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旁边那位就不同了。阿卡可不管是《花田错》还是《桃花扇》,是《生死恨》还是《丹青引》,他都爱,顾钦容不许他放肆,他就睁着大眼睛,含着口水把眼珠子钉到戏台上。
戏罢,台下掌声一片。邱小凤含笑弓了身谢幕。不一会儿就领着个跟班的上了二楼来到顾钦容的包间。
阿卡还未回过神,转眼间见方才那个刘月英到眼跟前了,有些吃不住。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叫。
顾钦容从容的站起来和邱小凤拉了手,笑问:“方才那句‘三月里天气艳阳春,花田会上遇美人。’可是冒调了?”
邱小凤哑着嗓子说:“旅座听得仔细,哪里是冒调,今日受了凉,起了嗓子。”
“是砸夯!”一旁的阿卡突然冒了一句。说完就捂住了嘴,他想起顾钦容警告过他不许说话。
可捂嘴也迟了。
这原是贬义,顾钦容没料到这傻子敢开口,更没料到傻子一开口就损人,脸都气青了。
但邱小凤是何等人,面色不敢笑呵呵的找阿卡拉手,便向顾钦容道:“这位小少爷评的是,我这正想说来着。旅座,不与我介绍下么?”
顾钦容见邱小凤给自己面子不计较,脸色也转好,正想回“他是个傻子叫阿卡。”想着不妥,便胡口道:“远房乡下表弟,叫锦书。没见过世面,让你嘲笑了。”
“旅座这是哪里的话,我瞧这少爷倒是俊得很,也憨得很。”
阿卡见邱小凤向他伸手,便与人拉了手,之后便愣着不知该作何,惹得顾钦容心中一阵于火,听顾钦容说什么“锦书”也不知是说他,被顾钦容瞪了也没个反应。
顾钦容知道邱小凤是抬举阿卡,心想,这傻子一脸呆像,哪里到俊,憨是憨,只因是傻子。但面上不好说,只点头,又与邱小凤说些别的。
阿卡见顾钦容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放松了下来,拿着眼睛四处瞅。
顾钦容说道自己惦念着邱小凤唱《桃花扇》,邱小凤说改日一定去府上单独给顾钦容唱,惹得顾钦容一阵高兴。
正说笑着,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阿卡”,再回神,那阿卡已经窜了出去。
顾钦容,邱小凤见状,也都站起身子向下看,只见阿卡朝楼下一个长衫青年奔去。
顾钦容定眼一看,陈恩赐。
耐着邱小凤在身边,不好喝住阿卡,只是脸色不好看了。
邱小凤见了,笑道:“锦书少爷怕是见了熟人了。不妨,旅座也与我到楼下看看?”
搁在平时顾钦容定然是要回绝的,但他此刻恨不能立刻飞下去,将阿卡从陈恩赐身边揪回来。
陈恩赐原是因为阿卡走了心情低落,只想来听听戏缓缓情绪,却没想到瞧见了四处张望的阿卡。一时激动,也顾不上什么场合,就喊了起来。
此刻阿卡在他面前,红着脸,昂着头,像是个等着表扬的孩子一般乖巧,大眼睛忽闪着,笑得甚甜,脸上的酒窝也显了出来。
陈恩赐顾忌在外面不能与阿卡亲热,只伸手摸摸阿卡的脸,理理阿卡的刘海。
而这一切,全被从楼上下来的顾钦容看在眼里。
顾钦容感觉自己心中有团怒火中烧,又像是被人泼了碗醋在心里。他到底分不清自己是恨阿卡见陈恩赐亲热还是陈恩赐对阿卡亲热。
定了定神,顾钦容从容的走上前,伸手揽住阿卡的腰,跟陈恩赐拉手:“大哥。”
陈恩赐正想问阿卡有没有受委屈,却半路杀了个程咬金出来,讪讪的与顾钦容拉了手,不再做声,脸上的喜悦也消失干净。
阿卡本有很多话要与陈恩赐说,见陈恩赐沉了脸,正好顾钦容腰上的枪碰在他腰间,吓得也不敢开口。
“怎的大哥一见到我就不说话了?”顾钦容笑着问。
“没有,没有。”陈恩赐忙抬头摆手道,“我只是和阿卡打声招呼。”
“大哥一会儿有空么?我约邱老板去乐仙楼吃餐,大哥也一道去吧。”
陈恩赐虽然也极爱听邱小凤的戏,但苦在囊中羞涩捧不起那么大的牌,瞥见邱小凤正站在顾钦容身后,颇为心动,缓缓点头。
顾钦容见陈恩赐点头,心里说不上滋味。只将阿卡向自己身边拉近,招呼汽车夫备车,与邱小凤约着去乐仙楼。
因四个人,只能陈恩赐与阿卡倒座着。顾钦容身旁坐着邱小凤,对面坐着阿卡,邱小凤对面坐着陈恩赐。车上倒是不尴尬,邱小凤与陈恩赐打了招呼拉了手便随意交谈,并不认生。
只是阿卡依旧是被被顾钦容警告着不许多言,嘟着嘴看着陈恩赐与邱小凤谈笑,颇有些吃味的意思。
顾钦容原先见阿卡与陈恩赐笑得那般甜美,脸上也俊了几分,如今嘟着嘴憋气的样儿也倒可伶,只可惜人家吃味的对象不是自己。自己倒是白白便宜了陈恩赐,很是不快。
好在老天爷体恤顾钦容,汽车夫开车快,一路无障来到了乐仙楼。
顾钦容招呼店里的伙计领着去了个包厢,拿着菜单让邱小凤点菜。邱小凤说:“旅座太抬爱了,依旅座的口味点便是,若不成,那便由陈兄点,我这人向来是随意的。”说着便把菜单给了陈恩赐。
陈恩赐也不好推托,拿着菜单,暗地琢磨着顾钦容的意思。却没防着菜单被人一把抢去。阿卡抢过菜单,边翻边蘸着墨在一旁的票子上飞快的书写着。
邱小凤有些吃惊,与顾钦容对视了一眼,站起来看阿卡写什么。顾钦容也站起来,斜着身子看,倒是陈恩赐像是料到般,定坐着似笑非笑。
只见那票子上满满都是用蝇头小楷写的菜色,字迹工整飘逸,颇为好看。
邱小凤拍手称赞道:“锦书少爷为人爽直,书法也是一流。”
顾钦容很惊讶,他没想到这傻子会写字,且写得还很好看。吃惊之余,又有些得意,仿佛那字是他教阿卡的般,谦逊道:“哪里哪里,这鲁莽性子也是欠管教的,您别见怪。”
阿卡写完了,将票子递给陈恩赐看,陈恩赐见他写的都是平素带他出来点得菜,便抬笔添了几样荤色,这才交给一旁的伙计。顾钦容见他二人配合默契,很不是滋味,喊住要出门的伙计道:“多上些好酒,今日邱老板也难得赏脸,大哥可要多陪着喝几杯。”
接而入了座。依旧是顾钦容和阿卡对面,邱小凤与陈恩赐对面坐着。
但这回阿卡不乐意了,刚坐下没多久,便搬着板凳挨到了陈恩赐身边,顾钦容抬手按没按住,眼睁睁看着他和陈恩赐挤在一起。
“阿卡,坐回来。像什么样子,不懂规矩。”顾钦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淡然。
阿卡哪里肯听话,他之前见邱小凤与陈恩赐聊得那般热闹,如今又是脸对脸,醋盘子早打翻了,才不管你顾钦容什么规矩什么礼节的。
邱小凤倒是笑:“旅座这表弟可是真性情。”温和着脸,问阿卡:“我与你换个位子可好?”
阿卡的位子是下座,万万是不能让邱小凤坐的。陈恩赐知道这个道理,便在阿卡应声之前道:“多谢邱老板好意。阿卡,快坐回去。”
阿卡见陈恩赐与他板着脸说话,自己的欢心没讨上,很是委屈。耷拉着脑袋,搬着板凳挪回原位,不再做声。
顾钦容见状,气的暗下直咬牙。他的话阿卡当做耳旁风,陈恩赐说话阿卡倒像是领了圣旨。可恨,实在可恨。
酒菜上来后,顾钦容变着法儿让陈恩赐喝酒,陈恩赐也不反抗,一杯接着一杯喝。直到邱小凤说“怕是陈少爷真喝多了。”这才罢休。
阿卡也不知为何,自己端着酒盅自饮自酌,喝了不少。他平时极少喝酒,喝多了,便更是老实,坐在那里红着脸一动不动。
饭罢,几个人坐着就聊了会儿。梨春园明日还有戏,顾钦容便让汽车夫先将邱小凤送了回去。
接着便又叫了辆车让陈恩赐回去。
阿卡见陈恩赐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不许他走。
顾钦容见此时没了邱小凤,也不再憋着,大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阿卡根本不吃他这套,倒是陈恩赐很惧怕,挣开阿卡的手,摇着脑袋拒绝阿卡的挽留,悻悻然上了车离开。
阿卡见陈恩赐又一次拒绝他,离他而去,酒劲一上来,竟扯着嗓子哭起来,惹得路过的人都来看。
顾钦容被一气再气,又不能当街拔枪吓唬阿卡,只能呵斥他不许哭。
哪知他越凶,阿卡哭得越是厉害,围观的人也越多,有几个认识顾钦容的人小声指点道:“那不是顾旅座么……”
顾钦容颜面扫地,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好在汽车及时赶来,将阿卡一把抱起,塞进汽车便让汽车夫赶紧开回公馆。
阿卡坐在车上依旧是哭。顾钦容骂了半天不见起色,便柔着性子开始哄。
终究是吃软不吃硬。阿卡被顾钦容搂在怀里,温声细语这么一哄,没多久就安分了,惹得汽车夫直叹道:“早若是知道他要着旅座哄,那便省事儿了,这么看,还真是像个孩子般。”
顾钦容则是万般疲惫,想他治理一个旅的士兵也没这般费力。此刻也不愿多想,抱着阿卡,闭目养神。
到了公馆,阿卡已经睡着了。顾钦容便又将阿卡抱着进屋。
张副官此时还躺在床上撅着屁股养伤,顾钦容将阿卡交给一个听差,吩咐他送回客房,又担心一会儿洗澡问题,便让听差别喊醒他,待到明早再说吧。
人喝了酒就容易犯困,顾钦容洗漱后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哪知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摇醒了。顾钦容一把抓起搁在枕下的手枪,朦胧着睁开眼,拉开灯,见到阿卡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站在他床前。见他醒了,脱了鞋便上床,老神在在的把枕头搁好,老神在在的躺下,老神在在的抱住顾钦容的一只胳膊摇了摇:“good night!”
顾钦容则傻着眼看着阿卡一系列动作,最后张着嘴,感叹着这傻子还敢跟他说英文!拽给谁看呢?!
“一个人,睡不着。”阿卡见他不躺下,摇着他胳膊小声解释道。
阿卡在陈府一般都是与陈恩赐同床睡得,刚来顾公馆,他本有些认生,不愿一个人睡觉,无奈昨夜高烧没办法,今夜睡到一半醒来发现自己一人躺在床上,百般不适应,抱着枕头找人陪他睡。
晾着整个公馆没一个听差的敢陪他睡,再说他也不熟,他熟悉的只有顾钦容。
于是,他不计前嫌的来到了顾钦容的卧房,听差的见他也不敢拦,于是,他从容的喊醒了顾钦容,得意的爬上了床,撒娇的摇着顾钦容的胳膊让他躺下,老道的用英语道了声晚安。
顾钦容哭笑不得,但是摸得了阿卡的脾气硬来不行,只能硬着头皮躺了下来。
刚躺下来,阿卡就朝他脸上印了一吻。这些都是和陈恩赐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但却把顾旅座惊得身子发僵。
顾钦容侧过身子看着他脸旁的阿卡,喝过酒的脸色绯红,樱红的嘴唇有意无意的嘟着,那双大眼睛在黑夜里发着光,俊俏的脸似乎也不是那么呆气。
送上门的没理由拒绝,顾钦容自认不是柳下惠。肉在眼前,吃还不吃是个问题。顾钦容绝不禁欲,只是他摸不透自己对阿卡有没有性趣,他理解阿卡以前绝对是与陈恩赐做过的。可自己把阿卡要来的目的原不是此。
顾钦容百般找理由,末了觉得自己真做不得正人君子时,却见那阿卡已经呼呼睡过去了。
顿时一切欲念随风去,顾钦容长叹一口气,睡了下来,下回定不饶你!
第五章
阿卡醒来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人,顾钦容早已不见了,被听差伺候着洗漱后,说旅座让他在书房等着,用完早点又被带到书房去。
阿卡坐着等了两三个钟头才见顾钦容悠闲的走来。
今日是周末,顾钦容不用去政府,一早去学校指导了下学校便回了公馆。
阿卡等了三个钟头虽有些不快,但自昨晚与顾钦容同床后,心里愿意与顾钦容亲近,见顾钦容进门,便张着手臂冲了过去,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顾钦容脸色寒得入骨,扫了眼有些悻悻然的阿卡,扶过椅子坐下。
“阿卡,你可会读书认字?”
“会。”
“好。”顾钦容指着书桌上的几个大部头道:“你也不能终日只是玩闹,荣辱得齿终该是要懂得,打今儿起,你每日上午便在书房读书,下午便让张副官领着去学着本事儿,我第二天要查,明白么?”
阿卡老实的摇了摇头,又问:“谁是张副官?”
顾钦容一口气憋着,让听差的把伤还没好的张副官给找来,指着人道:“他便是张副官。”
阿卡点点头,又问:“你又是谁呢?”
张副官在一旁揪心而死,心念傻人有傻福,旅座竟然能容得下他,实在是大度。
顾钦容这回倒是很坦然,淡淡道:“鄙人名为顾钦容,你可以叫我旅座,或顾旅座。”
阿卡再点头,看了眼书桌上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道:“这些书我都念过。”
“念过就再读一遍,温故而知新!”
阿卡摇头,表示不愿意知新。顾钦容倒是不气,悠悠的看了眼阿卡,哼道:“阿卡,你还想不想回家,想不想再见陈恩赐?”
当然想!阿卡从昨天见到陈恩赐之后便是时时刻刻想念,只生气那人对自己态度恶劣不愿再去主动找他,想起来昨夜也还梦到过的。
“那就老老实实听从,否则,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顾钦容冷声道。他从昨夜就想着要把陈恩赐在阿卡身上烙下的印子全部除光,不管是不是傻子,他不愿见着一个年轻人还如同孩子般无知,更不愿意见到陈恩赐与阿卡两情相悦。
阿卡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见不到陈恩赐与他而言便是末日般,只能点头。顾钦容见他不有异议,心里颇为受用,起身临走前又想到什么,将枪拿出来道:“还有,从今日起,你自己洗澡。否则,我就拿它宰了陈恩赐。”
人的自控能力很难受环境影响,阿卡被关在书房一上午摸摸这本书,瞅瞅那本书,一本也看不下去,他拍门,听差的扛着枪回话说“除了茅厕,顾先生有令不许你出房门半步。”阿卡没那本事儿在茅厕里蹲半天,只能在书房里继续耗时间。
一上午时间像是一年那般难熬,待到听差的来送饭时,阿卡才恢复了些生气。
下午张副官一早准备好,拿着教员的姿态来关心阿卡学习。张副官想说“今天我们来学……”后觉得这么说不体面,便改口道:“阿卡少爷,您想学什么?”他这话是想表明自己无所不会,只等着阿卡那句“张副官什么都会?那可真厉害。”
却没料阿卡愣了愣,把头摇得像泼浪鼓,说:“我不知道。”
“那您对哪种东西敢兴趣?”张副官换了个问法。
“我不知道。”
“那您想知道些什么?”张副官无奈透顶,想着顾钦容让他来教阿卡比打他三十军棍还痛苦,想到这禁不住摸摸还酸痛的屁股,一脸落魄。
阿卡顿了顿,指着站没站相,扶着椅子又不敢坐下去的张副官的屁股问:“你怎么这副模样?”
这是个问题,阿卡等着回答。
张副官好容易等到阿卡问出个感兴趣的,却没想到阿卡感兴趣的是他的屁股,一时窘迫的站直了身子,道:“受了伤。”
“怎么会受伤?”阿卡不依不饶。
“呃,挨了打。”
“谁打得?”
“顾旅座。”
“为什么要打你?”阿卡蹲在地上,托着腮问张副官。
张副官强忍着撞墙自杀的欲望,道:“犯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