完全赞同。
“所谓自由,是发自内心的欲望,不是靠别人赐与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能力得到。”
然而,今天在竞技场上说的话,是我自己都没想到过的;或许我残留的自尊心远比我肯承认的强多了?
玛门轻笑,那笑容深刻我记忆之中,漂亮得近乎残酷,“那么,你的自由便是不受任何约束了?从这个意义上,魔
族也并不能得到你的忠诚吧,‘巨鹰’尼斯洛克!不错,魔界欢迎所有人的加入,可是新的黑暗战士,我要怎么相
信你,在战场上一定会忠实于魔界呢?”
沙尔微微怔住。
他显然没想到玛门会这样问。
实话说,我想台上坐着的几位堕落天使也没想到玛门会在这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吧?诸位撒旦们——堕落大天使沙
卡利亚曼耶尔、萨麦尔、阿撒兹勒,还有玛门的父亲,魔界极位者,前任天界副君路西法。
我微微勾起嘴角,当时他们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呢。
“法罗尔,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吧……”
“嗯?”
“我是说,今天你说的那些话,你一直都确实是那么想的吧,虽然没说出来过。”沙尔看着我洒脱一笑,目光却异
常复杂。
我恍惚的点点头。刚刚被打断的回忆场景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所谓叛变的天使,不过是发觉自己心里有了比神的意愿更重要的东西而已,并非抛弃了个人的尊严与荣誉。”
“魔界一直号称是自由的世界,这里的自由难道不是允许每个人去作出选择,而且对任何自己作出的决定负责吗?
”
“魔界军队里的每一个战士难道没有自己的愿望?他自己的渴望会阻碍他的英勇么?如果失去了所有个人的渴望,
那还算是活着!?”
“魔族就没有自己觉得重要的,想要去保护的东西?那为什么,建造而不是毁灭潘地曼尼南?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故
乡杀戮而是要去天界呢?!”
“……”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问,“沙尔,我今天是不是说太多了?”
沙尔笑容满面,他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没什么话可说的,不过不必担心,反正我们已经引人注目到了一定程度
,即使你再继续锦上添花也不要紧。”他拽过我的几缕头发缠在指尖玩着,”连玛门都被你说得发楞,以他那种爱
记仇的个性,估计他不记住你是不可能了。”他笑得意味深长,”法尔,我已经想清楚了,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
能瞒下去?!大家打开天窗玩到底好了。你还不知道吧,天界那边已经知道我们几个都还没死了,据说,通缉令的
奖赏因此翻了好几倍,大天使们连元素精华都拿出来做奖励了——如果能杀了我们的话。想来,我们是不是也该骄
傲下?毕竟圣战的时候连杀了大恶魔都还得不到元素精华呢!”
……也就是说,我们几个已经比大恶魔更加值钱了么??
我苦笑。这算是重视?我们是不是还该说一句荣幸?!
到了半夜自己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发呆,明明极累,心思却清明之极,半点睡意都没有。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幻影城
特有的夜雾忽浓忽淡,远处雪山的尖顶在夜色里泠泠闪着寒光,纯粹的银白是水一般的锋芒。丝丝寒意一分分沁入
心底,到后来,已经不觉得冷,只是麻木。
然而,我们何必要再见呢?
眼眶一阵阵酸楚,天旋地转,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力气才能抓住窗户冷静的站着。楼下的运河上,有个纤细的影
子正站在船上看我,雪似的长裙,齐腰的深蓝发丝,颊边的几绺用玫瑰花状的黄金发饰扣住,眼角淡淡的一抹银紫
。
船是纯银色的,很小,泊在深紫的水面,如同一轮小小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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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厚待这些不可思议的生灵,大自然的妖精们。我不自觉地凝视著那张熟悉的面孔。新雪般的容颜,纤细到锋利
的轮廓,精致到难以想象的美丽。
西斯亚娜,她仍是如此的……美丽而优雅,一如我最後见到她的那一日。只是,那种美丽越发成熟了,如同羞涩的
花蕾在夜色中渐渐盛开,肆意的展示著它惊人的美。
出乎我的意料,胸口隐隐有种破碎的痛楚,我仓促地转开视线,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要说什麽。
过往的岁月早已腐朽成灰,此时此刻,西娜竟坐在我面前,而我竟在泰然自若的泡茶。
她蹙眉看著杯子,微微低著头,雪白的长裙紧贴著她修长的躯体,那曲线美得令人心悸。
我想我必须得说点什麽。
我努力微笑,同时由衷地希望这个笑容不要变形得太厉害,”你怎麽来了?很久,不见了。”
西娜并没有看我,柔顺的刘海散落在光洁的额头上,遮住了她漂亮的眼睛,“我只是路过……近来听沙拉曼说起了
一些你的事情。”
我哦了一句,又听见她说,“法罗尔,我……你变得不一样了。”
我笑了笑,“是啊,我来到魔界之後似乎长高了不少。”她记忆中的那个天使,始终还是少年吧。
“不,我不是指那个,”西娜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麽?”那双我极熟悉的玫红的眼睛深深凝视著我,我觉得自己一秒锺都很难再坚持下去了,“我不明白,你说
什麽?”
西娜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没关系。你不用明白。”她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两个精致的小瓶子放在桌子上,
纤细的手指勾住我的右手腕,语调轻柔却不容拒绝,“让我看看。”我还未反应过来,袖子便被她一路卷上去。西
娜注视著那些黑色的斑纹,纤细的眉头锁得紧紧的,”怎麽弄成这个样子……?”
我苦笑,恐怕是沙拉曼那里漏了风声吧。
我知道他也是为我好;但是,为什麽要告诉西娜呢……?
我垂下视线不去看她,然而心里那种无力感还是越来越深,在火焰中一点一点被炙烤的感觉。之後的这些年,发生
的事情她都知道了什麽,知道了哪些,我甚至不敢去想。
“这个是寒泉配置的冬之苏醒,这一瓶是提取的木夜草汁,寒泉外敷,每周三次,最初种子是种在这个位置吧?”
温暖的触感从手腕上传来,我微微有些失神,一时竟没听清楚她後面说了些什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腕上一阵
冰凉,清澈的水滴在手腕上汇成了一个小银点,一点一点的渗入那些黑色斑纹之间,清凉极了,手腕到手肘之间微
微有些刺痛。我动了动手臂,似乎……多了些知觉?
“……木夜草汁你记得每晚用,每次喝一至两滴就可以,最好加在水里,不然太苦了。”她飞快地说完了一堆话,
轻轻舒了一口气,优雅的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法尔,你多小心。”
我苦笑,整件事发生得也未免太快,简直做梦一样,“……谢谢你,西娜。不过,这些东西你从哪里……”
“别问那麽多,”西娜直接截断我的话,玫红的眼睛里尽是我看不懂的神情,“语气里面甚至有一丝怨怼,”你怎
麽还是这样的脾气呢?”
“我……”
白皙的手指贴住我的嘴唇,“什麽都不必说了。”她仰著头,静静微笑,很美,只是有些说不出的凄凉。“答应我
,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吗?
我心不在焉的抚摸著左手的护腕,深红苍青的金属在夜色里有著水一般莹润的光泽,止不住的微微苦笑。乳白的夜
雾在整个城市里穿行,世界空荡荡的,除了静寂还是静寂。西娜她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来了又走了,连同那艘月牙般
的小船,静静溶在深紫的夜色里,如同隔在我们之间的这些岁月,倏忽便失了踪迹,无处可寻。
我曾经悄悄想过的重逢有很多种,但从来不是这样的。不是。
我以为我会欣喜若狂,会百感交加,或者会羞愧,会悲伤、会痛不欲生。
其实不是。
第一反应,只是难以置信,然後便是尴尬。我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麽,又该说些什麽,该问些什麽。
激烈的感情似乎都已经悉数燃尽,剩下的只有灰烬,还有深深的怅惘。
我长长的叹息,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四肢百骸都失却了力量。
西娜,至少看起来,你过得很好,我还有什麽可奢求的?
即使有一天,当你得知这些年来的事情之後,会鄙夷我,厌恶我,轻视我,至少你自己一直都会过得很幸福。
那就足够了。
对我来说,足够了。
──可是,为什麽,西娜,你最後的那一刻,会说我不曾真正的爱过呢?难道你这次来见我,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
我按住额头,往事不受控制的一幕幕的泛起,脑中一片混沌的混乱。从相识,到最后的分离,雾气一样沉沉笼罩的
往事,或者从来不曾离我而去。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窈窕的身影,还有那种微微侧著头看著我时沈静却又锐烈的神情,“法尔,後来我才渐
渐懂得,你是真的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可是……你并没真正爱过,在你心里似乎总有我无法碰触到的阴影;那
个阴影……令内心的那个你无法相信感情。”
喜欢?爱?
内心的阴影……?
我真的有吗?
我吐了口气,算了,不要再想这些了。想多了除了让自己头疼之外,再没什麽用处。我睁开眼睛,对面窗外的天空
黑沈如铁,一点微光都看不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
再黑暗的时刻,也是要过去的。
久违的睡意涌上来,我抖开毯子,卷在自己身上就失去了知觉。
第十四章(终)
仿佛永恒已过,又似乎只是刹那而已。世界一片昏暗,半睡半醒的朦胧中,我不停地做梦。中途惊醒过了三四次,
可每次睁眼,看到的无非是黑暗。
每一个梦都连在一起,却又是支离破碎残破不堪。人物、环境、发生的事,如同湮在水波里的书简,既清楚又模糊
。我以前偶而也会做些莫名奇妙的梦,但从来没有哪次象今天这样多,这麽栩栩如生,这麽……不可思议……
梦里有一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郁郁青葱,我躺在树叶里面睡得极其舒服,舒服得都不愿醒来了。一群天使在树下
的草坪上嬉戏,嘈杂无比。我翻了个身抱著树枝朝下大吼:”你们能不能安静点?!”一张张雪白的面孔嬉笑著仰
起来看我,巨大的羽翼,全都是六翼天使,金色白色的羽毛掉得满地都是,毛茸茸的草地金光闪闪,开满了奇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