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跟我绝交了。”
“绝交?”
不是无法理解,而是无法接受。
“嗯,正式绝交了。”小九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个就是绝交信。”
柳安居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可是信上的字跟平常赵修教他
的不太一样,乱七八糟的。使劲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几个字,可是要小九读给他的话实在太丢脸了,所以装作已经明白的样子把信还给了小九。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明白。到了苏州以后,我就到郡王常去的金玉楼附近等他。见了面以后他很开心地说自己很想我,还约好了第二天去游湖。可是到了第二天,他没有来,只有侍卫拿着这封信过来,说郡王不会再跟我见面。我想跟郡王当面对质,但那些人根本就不让我见他,还硬逼着我上了马车,一直把我送回了桃源县城门口。”
小九说着哭了起来。明明是绝交信,他却很珍惜地收好。
“会不会是被他夫人发现了,逼他这么做的?”
除了这个,柳安居想不出别的可能。
“可能吧,”小九抹去眼角的泪水,吸着鼻子说,“不过他这个人我了解,如果他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夫人再怎么逼他也没用的。”
“会不会是夫人很厉害,要对你不利啊?不然郡王怎么那么着急送你回来?”
柳安居拼命想着理由,都快搞不清是为了小九还是自己。
“郡王心里还有我的话,是不会让夫人这么做的。夫人能在这件事上占优势,还是因为我与郡王的事于礼不合。可是如果夫人对我做出卑劣的事,她就再没有立场要求郡王不再见我了。”
对于大户人家的事,始终还是小九更加了解。柳安居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安慰,早知道这样的话,把赵修也拉来就好了。他就算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算了,那就忘了那个人吧。”这种话怎么都说不出来,而且他知道这对小九毫无用处。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柳安居低声问了一句。几日没见,小九瘦了不少,眼睛也肿得像核桃一样,这样下去他早晚有一天会垮掉。
“人心变了的话,就没有办法了吧?”小九苦笑着摇摇头,“我过几天就没事了,要你们这么担心真不好意思。最近光想着自己的事,都没能为崔大人送行,真是遗憾。”
崔大人因为那次州城的案子被朝廷注意,最近调到长安附近的兴平县做县令。那时柳安居还以为这只是单纯的调职而已,但是赵修却很肯定地说这是为升迁做准备,崔大人很快就会当上刺史。新来的县令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总是一脸严肃,没有崔大人一半亲
切。崔大人走了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偷偷到县衙玩,不过毕竟升迁是好事,也该为崔大人高兴。虽然这么说,赵修高兴得好像有点过了,就像巴不得崔大人快点走似的。
“崔大人还说要你好好保重呢。”
“真是有心了。”
“所以你要打起精神啊!说不定哪天郡王就突然来看你了。”
柳安居握着小九的手,努力地给他打气。小九终于笑了,不过看得出很勉强。柳安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辜负了小福的嘱托。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赵修立刻热心地问他小九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以后,赵修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这件事很奇怪啊。如果郡王变心的话,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应该表现的很冷淡才对。郡王地位比小九高得多,根本就不必顾虑他的感受,也不必为了他演戏。”
“所以说一定是夫人要他这么做的。”
“我看未必。郡王寸步不离苏州城就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夫人没有立场要求他跟任何人绝交。而且,你想想看,如果是夫人逼郡王写绝交信,那么送信的人就应该是自己的亲信,否则信是否送到小九手上就没有保证了。但如果送信的人是夫人的亲信,那个人的行为就有点过于体贴了。特地准备马车还把小九送到县城门口,感觉像是郡王吩咐的。如果是夫人,一定会让亲信押着小九离开苏州,就算准备马车,也会把他扔到荒郊野外,而不是送到这么远的地方。”
柳安居听了以后更加糊涂了,只会问“那是怎么回事?”这么一句话。
“所以说,郡王没有变心,他还喜欢小九。不过第一天回去以后,可能跟什么人谈过,发现两人绝交的话,对小九比较好。他之所以不肯再见小九,可能是害怕一见面就狠不下这个心。”
“啊?”
一点都不明白,害得小九这么伤心会比较好吗?
“喜欢一个人的话,当然无时无刻不想跟他在一起。但世间的事,不总会那么如意,有情人也有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这时就需要忍耐,再怎么喜欢也不能相见,但是心始终不会变的。”
明知道应该像个大人一样,可是听着赵修的话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那我跟赵修也有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吗?”
“傻瓜,以后的事谁能说清楚呢?”赵修温柔地把他揽入怀里
,在他耳旁柔声说,“如果我们也有不得不分离的一天,一定要笑着说再见。”
“为什么?”
这种事光是想都会哭起来,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因为还会再见面的。”
【朱门长安】
楔子
“平儿慢点!”
衣着华贵的女子从石椅上站起,担忧地叫道。她面容精致,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大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在花园里跑跳的孩子。
可是话音刚落,孩子就一个跟头摔在了地上。女子立刻提着裙裾跑了过去,心疼地抱起了孩子。白净的小脸弄得脏兮兮的,一看见母亲的脸就马上扁起嘴,大声哭了起来。与其说是因为疼,还不如说是撒娇,不这么认为的也就只有那个担心孩子到了有些“大惊小怪”的母亲罢了。
“哪里摔疼了?”
一步一颠地逗着怀里的孩子,女子轻声问道。说完,孩子便举起小手放在了她的面前。女子轻柔地擦了擦,发现既没有破皮也没有出血,只是弄脏了而已,便拉到唇边亲了亲。
“夫人!”满头是汗的家仆边跑边喊,“夫人,不好啦!”
原本已经不哭的孩子听到以后又吓得哭了起来,女子连忙按着孩子的头,不悦地斥责起大吵大嚷的家仆。
“夫人,一群官兵闯进府里,说是本家大老爷犯了大罪,所有人都要给抓走!”
家仆满脸惊恐地说。怀中的孩子应该听不明白家仆的话,却好像清楚即将要发生的悲剧一样嚎啕大哭。女子也不由得惊慌起来,完全失去了刚刚的从容。
“老爷回来了吗?”
“老爷今天去上朝以后就没再回来,可能……已经被抓走了。夫人,请您带着少爷快逃吧!”
发生这种事,如果被抓住就什么都完了。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她不能让自己刚来到世间三年的孩子就这么死掉。女子当机立断,随手抓了一件厚斗篷盖在孩子身上,悄悄地从后门溜走。
最近的安化门尚未关闭,但是守卫森严,每个出城的人都要查问。她没有时间做假的身份文牒,只好取下自己最珍贵的金钗和手镯,谄笑着放到守城官兵手上。
“我爹突然病重,唯一的心愿就是看一眼孙子,求您行行好。”
官兵掂量一下手中的东西,对另一个人使了个眼色,便给他们放了行。
女子一走出城门就像逃离虎口一样开始狂奔,可是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即便害怕,即便已经两腿发软,她也不能回头,她要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命向前跑。伴随着好像毒舌吐信的的声音,背后一阵灼热。剧痛在身后蔓延,女子知道自己已经皮开肉绽,但是就算如此也不能回头。
已经被抓住了。
脖子突然被冰冷的绳索束缚,终于无法再向前了。
无论怎么求饶他们都无动于衷,最终还是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就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
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随即又睁开了。就算是死,也要看着自己的孩子。
“平儿,娘照顾不了你了。”
孩子的小脸哭得通红,女子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淌。
对不起,娘没有办法保护你。
无论如何,请饶过我的孩子。
01.遥远的消息
赵修站在柜台里打了一个哈欠。百草堂里只有他一个人,柳安居出门送药去了,而客人这种近乎稀有的东西当然不会出现。虽然有些不厚道,赵修还是真心希望今年的冬天冷一点,多卖几副伤寒药。然而世事不顺人意,冬天已经过了一半,却依然没有任何寒冷的迹象。
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是赵修并不认为那是到百草堂的人。这样的事他已经习惯了,隔壁的豆腐坊和米铺都比百草堂生意好,听到脚步声就紧盯着门口的结果大多是看到客人擦身而过。但是这次出乎他的意料,来人直冲进百草堂,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就用两手重重地拍在柜台上。
“柳郎中……在吗?”
韩思良喘着粗气口沫横飞地问道,赵修不由得向后躲开。他的声音就像破锣,而且嗓门特别大,震得赵修耳朵嗡嗡响。
“他出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赵修不禁猜想韩思良是因何而来。如果是买药的话,只要拿出方子,赵修也可以给他抓,不必非要柳安居出面。可是除了买药,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城里最火的首饰铺子老板能和柳安居有什么事情商量。
“一点小事。”韩思良大大咧咧地做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瞟了赵修一眼说,“其实由你转告也行,不过还是想直接跟柳郎中说。”
根本就是信不过我吧?赵修气哼哼地背过脸去。柳安居在县城人缘还算不错,可是赵修的名声却糟糕透顶。什么吃软饭啊、始乱终弃啊、杀过人啊……只要是坏事都往他身上扣。有些事明明知道是误会,那些三姑六婆还是整天传来传去,并在传播的过程中添油加醋,给他乱安罪名。在背后讲赵修的是非好像已经成了全县城人的乐趣。
韩思良这个人倒是自来熟,在百草堂里看看这看看那,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柳安居就从外面回来了。韩思良就像变脸一样,立刻从一脸鄙夷变成了无比亲切的笑容。他跟个等着相公回家的新婚妻子似的迎了上去,热情地拉着柳安居的手,迫不及待地大叫着说自己有个好消息。
这家伙是不是在占便宜啊?虽然知道韩思良很可能不会有这种兴趣,而且他的年纪恐怕比柳安居的爹年纪还大,不过看见别人握着柳安居的手还是觉得非常不高兴。他装模作样地干咳几声,想要借此提醒柳安居,可惜他的声音完全被韩思良的破锣嗓子盖过,两个人都没听见。
“我在长安看见你爹了。”
家长里短半天,韩思良终于说到正题上了。这个仿佛炸雷一样的消息砰地一声落在百草堂,惊得柳安居立刻呆愣地问了一句“什么?”
“真的,我在长安看见你爹了。”
韩思良又认真地重复了一次。这次柳安居就好像变成石头了一样,只会瞪大眼睛看着韩思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是不是看错啦?”
赵修支着下巴不高兴地问。柳安居的爹原本是个走方的郎中,十二年前突然不见了,官府已经断定他是在采药途中坠崖身亡。说他在长安出现,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如果柳安居的爹去了长安,为什么不回来找自己的儿子。他跟自己的爹娘不一样,可是出了名的慈父,不管到哪都带着孩子。
韩思良听了立刻“哼”地一声别过头去,有些不耐烦地解说道:“才不会认错。我老婆和儿子的命都是柳郎中的爹救回来的,那可是我们韩家的大恩人,就是认错自己爹娘都不能认错他。”
根本就驴唇不对马嘴嘛!赵修暗暗想道。就算是大恩人,也已经有十二年没见面了,认错也是很正常的事。仅仅凭借这样的理由就断定柳安居的爹现在人在长安才是傻瓜哩。
“那你是在长安哪里看见的啊?”
韩思良终于转过头来,对着赵修微微扬起下巴,轻蔑地扬起嘴角,那个样子仿佛在说“你这家伙去过长安吗?就让我告诉告诉你。”赵修气得头顶冒烟,真想对他大吼“老子在长安住了八年!”
“在永阳坊的百里香。”叹着气说完,韩思良就转过头对着柳安居,“我当时正在吃面,就看见你爹从南面走过来。我赶紧放下碗叫他,可是他好像没听见就过去了。我付了钱想要追过去,不过一转眼就没影了。”
“那……那我爹他气色好吗?”
柳安居突然靠近韩思良,急切地问道。
“唔,还不错,就是神色有点严峻,好像要上战场打仗似的。”
“他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我没看见他跟谁一起。”
“那……”柳安居颓丧地垂下头,很小声地自言自语,“他怎么不回家呢?”
柳安居的爹如果还活在世上却不回家,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儿子,这个道理柳安居还是明白的。这恐怕比自己的爹坠
崖身亡还更加令人难以接受。这个韩思良,突然跑来跟他说这种事到底是什么居心,难道不知道这样会让人难受吗?赵修看着那个摇头晃脑的背影不由得生气起来,正准备赶走他的时候,李三嫂突然出现在门口。
“你这个家伙,没根据的事不要乱讲。”她叉着腰对韩思良破口大骂,“你的嗓门那么大,说一句话整条街都听得见,小虎牙他爹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见?我看根本就是你认错人了,只看了那么一眼也敢跟人家孩子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羞耻啊?”
“我……我也是一片好意嘛!”
韩思良面红耳赤地反驳。李三嫂的话惹得周围邻居都过来围观,面对那么多人的指指点点他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如果真是一片好意,你就应该查清楚了再来。如果人家孩子因为你的一句话跑到长安去,出了什么事的话你担得起责任吗?”
李三嫂把赵修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他不禁暗暗拍手称快。
“那,那我下次去长安办货的时候带上柳郎中总行了吧?”
“绝对不行!”
赵修拍着柜台吼道。他过激的反应引得大家议论纷纷。总不能把主机跟柳安居的事说出来,赵修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这、这太麻烦韩掌柜了,要去的话我们也会自己去。”
“去什么去!”
李三嫂突然对赵修怒目而视。从未见过李三嫂气成这样,赵修不由得缩回了柜台。
“小虎牙的爹我也见过,那绝对不是会丢下孩子自己跑到长安的人。大家说是不是?”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就连柳安居自己也觉得李三嫂的话有道理,羞愧地垂下了头。
“小虎牙,你要是相信自己的爹,就老老实实地呆在百草堂,把你爹留下的生意打理好。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也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见柳安居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李三嫂的脸缓和了许多。她还不放心似的警告韩思良不要再乱说话。虽然只是个女人,但是李三嫂在县城人心目中的地位要高出好多。韩思良不服气地挤出一条道,大步离开了百草堂。围观的人见主角走了,也就迅速地默默退散,百草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或许应该说,变得死气沉沉。